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答案跟闻时的猜测合上了,毕竟最初的最初,他就是追着张婉的踪迹来的天津。
    他本意是想通过张婉这条线了解一下谢问的事,没想到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居然在这里见到了对方留下的痕迹。
    他第一反应是太巧了,但很快又意识到这并非巧合。他也好、谢问也好,只是循着不同的线,不谋而合地走到了同一处而已。
    闻时没见过张婉,只从周煦口中听过一些零散的事。知道她天资过人,以卦术阵法为主修,后来因为一些事跟张家断了关系、改了名字、一路辗转最后在天津这带落了脚。
    张婉曾经跟张碧灵有过通信,周煦提过信里的几句话,闻时对其中两句印象很深。
    她说“这里是我的福地”,说“累世尘缘该有个了断”。
    可为什么说这里是福地?
    累世尘缘又是什么意思?
    张雅临掸着裤脚上的灰站起来,脸色活像生吞了氢弹。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好冲着姐姐说什么话,只瞥了张岚一眼,把白眼往肚里咽。
    结果他发现张岚盯着张婉留下的那些东西,一脸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以张雅临对她的了解,这位姑奶奶要么是注意到了一些端倪,要么是想起了什么相关的传闻。
    哪样他都很好奇。
    若是以往,他们姐弟俩有一万种不被人注意到的讨论方式。但这会儿,统统都派不上用场。
    毕竟面前的都是祖宗,那一万种方式很可能是这帮人玩剩下的。他们要是用了,效果相当于拿着大喇叭去街上果奔。
    不如老实低调一点,静观其变。
    相较他们而言,祖宗们就直白多了。
    闻时走到榻边,手指勾起布条边缘又看了一眼,问谢问:“你跟她有渊源?”
    谢问看着布条,片刻后抬眸道:“其实你也见过。”
    这话一出,闻时面露讶异:“我?”
    谢问点了一下头。
    闻时皱眉回想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头绪:“什么时候?”
    谢问:“你记得一处叫柳庄的地方么?”
    “柳庄……”闻时低声重复了一遍,觉得念起来有些似曾相识。他毕竟在世间浮沉太多年,碰到过太多事情,记忆庞然杂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还是卜宁轻轻“哦”了一声,道:“柳庄。”
    闻时看向他。
    卜宁的记忆停留在千年之前,在那些陈年旧事里翻找起来没那么困难。他提醒道:“你可记得咱们下山前的那一年,有一回在山腰练功台,我跟钟思不知为何拌起了嘴,我说过一句六天后有大灾……”
    闻时愣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
    他当然记得那一天。
    他19岁,第一次在梦里看见尘欲满身的自己以及那样的尘不到。
    那场梦太过仓惶,占据了他所有心神。以至于他差点忘了,那天其实发生过很多琐碎的事,大大小小,其中一件就是卜宁那句随口言之的“六天后有大灾”。
    类似的话,卜宁说得不算多,但也绝对不少,大多是下意识的,连他自己都反应不过来。
    他常在说完之后愣一下,摆手补充道:“信口之言,也看不真切。用不着当成心事琢磨,你们这几天自己稍稍注意些便可。”
    事实证明,卜宁的话多数是准的。只是有些事情,即便注意也防不胜防,就像命中绕不开的坎。
    起初,闻时他们还会有些懊恼扼腕。后来慢慢发现,就算那些坎避让不开,等到真正跨过去了,就不算什么大事。
    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卜宁的这些话便惊不着他们了。
    正如那天他说:“六天后有大灾。”
    钟思回道:“不怕,大不了不下山。”
    不过话虽这么说,他们也不是全然不当回事——
    那两天,卜宁时常夜半惊醒,心神不定。便排着铜板算了一卦,算出来的结果不是很好,于是把师兄弟几个都挖了起来,说:“我看见山体不稳,山下的村子恐怕要遭殃。”
    那段时间,松云山一带暴雨连天,他说的场景并非毫无征兆。
    闻时他们思来想去,实在做不到听由天命、袖手旁观,便连夜给山做了些加固,尤其是靠近村子的那面,还套了个封挡的阵局。
    那几天,他们日常功课都练得心不在焉,轮番盯着那几处阵石、符纸,平日最喜欢下山的钟思和庄冶都安分许多,老老实实在山里呆着,没去旁的地方。
    就这么等到了第六天入夜……
    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非要说有什么事能算“灾”,那就是第六天傍晚的时候,村子最东边的山壁上,有块石头松动脱落,顺着山脊滚下来,冲向了某处房宅。
    据说屋里人不多,跑得也快,就连老人都避让得很及时。
    更何况那块石头最终也没撞上房屋,而是停在了距离鸡棚几尺远的地方……
    连鸡都没少根毛。
    那天对闻时他们来说,就是虚惊一场。不过他们并不觉得白费力气,反倒心情极好。
    钟思嘴欠调侃了卜宁整整一夜,最后又是以“被扔进迷宫阵”这个熟悉的形式告终。
    有这件事打岔,那几天的闻时甚至来不及细想那些梦境。
    直到两天后的清早,天蒙蒙亮,他照例睁眼很早,束好头发,一手给金翅大鹏当鸟架,一手拎着傀线翻上了最高的松枝。
    他正咬着傀线往手指上缠,忽然听见山顶上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尘不到走了出来,红色罩袍披上身的时候,袍摆扫过垂挂的藤蔓。
    闻时在那阵风里眯了一下眼睛,松了齿间的傀线。
    出于某些心思,他没有叫住对方,只是站在微晃的松枝后面,隔着细密的针叶看着那个人。
    倒是尘不到走过的时候脚步停了一下,忽然抬头望过来。
    须臾之间,两个人都没说话。
    还是尘不到先开了口。他转头朝屋子那边抬了抬下巴说:“林子里鸟雀尚未睁眼,你倒是醒得早。再去睡会儿?”
