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熄回府的时候,顾茫正在书房里读读写写。
    朱漆小窗敞着,外头飘着零落碎花,顾茫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细葛宽袍,发辫松松地绾在脑后,束成一个没规没矩的松散丸子。风一吹,花影在他身上和桌案上游曳拂动。
    墨熄一看他摊着的那一册书卷就知道他又在记录那些正在流失的记忆了。顾茫写的很专注,没有觉察墨熄的到来。他腮帮微微鼓着一口气,浆果般的嘴唇微抿着,烟云般的睫毛在他鼻翼处投下温柔的倒影,间或颤动一下。
    墨熄并不愿意就此打碎这太过来之不易的祥和,就这样站在书房半敞的门外看着。过了好一会儿,顾茫终于写完了今日想写的内容,于是他抬起头来。
    看到立在门外的男人,顾茫愣了一下,微睁大了湛蓝的眼睛:“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一直在外头站着?”
    墨熄明明不是擅长说谎的人,却在这一刻无比平静而自然地说了句:“没有。也才刚来。”
    说着,他进了屋子。
    顾茫问:“朝会怎么说?今天君上复朝了么?”
    “复了。”
    “那就好,这样的话狮驼关附近的城池也——”
    “已经迟了,大泽城失守了,今天刚刚到的奏报。”
    顾茫蓦地一惊:“又一座城?!”
    “嗯。”墨熄道,“君上已经拟了诏书,再过一个时辰他就要将这几道诏书下至各个相关的宅邸,正午就要去点将台集结点将,举兵前往北境。”
    “他已经跟你商量过了?”
    墨熄顿了一下,说道:“是。还是由我带北境军出征,另外配了五万飞马营修士,由慕容怜带。还有五万赤翎营修士,暂时还没有定将。”
    顾茫原本听到慕容怜要去,眉头就已经皱起来了,他心道慕容怜如今显然已是无心沙场,对浮生若梦的瘾头大到了这个地步,君上却还是要派他去……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缘由。然而等他听到“五万赤翎营修士还未定将”,眉头就皱的更深了。
    “他还没有人选?”
    墨熄摇了摇头:“他属意梦泽。”
    “……”
    “梦泽虽然体弱,但赤翎的旧部曾经是由她统帅过的,而这支军队又是第一贵族精锐,虽然听话,但毕竟桀骜。君上担心换了其他人做领帅会被赤翎的贵族精锐呛得受不了,所以他的意思是希望梦泽能坐镇赤翎军中,不用她真正做什么事情。”
    顾茫抿了下嘴唇:“你觉得君上真是因为这个?”
    “他为了什么,我并不想去揣测。”墨熄道,“我在点将之前回府一趟不是为了别的,我是想来问问你——如果可以,你愿不愿意代替梦泽接手赤翎旧部,与我一同到前线去。”
    顾茫一下子愣住了:“你要我……接手赤翎旧部?”
    “是。你愿意吗?”
