碧泉山、永安西山的废墟、众多地脉眼……各种或木雕、或泥塑、或石刻的女像如一夜春风后的笋,无中生有似的冒了出来。
    她好像得仔细地洗去风尘,好好梳洗打扮过后,才肯压轴登场,亮出底牌。
    透过乌鸦的眼,宣玑也看见了碧泉山分局上传的影像,他先是一愣,觉得这女像不知哪里看着眼熟,随后骤然反应过来什么,猛地一扭头。
    “嗯,还真是她。”盛灵渊叹了口气,“从天上白玉宫那会儿我就在掰着手指数,这背后的始作俑者,除了她也真是没别人了。难怪人都说,我与父皇只有三分像,难怪陈氏从来不肯正眼看我……我还真不会趋利避害地挑着长。”
    那女神像的五官与盛灵渊有六七分像,似笑非笑的神态恍如复刻。
    虽然从来没见过,但她的身份几乎已经呼之欲出——当年祸乱朝堂的妖族帝姬绾绯。
    盛灵渊的生母。
    “我觉得我可能是眼花了,”单霖低声说,“但……那些人像的表情好像在变。”
    地下钻出来的雕像们的笑容越来越明显,一开始是端庄的微笑,还能装一装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出土没一会功夫,她就憋不住露出了本来面貌——翘起的嘴角花瓣似的绽开,端庄荡然无存,一种鬼气森森的妖异爬上了那张艳色逼人的脸。
    “等等,”肖征说,“这些雕像是什么时候埋下的,为什么制作材料有这么多种?不是我强迫症……我就想知道,这到底是个人行为,还是有组织的?”
    木石雕刻的神像本身是人造的凡物,想要靠供奉“无中生有”地生出“灵”来,条件异常严格。
    首先原型得够资格,朱雀青龙可以,麻雀乌鸦之类显然不行,不然那些被全世界“供奉”的网红猫早就统治地球了。其次原型必须得发过大愿,或者遭逢大难,有旷世难平的执念——起码是身死族灭、祖坟被刨级别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供奉的人必须够多。
    像人妖二族供奉朱雀一样,最少也要家喻户晓上千年。不可能是当局听都没听说过的小型传销组织规模。
    上下五千年,神像生灵,唯丹离一人。
    这位妖族的公主殿下虽然有朱雀血统,但并不是守护赤渊的神鸟族人,生前除了醉生梦死和挑拨离间,也没听说过她干过什么有益社会的事。她肯定是没资格接受供奉的。旷世难平的执念她倒是不缺,可帝姬本人已经作古几千年,去哪找那么多人供奉她的神像呢?
    谁组织的?
    盛灵渊轻声说:“原来如此。”
    宣玑:“什么?”
    “我终于明白,孟夏逃亡四年间一直在干什么了——她果然是帝姬的影人。如果我没猜错,她的这些雕像是在朱雀神像上改的。你看那尊木雕的像,干干净净,在地下埋了这么多年,片尘不染,神像袖口却有一点火烧过的痕迹……那应该是我命人火烧朱雀神庙时期留下的。”
    丹离是朱雀神像的化身,绾绯帝姬以身献祭召来的,他的生命之源就是那些神像。后来丹离和盛潇这一对师徒,同舟共济完同室操戈,斗了个两败俱伤,她再利用自己的影人孟夏,悄悄把朱雀神像回收、改刻成自己的面容……就像她把朱雀神像“吞噬”了一样。
    “慢着,二手材料,空手套供奉,”宣玑目瞪口呆,“这样也行?这是什么骚操作?”
    盛灵渊叹了口气:“她当年潜入人族王都,挑拨两族战事,一直用的就是这一招。三十六计,‘借刀杀人’她使得炉火纯青,这辈子够吃了。”
    妖王一死,人皇与丹离翻脸就是命中注定的。
    丹离不可能任凭群魔之首无人辖制,九五之尊也不可能对一尊偏执的神像言听计从。这二位根本不需要外力挑唆,自己就能掐个天翻地覆。
    盛灵渊只要不缺常识,一定会砸烂各地的朱雀神庙。孟夏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回收神像,将朱雀神像的供奉之力据为己有——那是她以自己为祭,用大阴沉祭召来的,等一场混战终结,她还要连本带利地讨回去,一点也不亏。
    宣玑苦笑道:“灵渊,说实话,你是不是你们家人的‘智商洼地’啊?”