    闻时那时候刚剐洗过灵相,绷得有些过紧了,显得比平日更冷几分。
    听了对方的问话,他只是动了一下眸子,便道:“不困。”
    尘不到点了点头。
    他可能想说点什么,所以站在那里又看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要下山道。
    看到他转开眸光,闻时忽然问了一句:“你去哪?”
    这是他以前第一句就会问的话,那天却一直闷到最后。
    山道上的人终于笑了一下,转头遥遥冲他说:“下山办事。”
    闻时又问:“去多久?”
    尘不到:“这次会久一些。等再回来,或许就是夏末秋初了。”
    那得好几月。
    闻时从松枝上下来了。落地的时候手指抵了一下地面,轻得像枝头抖落的雪絮,又有股利落飒爽的劲。
    直起身的时候,他看见自己映在尘不到的眼睛里,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以往他这样落到面前,尘不到总会在说完行踪后问一句:“雪人,想不想出门?”
    但这次尘不到却换了话。他依然是笑着,像一句随口的逗弄,说:“别熬鹰,记得趁我不在山里,多躲几日懒。”
    闻时本来没打算跟下山,但听到这句话,心里又生出些微妙的滋味。就好像不止是他在避着尘不到,尘不到也在避着他。
    有点……说不上来的、极轻微的失落,像针脚细细密密地爬过心脏。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的神情是什么样的,那些轻微的情绪有没有泄露出一分半毫。只记得自己听到那话怔了一瞬,然后敛眸点了点头。
    对方一走数月,等到回来,离他们下山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往后松云山就会变成世间某个落脚地,不知多久才会再来一趟……
    刚好,可以了断那些妄念。
    闻时在心里这么告诫着自己,却听见尘不到下了几步石阶又忽然停住。
    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手指上的傀线不知什么时候窜了出去,不松不紧地扣住了尘不到的手腕。
    像一种无意识的挽留。
    尘不到看着自己手腕上缠着的线,表情里讶异不多,只是静默了片刻。
    这其实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一件小事。
    闻时却忽然觉得自己尴尬又难堪。
    他脸上没有显露,只是立刻松了傀线,扔下一句“我去山坳”,便转身往松林深处走去。
    没走两步,他就感觉自己的手指被线扯住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指,然后循着绷直的傀线转过身。就见尘不到勾住了那根傀线的另一端,朝山道偏了偏头说:“跟我下山。”
    ……
    他们那次所去的第一个地方,就叫柳庄。
    那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子,百来户,依山傍水,原本是个极为安逸的好地方。偏偏老天不顺人意,一场连天大雨冲垮了半边山。
    山塌的时候不巧正是深夜,所有人都在熟睡。近山的那片屋子直接被山体拍进了泥里,屋里的人更是无一幸免。
    闻时跟尘不到赶过去,一踏进村庄边缘就直接入了笼。
    十九岁的闻时已经入过很多笼了,见识颇多。
    柳庄的那个绝对不是最可怕,却是最累的。
    因为笼里的人一直在搬山。
    像愚公一样,背着最简单的竹篓,日复一日地搬着堆积的泥石。那竹篓底下豁着一个大洞,即便装满了泥石,也是一边走一边漏。于是那座山怎么都搬不完。
    笼主是个女人,很年轻。
    同许多笼主一样,她的脸有些模糊,唯有眉眼是最清晰的。她有一双形状极为漂亮的眼睛,垂眸的时候温婉悲悯、抬眸又会多几分英气。
    只可惜,笼里的她眼神空洞疲累,遮掩了本该有的灵动,显得失色不少。
    最先走近她的人是闻时。
    那时候她正跪在竹篓边,捧着漏下来的泥石重新往篓子里装,固执的、又是无措的。
    她轻柔又认真地告诉闻时,她家里人都在山底下,日日托梦给她说:背上好重啊,直不起身,破了的地方好疼。
    老人太老,孩童又太小,被压在山底下真的太苦了。
    “我得帮他们,我得帮他们啊……”那个女人不断地重复着。
    那时候尘不到刚解决完最后一波麻烦,垂了袖摆大步走过来。他看到女人的眉眼,居然止了步,怔愣良久。
    那是闻时第一次看到他在陌生人身上落下这样的神情。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太多,此后依然该如何便如何,还是那样稳如磐石、不染尘埃。
    只是在闻时问他的时候,他答了一句:“无事,想起一位故人。”
    “故人”这个词的意义太过宽泛,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代表着不同的亲疏远近。
    那是闻时第一次从尘不到口中听到“故人”这个词,总觉得跟其他人的意义大不相同。所以那句话以及那个人,他留有的印象始终很深。
    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他才知道,那日尘不到口中的“故人”,是他幼少之时的家人,是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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