    从顾茫的脸上能够很清晰地看到他情绪的变动,顾茫在根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被“能够重新回到自己的邦国,与同邦人并肩作战”的这种意外冲得血色上涌,七分错愕三分欣喜。
    可逐渐地,他脸上激烈的绯红就有些潮退了,眼睛里的光也有些黯淡下去。
    顾茫慢慢道:“墨熄。我很想与你一起去前线,哪怕你今天回来不和我说,我知道了也会这样去做。”
    墨熄不由苦笑:“我明白。我其实并不想你去前线,但我想如果我真的阻拦了你,你不会高兴,只会怨我。所以让你同去的这个提议,是我与君上说的。”
    顾茫怔了一下,随即垂眸:“谢谢你。”
    墨熄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他的手劲一贯都有些大,顾茫的丸子发髻又扎的松散,被他一揉,几缕发丝就垂了下来,漆黑地垂在脸颊边。墨熄道:“你去也有去的好处,至少我能时时刻刻都看到你。那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这就去和君上——”
    顾茫却打断了他的话:“我想去战场。但我不想率领赤翎营的人。”
    墨熄:“……”
    顾茫道:“我不能再当领帅了。”
    “你想想看,赤翎营全是亲贵出身的修士,与燎国对战那么些年,他们恨我都恨到骨子里了,要他们愿意听我的军令,那就是天方夜谭。”
    “……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你是在担心这个,那你不必有忧虑。”墨熄道,“你戴上覆面,君上会告诉赤翎营,你是王室的一个显赫贵族,但是因为一些缘由暂且不宜公开具体身份。有了君上这一句阵前训诫,主帅又是我,他们哪怕再多猜测,也不会有任何妄举。”
    墨熄深邃的眉弓下,那一双漆黑若夜的凤眸看着他,那眼神温和,没有强迫,没有劝导,只有无穷无尽的包容,像是吞浸了星夜的沧海。
    “只要你愿意。”
    “但如果你不愿意,或者你只是想当一个小兵,随在我身边,那也都由你。”
    顾茫又怎么会不愿意呢?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墨熄的苦心。
    率领赤翎营打一场卓著胜仗,日后若是能有机会将自己探子的身份公之于天下,这也是绝不可小觑的功勋证明之一。
    想来这个赤翎营统帅的位置,墨熄和君上讨要的很辛苦,君上属意选慕容梦泽为副帅,显然有他的私心,墨熄这是动了君上的利益才给他争取到的一张筹码。
    顾茫沉默一会儿,说道:“……还是让梦泽去吧。”
    尽管心中多少有些准备,但当听到顾茫真的放弃了的时候,墨熄的眼神还是微恸了。
    ——就像顾茫能一下看透墨熄做的牺牲,走的险棋,触犯的君上的界线。
    墨熄又怎么会看不透他师兄的放弃亦是为了他?
    “顾茫……”
    顾茫笼着宽大的深蓝色衣袖,解释道:“我当这个赤翎营的统领终归还是不合适的,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我,保不准就会有谁发现端倪。若是在大战时我的身份暴露,势必会引发重华军士的内乱。”
    “而且我的记忆一直在慢慢地缺失,我也不知道接下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我去做这个将领,没有一个清醒的头脑是不行的。”
    “……”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顾茫看着墨熄黯淡下来的神情,上前捧住了墨熄微凉的脸庞,眼尾展开柔软的笑痕,“但是我也只是想为重华出一份力,想和你们并肩作战,想陪在你的身边。”
    顿了顿,他微微踮起脚尖,抵住墨熄的额头,手滑下来,与他十指交扣。
    “这一次,就让我做你身边的一个随扈吧。”
    墨熄低眸道:“你该有的位置并不是这个……”
    “我想有的位置就是这个。”
    墨熄:“……”
    “乖。”顾茫蹭了蹭他的前额,“能有再与你一起为重华出师的这天,我已经很高兴了。”
    “和你。和北境军一起。怎样都是好的。”
    “墨熄,我们又可以比肩而战了。”
    ——
    重华大历六月十七日。
    夏。
    熄战未至两载,燎国撕毁合约,举兵进攻狮驼关。因重华调兵拖延,燎军在击破狮驼险关后,闪电鲸吞枫城、荻城、大泽三城,将沉棠当年封印血魔兽之要地再次收归囊中。