    情又深又长,一边镇着赤渊,一边安着天下,插一后背的风刀霜剑,把自己亏了个底掉。
    莫非人人都只能有三分厚,不薄情的傻子就只好薄命?
    盛灵渊按着他的脑门往旁边一推:“不敢当,你倒算尊贵的扁毛族中比较机灵的一只。”
    宣玑:“所以她的影人为什么要偷走我的尸体?”
    他俩的对话原原本本地由乌鸦转述给了肖征,把肖主任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二位别再增加恐怖气氛了!”
    盛灵渊:“你问她。”
    “谁……”
    “嗳。”
    宣玑话音没落,一个轻柔的女声忽然顺着青铜鼎,“流”了进来。那声音有魔性,淙淙的,仿佛能穿透耳膜直接淌进人心里,听得人背生战栗。只一声轻叹,就恨不能把身家性命挖出来送给她。
    “可怜的彤,可怜的孩子,从没在自己族里长过一天,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光是天地鼎里,显然,同一时间,所有有雕像的地方都听见了这个声音。
    肖征:“‘铜’?谁?”
    宣玑:“……”
    这老妖婆居然当着全国同事的面喊他小名!
    “赤渊权柄是天赋,朱雀一族生于赤渊,本来就是赤渊的一部分,”那女声轻轻地说,“从幼蛟九驯,历代妄人都以为自己不凡,吞噬了朱雀,就能得到赤渊,多好笑啊。”
    盛灵渊一抖落衣袖,坐正了:“历代妄人是自命不凡,那么殿下想必是真不凡了?”
    女声停顿了片刻,像是透过天地鼎仔细观察他,岩浆轻轻地在青铜鼎外抚摸着,发出近乎温柔的窸窣声,她问:“你小名叫做‘灵渊’么……呵,丹离老贼起的吧?你生得很像我。”
    宣玑听完当场奓毛,被盛灵渊抬手按住——他虽然不够薄情,以至于显得跟他们全家格格不入,但不想听的话都当耳旁风的没心没肝劲还是有的。
    听了“生母”这句感慨,盛灵渊眉梢都没动一下:“多谢,谬赞。世上断无死而复生之事,恕我见识短浅,想请教殿下,您是怎么逆转阴阳的?”
    “我们母子二人,有缘无分,初次相见,竟这样生分。”那遥远的女声唱歌似的叹息一声,又轻轻地说,“我当年走投无路,请出‘大明光祭’,欲献上我这最后的血脉之身,以朱雀族运拨乱反正。没料到腹中已有了你。”
    盛灵渊毫无诚意地客气道:“叨扰了。”
    “大明光祭在天道术规上差了‘生死’半级,因此你非但夺走了朱雀神像的神力,让神像成了个无面人,也给我留下了一线‘生机’。”不知是不是宣玑的错觉,他觉得女人说“生机”两个字的时候,格外咬牙切齿,“我七窍关闭、五感皆失,身陷五衰之相,骨肉腐朽——但你猜怎样,我还活着。”
    宣玑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七窍关闭”,对于妖族来说,就是不再新陈代谢的意思。
    她的身体在死去,意识却不消散。等器官烂光的时候,她就不再有五感,等到肌肉也腐尽,她无法再支配只剩一具骨架的尸体。
    她会被永生永世地困在那具白骨里。
    “我是活着的死人,这具朱雀天灵的遗骸就是死了的活尸。你们说,世上还有这样巧的事吗?”帝姬说,“它的生灵成器,留下的遗骸,因死后仍系着赤渊权柄,所以它虽腐不死……这秘密啊,只有看见这具遗骸的人才知道。你们真该谢我,若不是孟夏冒死从天劫中盗走朱雀骨和天地鼎,贪婪的天下人还能再为了这具骨头混战一万年。”
    宣玑:“丹离难道不知道?”
    “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女声笑了起来,银铃似的,“骸骨在我们手里,他既找不到骸骨的下落,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
    宣玑一时没反应过来——就算丹离不方便大张旗鼓地找,如果他留下遗言,让盛灵渊知道孟夏的真实身份和骸骨下落,那么孟夏第一次露面,盛灵渊就绝对不会把碧泉山下的遗骸疏忽过去。
    也不会三千年后搞得这么被动。
    盛灵渊通过共感听到了这念头:“你想什么呢?他要防的就是我。丹离宁可碎尸万段,也不会让朱雀遗骸落到我手上。”
    宣玑:“可他不是想重续朱雀血脉么?就算生灵变器灵不可逆,我不能回自己的真身,有这具骸骨在,赤渊也可以控制,我们也可以慢慢……”
    为什么要让天魔剑碎得那么惨烈?为什么要让各族没有容身之地?为什么要把灵渊逼到绝路?
    宣玑把盛灵渊的手攥得“嘎嘣”一声。
    盛灵渊带着几分愕然转向他,片刻后,陛下不由得失笑。
    “谁和你是‘我们’?”
    “你笑什……”
    “他们炼天魔,是当利刃的,鸟尽了,弓得藏,”盛灵渊心平气和地打断他,“不是让我长生不老、没完没了在那当皇帝的。”
    天魔不老不死,如果朱雀遗骸落到他手里,人皇与妖王又有什么不同?天魔的魔气来自于赤渊,赤渊交给他,那岂不是把耗子往米缸里装?他可以百年不忘初心,两百年呢?三百年呢?谁能保证?谁来辖制他……难道赌他对一把剑的真情么?
    谁会相信“真情”?
    哦,当年没长大就早早离开污浊尘世的小玑会。
    所以丹离什么都不会告诉他,因为告诉他就等于告诉盛灵渊,三千年前的小剑灵连个屁也瞒不住。盛灵渊看了宣玑一眼,三千年后也还是慢半拍,难怪当年混战伊始,朱雀第一轮就灭族出局了。
    “我和丹离不死不休,谁也不信谁,倒给了你机会。殿下当年将自己的神像楔进地脉眼,以混沌天地鼎为首,赤渊为心,地脉为经络,将九州气运吞入腹中,借朱雀天灵身死而复生,真是好算计。”
    “哪里,”女声冷笑一声,“是丹离好算计,孟夏办事不力,到底被丹离老贼算计了,折在赤渊,让我功亏一篑。”
    “如果孟夏不那么急于一时,多躲几年,等我死了,也就没人记得她了,到时候她想干什么干什么,”盛灵渊轻声说,“她为什么那么急着跳出来?”
    女声笑了,却避而不答。
    “我知道了,因为赤渊,对不对?”盛灵渊也笑起来,“丹离死时,我已经封印了赤渊,此后赤渊火将一年弱似一年,所以孟夏等不了。”
    宣玑:“不是吧阿姨,三千年前你都没成,现在地脉眼有一半都乾坤大挪移了,就算骨封松动,您还剩几尊遗像能用啊?”
    绾绯:“小可怜,群魔乱舞,你真当赤渊封印还能长久么?”
    宣玑反唇相讥:“要不咱们比比,是赤渊先着火,还是我们先把你神像烧光?老肖——”
    肖征还没来得及应声,整个碧泉山开始震动起来。与此同时,各现场的外勤们同时发回紧急警报,那些神像身边的祭文开始流动了!
    “退、退退后!”
    所有靠近神像的人同时被一股气流撞了出去,人造的回响音设备断了能源,直升机都给朔风扫得到处都是,地面突然开裂,顺着每个阵眼将那朱雀图腾连了起来,火焰色的流光招摇而过,从四面八方灌进碧泉山。
    肖征听见旁边人一声惊呼:“那好像是巩成功!”