    大泽破城消息传来当时,君上终自沉眠中苏醒,为迅速将此城收复,朝议当日,君上便立行点兵,紧密备战。
    猎猎罡风吹拂着鲜红的战旗,点将台栏柱边,君上负手而立。
    在他左手边,是一袭黑衣金边的墨熄,右手边则是宝蓝色华袍的慕容怜。
    烈阳高照,君上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下面阵列周严的三军,顾茫亦以覆面遮脸,立于其中。君上的视线落到他身上时顿了一下,随即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以这种方式与他的顾帅打过了招呼。
    北境军的统帅,飞马营的统帅都已经落定了。君上盘着手腕上的天珠,而后以扩音术将声音传至整个校场:“慕容梦泽,出列。”
    “是,君上。”
    梦泽从军阵之侧走了出来。
    她长相柔美,身子羸弱,但仪态却很挺拔。尤其是当她束起发辫,换作一袭修身的嫡系王室军礼袍时,就更显得军容端肃,谁都瞧不出她是个病恹恹灵核破碎之人。
    君上道:“赤翎营主帅一职,今授予你。望你与望舒君同心协力,襄助羲和君北征大泽,收复失地。”
    此言一出,军队里隐约有些骚动开始暗波流转。
    慕容梦泽低头道:“遵命。”
    她从传令官手里领了金令箭,踩着铺着朱红色毡毯的台阶,走上了点将台,按规矩站在了主帅墨熄的身边。
    点将台庄严肃穆,不可有随意的交头接耳,可是当梦泽在赤翎主帅的位置站定时,不少勋贵都流露出难以置信且万分不满的神情。他们不吭声,眉眼一交汇,便已是不言而喻。
    重华的可用之人不少,凭什么这枚金令箭是由慕容梦泽来接的?
    莫不是君王私心?
    莫不是想要梦泽与羲和君并肩而战,互通有无?
    莫不是存心疏远外戚……
    种种念头仿佛实化,在静谧无声的点将台暗流汹涌。
    而作为与君上接触至深的顾茫则很清楚这其中的深意:此一战事关重大,最精锐的部队都已被调遣,几乎可以算是必胜之役。而在此之前,各路勋贵推诿扯皮,以致城池失守,边关沦陷,实乃邦国不幸。
    当时,主战的慕容梦泽明明全权受了君王的委托,却因女流之身横遭质疑。这件事明面上看,是那些勋贵遗老不服气女子代权,可往深了挖,还是这些拥有着丹书铁券,祖上封地的老贵族们没有把君上太放在眼里,所以才敢钻这样的空子。
    旁系贵族都已如此气焰嚣张了,君上若再将赤翎主帅的位置授予他们任何一人,岂不是自己抬起手来打自己的脸?
    唯有交与慕容梦泽,才能狠出这一口恶气。才能无声而威慑地警告他们:重华是孤在坐镇,女子也罢,奴隶也好,孤要用谁,你们拦也拦不住。
    青天艳阳之下,君上道:“此一役共拨修士二十万,军压大泽,即日出征。”
    战鼓擂响,校场上旋即爆发出整齐划一的应令声,甲光映日,戈戟耀辉。重华的修士照例喝着出征前的誓词,其声冲破九霄,响遏行云。
    “谨遵君令!不破不还!”
    “谨遵君令!”
    “不破不还!”
    顾茫匿在人群中,犹如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看着左右呼喝的修士,听着气吞山河的呼喊。犹豫了一会儿,他也试着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们一起,念出了那些从前印刻在他脑海里而如今已近生疏的誓词。
    顾茫轻轻地念道:“与子同袍,不破不还……”
    他跨上一匹普普通通的枣红色战马,兜鍪羽雉随风拂摆。
    城门大开,大军北进。
    那一瞬间,他重新回到了他的故友他的同袍他的北境军当中,作为一名小小的士卒。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阳光万丈的。
    顾茫侧过脸,恍惚在身边看到了同样年轻的陆展星,看到了尚且青涩的墨熄,看到了那些逝去的七万兄弟重新复又上马。他们是那么年轻,而他已经如此破碎衰老。
    “不破不还!”
    振聋发聩的呼喝声中,军队自校场向官道行去。或许是此一刻的阳光太过炽烈,透过睫毛刺痛了顾茫的眼睛,他竟有些酸涩得想要落泪。
    这一年,他终于再一次出征。
    就像他意气风发的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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