    他一激灵,举起望远镜,只见没有活物能靠近的地缝上,一个人影十分扎眼的悬在半空,脚底下跟踩着磁悬浮似的。
    巩成功抬起头,远远地冲被罡风掀得人仰马翻的外勤们一眼,接着,他展开双臂。一道青烟从他头顶冒出来,飘飘摇摇地浮上了半空,烟雾中凝出一张和雕像们如出一辙的面孔,直升机上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张脸上的微笑,然后她纵身跳进地缝里,烟雾融入流光。
    留下一具“巩成功”的身体,挂在半空,迅速萎缩,就地成了一具干尸。
    肖征倒抽了一口凉气,乌鸦一翅膀摔在肖主任脑门上。
    宣玑:“给我争气一点啊兄弟们!我牛逼都吹出去了!”
    就听雕像里的女声大笑:“我儿灵渊,你真是个聪明宝贝儿。不错,地脉眼确实移位了不少。可我占住地脉眼,只是为了将赤渊整个吞下去——现在,‘赤渊’不是就在我腹中吗?”
    她话音没落,青铜大鼎像口钟,“嗡”的一声巨响。
    宣玑被刺得一偏头,刚要骂街,就见靠在天地鼎上的盛灵渊仿佛被人狠狠推了一把,猛地往前一扑,正栽到宣玑身上,宣玑还没来得及扶稳他,盛灵渊就一把抵住他肩头,侧头抬手一挡,好歹没喷他一身血。
    宣玑被那血烫得差点跳起来:“灵渊!”
    他这才发现,盛灵渊身上冰凉不是他的错觉——他伤口的血早就止住了,以天魔的恢复能力,那点元气也早该恢复了,可他的脸色却越来越白,体温越来越低,就像仍然有看不见的伤口在源源不断地流血。
    天地鼎刚好将他扣在地脉眼,地脉眼中的女神像们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榨取着魔气,与被缚在天地鼎上的朱雀遗骸形成了一个闭环。
    她要将盛灵渊当成燃料,助自己与朱雀身合二为一!
    而此时赤渊,肖征面前的能量检测器全部爆表,传信的乌鸦半身不遂似的朝一边栽倒下去,另一边还在疯狂地扑腾翅膀。
    为什么阴沉祭一开始要召唤出盛灵渊?
    怕阴沉祭叫不醒他、岌岌可危的朱雀骨封也叫不醒他,特意在他那通心草的衣冠冢里插了根宣玑原身的羽毛。
    那妖王影人碎片做的傀儡、本真教的闹剧、三场阴沉祭,三个走马灯似的人魔——全是引子。
    她最终要狩猎的是天魔。
    “殿下,”盛灵渊冷笑,“你几乎算无遗策,当年到底是怎么被九驯坑成那样的?”
    绾绯幽幽地叹了口气:“九驯是我的一条狗,我当年自视甚高,未曾提防自己后院的狗窝,唉……灵渊,看来娘的教训,你一点也没有引以为鉴,你乍一醒来,见各族血脉稀薄,后辈们都不堪大用,不也自觉天下无敌,掉以轻心了么?
    “殿下教训得很是。”盛灵渊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青铜鼎震得越来越厉害,让人有种它随时要炸裂的感觉,四角竟然起了缝隙,而青铜鼎内壁上原本浅浅的一层霜花凝成了薄冰,飞快地顺着那些裂缝爬上去,粘堵着那些裂开的缝——他和雕像不知什么时候斗起了法。
    雕像温柔地说:“不要负隅顽抗啦,你这孩子啊,不知前世欠了谁的因果,当年来得可真不是时候。灵渊,我唯一对不住你的地方,就是不该让你出生,不出生就不必受这么多没完没了的苦。三千年来,因为赤渊被封,你我母子骨肉分离,一直没有见面的机会,现在有机会了,母亲补偿你,好不好?你舍了那乱七八糟的天魔身吧,让骨肉回到我这里,将来重新投胎一次,母亲宠着你长大。”
    盛灵渊低低地笑了起来,这一笑,后半句就被呛回了喉咙里,伏在宣玑身上咳了起来,宣玑撑开翅膀护住他,抵住盛灵渊的胸口,想补上他一直流失的气力。
    盛灵渊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咳得喘不上气来,有些艰难地说:“别费力气……唉,不行,她太不要脸了,我说不过她,你怎么都不帮我说话?”
    宣玑心疼得眼睛比族徽还红:“我说个屁,我也才发现自己脸皮薄如蝉翼——你快省省吧,呛得自己不难受吗?”
    只听“喀嚓”一声,青铜鼎连同上面带着黑气的薄冰一起裂了,滚烫的气息透进来,青铜鼎内壁的薄冰来不及融化,直接升华成了蒸汽。
    盛灵渊眯起眼,瞥了裂开的薄冰一眼,却并不慌——泰山崩神不动,死到临头也要做好表情管理。
    天魔剑断的那一次,把他一辈子的失控都透支完了。
    “殿下,这些年来,我最大的心得是不要算计太多,没有人能分毫不差,变故总比计划多,还不如顺其自然。”他轻轻地说,“我说你几乎算无遗策,但其实还差一点……你是不是没想到,我居然不是孤身前来,把正牌的朱雀后裔一起带来了。”
    绾绯笑道:“是啊,你那么宝贝你的彤,我以为但凡察觉到一点不对劲,你都不肯叫他跟着涉险的,没想到你啊,粗枝大叶到这种地步。”
    宣玑:“放……”
    盛灵渊伸出一根手在他嘴唇上轻轻点了一下,没开口,在共感里说:“同生共死的私房话私下里说,别叫那么大声。你族这种有点什么都得到处炫耀的毛病能不能改?”
    宣玑心梗得说不出话来:“……种族歧视,举报你。”
    盛灵渊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
    各地的异控局外勤们也回过神来。
    秘银炮不要钱似的炸了出去,但雕像周围像有一层看不见的结界,秘银炮打在上面炸的炸、反弹的反弹。
    盛灵渊说:“第二,你没想到阿洛津已经被妖王影人吞噬、所托无形,竟还能临阵反水……否则你射杀妖王影人之时,真赤渊应该就着了。”
    绾绯冷笑道:“那又有什么关系,三十六根朱雀骨封印已破,赤渊重燃不过朝夕之间,我等得了三千年,等不了这几天么?有你这‘活赤渊’在,我又不一定像孟夏那样死心眼,非要借那真赤渊之力……”
    她的话音哽了一下,像是被外力中途打断——各处地脉眼中,雕像在无数秘银的狂轰滥炸里岿然不动,就在这时,一枚独树一帜的□□突然穿透了雕像外围的结界,打中了其中一处阵眼……虽然没能正中雕像。
    外围的外勤们一时目瞪口呆,只见一架军用直升机突兀地开了进来,在一众异控局的直升机里分外扎眼。
    直升机上,扛着单兵火箭筒的王泽吹了声口哨:“这是黄局跟部队借来的,帅吧?正好交完人犯,让我们顺便从永安军区开出来了——我说弟兄们,斗法斗不过人家,咱们还可以斗别的嘛!给他们这帮沉迷法阵的老古董见识见识当代军工科技啊!”
    燕秋山揪住他后颈:“别现眼了,闪开,瞄都瞄不准,让专业的来。”
    碧泉山下的天地鼎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盛灵渊几不可闻地说:“是啊,你既然从一开始就想用我这个活赤渊完成你的生祭,为什么又要费尽心机地安排假妖王点真赤渊?”
    随着各阵眼中□□纷纷落下,一个接一个的雕像被损毁,绾绯像是急了,青铜鼎里的轰鸣声更加激烈起来。
    如果不是为了赤渊火……那么排除掉错误答案,目的就只剩一个了——她是为了除掉守火人。
    但如果只想斩草除根,她完全可以在自己彻底复活之后,再转过头去对付宣玑。
    宣玑这种三千年的大妖,差不多能平趟世间一切妖魔鬼怪,想干掉他,除非赤渊复燃、朱雀骨碎。否则就算是天魔回归,除了色诱……也还真不一定能把他怎么样。
    可是绾绯复活成赤渊的“新神”就不一样了。守火人毕竟只是附在朱雀骨上的剑灵,宣玑没有控制赤渊的能力,反而是他被动地依附赤渊。控制了赤渊,宣玑这根朱雀骨就被她捏在手里了,想什么时候砸就什么时候砸。
    柿子要先找软的捏,骨头当然没必要先挑最硬的啃。
    其次,帝姬没有完全复活之前,她的生命之源就是那些雕像,而雕像因为是二手材料,数量有限,它们都是她的弱点。她一旦暴露在人们面前,就必须尽快完成她的“复活”,不然人没活,雕像炸了,岂不翻车?
    只要她脑子正常,整个过程都应该是越低调越好。
    她的整个布局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合理——毕竟,仔细算来,她只需要把盛灵渊引到碧泉山,再通过某种方法让他当燃料就行了。虽然也很困难,但无论如何,也比弄得全世界人心惶惶、引爆赤渊的动静小多了。
    一个计划越是复杂,出错的可能性就越高,这是全世界阴谋家们的共识。
    那么……她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她不得不这样做,这个顺序不可逆——也就是说,帝姬在图穷匕见、自己露面之前,一定有某种理由,必须先除掉宣玑这个守火人。
    而她算计得太精确,一环套一环,没有余地,意外果然就发生了。
    阿洛津死透了都要当搅屎棍,赤渊愣是没着。宣玑非但活蹦乱跳,盛灵渊这个情圣竟然转了性,明知道危险,还将他带在身边,一起被天地鼎扣在了碧泉山下。
    绾绯一发现赤渊没点成,立刻不惜仓促行动,把自己所有的“弱点”——那些雕像——都暴露在异控局面前。
    她看着像不动声色、游刃有余,其实一直在抢时间。要抢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异控局没来得及把她的雕像都炸毁之前,争分夺秒地在朱雀天灵遗骸上复活。
    那么……她在跟谁抢时间?
    盛灵渊眼角泪滴形的疤就凸现出来,无声地笑了——她怕宣玑接触到朱雀天灵的遗骸。
    “你害怕,我就放心了。”
    他后半句话淹没在轰鸣里,碧泉山下的岩浆池以天地鼎为中心,整个搅动了起来,巨大的朱雀骸骨顶着那青铜鼎缓缓上浮。
    浓烟、火星与烟尘覆盖了整个山区。
    最后一批撤离的居民挤在车窗前,张望着远处浓烟下,那雨点一般飘在半空的火星。
    大量的直升机从各大军区飞出去,循着异控局的向导,赶往埋着雕像的阵眼,秘银失效的时候,普通人加入了特能的战局。
    穿透结界的火箭弹把雕像和地面炸得一片狼藉,可是祭文却纹丝不动。
    “肖主任,军工武器能穿透结界,但是打不坏祭文啊!”王泽说,“物理攻击不行,除了核武器咱还有别的招吗?”
    “肖主任,”碧泉山附近的异控局同事发回消息,“我们这有情况。”
    只见碧泉山脉间,巨大的女神石像在一片地动山摇中缓缓立了起来,她眉心一点像要滴出血来,那张脸狰狞起来,一圈一圈黑色的纹路开始顺着她的眉心往外爬。
    肖征通过视频看见,心里无端一悸:“那是什么鬼?”
    碧泉山现场的外勤立刻用高倍望远镜放大了画面——女神像脸上扩散开的是阴沉祭文!
    肖征直觉不能让那阴沉祭文扩散,一声令下,呼啸的导弹朝着山体飞了过去,却只听见“嗡”一声响,像是无数先民跪倒在神像前,正喃喃祈愿。
    女神像周围起了厚重的浓雾,炮火像陷进了沼泽里,扎在浓雾的外围,寸步难进。
    肖征浑身发毛,这时,只见方才栽倒的乌鸦摇摇欲坠地站起来,踉跄半步。
    肖征一把拎起乌鸦,顾不上礼貌了,揪住它两边翅膀用力晃,口不择言:“前辈!陛下!我们的秘银穿不透结界,热武器破坏不了祭文,你有没有……”
    话没说完,乌鸦身上一圈黑雾忽然散开,再难以为继,乌鸦蓦地一挣,周身的黑雾散尽,它“嘎”一声尖叫飞走了。
    与此同时,阴沉祭文从岩浆里渗透下来,漫过天地鼎,开始朝那巨大的朱雀遗骸身上涌。
    方才已经略微降下来的岩浆温度瞬间飙升。
    盛灵渊十指倏地收拢,天地鼎身上浮起繁复的咒文,中间簇拥着八个血手印——那是他方才用自己吸引回响音和人魔的时候,借着血迹遮掩,在天地鼎外围和朱雀天灵遗骸上留下的。
    方才他放血时,趁乱在天地鼎外重绘了天魔祭,用无形的魔气将自己同天灵遗骸钉在了一起。
    阿洛津将撑死假妖王的能量卷来碧泉山,并不是为了顺便坑盛灵渊一次——这样一来,假妖王没来得及“消化”的半个罗翠翠就落到了盛灵渊手上。
    “哈,”绾绯那轻柔悦耳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灵渊我儿,心有九窍,真无情,真会暗度陈仓啊。”
    一边为了东川肝肠寸断,一边竟然也没耽误搞小动作。
    “你一个魔身,染指我朱雀族的权柄,反噬得不难受吗?”
    盛灵渊像冰雕吞了火种,五内俱焚。
    灼灼不熄的朱雀火要把他的喉咙烧断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神色却没动。咒文像无数细丝线,从盛灵渊的双手与长发上延伸出去,牢牢地牵住了朱雀遗骸,覆盖下来的阴沉祭文一时被阻住,竟然寸步难行。
    那半个山头大的遗骸上,一半被潮水似的阴沉祭文覆盖,另一半被天魔气牢牢地捆着,一时僵持不下。
    “区区一个人造的魔,你真以为自己能跟千年供奉之力抗衡么?”
    青铜鼎直接开裂,岩浆骤然涌了进来。
    炽烈的地火贪婪地滚向盛灵渊,宣玑的翅膀猛地合拢,把盛灵渊裹在其中,灿烂的羽毛都化成了流动的金属,像高温下将化未化的神铁——那是天魔剑的真身。
    天魔剑身上的神铁开始修补裂开的青铜鼎,迅速阻挡住那些岩浆,随着灌进来的岩浆越来越多,宣玑的翅膀化净,紧接着是他的人身。
    他的人身从脚开始“融化”,双腿、躯干一点一点消失,最后头颅之下,他只剩下半边肩膀和一只手。
    宣玑用那只仅剩的手擦去盛灵渊嘴角的血迹,深深地看进盛灵渊的眼睛里,已经来不及再说什么,只能飞快地凑过去,印在盛灵渊的嘴唇上。
    他在碰到盛灵渊的一瞬间,整个人就彻底变成了剑身,剑身又融化成一张金属薄膜,严丝合缝地保护着盛灵渊,一根刻满了封印符咒的朱雀骨落到盛灵渊的手心里。
    与此同时,挂满了巫人咒的火箭弹和导弹喷薄而出。
    女神雕像周身起了火光:“自不量力!”
    碧泉山上,巨大神女像上的阴沉祭文骤然爆发,瞬间穿透了魔气,青铜鼎分崩离析,岩浆深处传来尖锐的鸟鸣声,朱雀遗骸被两股力量牵拉着,剧烈地挣扎起来。
    盛灵渊、天魔剑……连同那第三十六根朱雀骨,一起被仿佛能融化一切的岩浆吞了下去。
    失去了封印的赤渊深处一声巨响,大地开裂了,浓重的硫磺味直冲上天。
    肖征:“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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