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和慕容楚衣都还很年轻,甚至可以说是稚嫩又青涩。
    他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瞧上去好像比他年纪还小的少年若真论起辈分来,其实是他的小舅舅。他还以为这是哪家宾客带来的小公子,偷偷跑到院子里赏花。
    慕容楚衣心情瞧上去不是很好,看梅花正看得专注,也没有注意到身后来了什么人。
    直到一角绘着云天鹤影的青色油纸伞从他头顶探出,遮住了他的雪,也挡住了他的花,他才吃了一惊,蓦地回头。
    江夜雪朝他微微一笑,很有兄长的姿态:“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大的风雪,也不撑把伞呢?”
    慕容楚衣睁大眼睛,先是往后退了一步,又往后退了两步,脸上的神情渐渐从惊讶变成冷淡。他没有回答江夜雪的问题,而是直接道:
    “……你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问题问得简单粗暴没有礼貌,对方看样子也不想和他废话。
    但是江夜雪的脾气很好,君子如玉,如琢如磨,他虽然年纪小,却也时常在包容与照顾别人了,所以他微笑道:“我姓岳,我叫岳夜雪。至于我为什么来这里……因为这里是我家啊,你在看的这株梅花,也是我最喜欢的。”
    对方闻言不知为何眯起眼睛:“哦?你就是岳夜雪,谢依兰的那个孩子?”
    江夜雪陡地听到这么小的孩子居然直呼自己母亲的名字,而且还呼错了,再是好涵养,也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着恼。
    不过他没有发作,只是伸手把这少年拽过来,拽到自己宽大的油纸伞下,温和地教训他:“听好了,我娘名叫谢兰依,不叫谢依兰。还有,雪很大,你再这样傻站着就要着凉了。走,我带你回花厅去找你家长辈。”
    对方却啪地一下毫不客气地打开了他的手:“没规没矩。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江夜雪失笑,莞尔道:“你这孩子……”
    “孩子?”慕容楚衣摘下斗篷帽檐,捋了捋有些凌乱的额发,严肃地看着他,薄淡的嘴唇一开一合,认真道,“岳夜雪,我是你舅舅。”
    江夜雪一下子睁大眼睛:“……”
    过了一会儿,噗地笑出声来,伸手去探那少年的额头。
    边探边笑道:“你啊。你可是冻坏了,烧着了脑袋……?”
    这一番闹剧最后是怎么收场的,更多细枝末节,江夜雪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慕容楚衣颇不高兴地拂袖离去。而等大婚宴后,他随着母亲去拜会正房大夫人,并且给大夫人敬茶的时候,他发现梅花树下的那个少年居然就立在慕容凰身边,一脸淡漠地看着他。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终于知道,原来这个与自己年龄相若的白衣少年竟真的是他的小舅舅。
    名唤慕容楚衣。
    慕容楚衣虽与他住一个府上,平日却不爱与人接触,十日里能有三日露面已是十分难得。江夜雪初时还想与他说说话,但是碰的冷钉子多了,也就罢了。
    宋先生教过他,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一心要求自己修养如竹,慕容楚衣不愿与他过多来往,他便也不去强求。
    只是世上的人并非都如他宋师父一样平和善良,慕容凰与岳钧天成亲后,在家里也好,在外头也罢,他都能敏锐地感觉到那些人态度的变化。那些曾经总随着他谄媚逢迎的人是最早消失的,而后一些长辈对他的笑容也不再似往日般热络。
    他只是为人和善,并不是迟钝,这些事情他看在眼里,也都很清楚原因究竟是什么。不过他与人温柔,不爱计较什么宠辱得失,所以也并无所谓什么。
    唯独谢夫人的怨戾越来越重,让他感到一些忧虑与苦恼。她总是对他说,今日岳钧天又赠了慕容凰什么样的首饰,那些首饰要多少多少钱,多么多么珍贵。又或者对他说,今日慕容凰又置办了怎么样的行头,添置了什么模样的衣裳……
    时日推移得越久,她的话语便越难听,有时甚至都到了不堪入耳的地步,听得江夜雪微微皱眉,却因为她是他的娘亲,所以也只能在心里叹息。他也不是没有宽慰过她,可只要他说一些开导她的话,她便瞪他骂他,说他“不求上进”,“不知疾苦”。
    久而久之,江夜雪也只能不复多言了。
    再到后来,谢夫人对慕容凰的妒恨心病变得日渐严重,而待到慕容凰有孕后,她的恨意简直令她面目扭曲。
    慕容凰是王族,又是正室,所有人都摘星星摘月亮似的哄着她。所受的优待是谢夫人哪怕怀着江夜雪时也从未感受过的。
    仆人们见风使舵,对两位女主人态度上的差距变得越来越鲜明,甚至有些往日受了江夜雪不少照顾的小厮也开始变得阴阳怪气。谢夫人恨得厉害了,就对江夜雪说:“你看看,你说什么以德服人,说什么随遇而安,你服了什么人?你的日子又怎么安了?”
    江夜雪心里虽有些不好受,却还是坚持认为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并没有错。求富贵易,求问心无愧难。
    只是渐渐的,就连父亲都为了照顾慕容氏的感情而对他显露出疏离的意思,整个宅邸除了宋先生,再没什么人愿意主动接近他。
    他的心里多少还是难受的。
    也正是那一年的暮春,宋先生生了病,卧床不起,暂时不能教授他炼器之术了。江夜雪便自己琢磨着做了些巧工,可他一向敬重关心师长,不忍叨扰病中的先生,便带着这些器物去寻府中的其他炼器幕僚。
    可得到的,却全都是回避和佯作无奈的拒绝。
    “不好意思啊夜雪公子,我今日尚有许多公务要处理。”
    “真是抱歉夜雪公子,老夫身体不适,待好些了再与你切磋技艺,你看好不好?”
    “鄙人才疏学浅,恐怕指教不了公子。”
    一府问下来,竟没一个是愿意的。
    江夜雪抱着他做好的木头机甲,颇有些落寞地低着头走在空荡荡的回廊里,正茫然时,却忽听得身后有人叫住他。
    “岳夜雪。”
    他回过头去,脸上还犹带那种失落与伤心,却对上了慕容楚衣的脸。
    他的小舅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表情。”说着白衣飘飞地自拱门之后走过来,低头看着他怀里的机甲。
    “你做的?”
    “嗯。”
    慕容楚衣拾起了其中一只小滴漏,端详了一番:“东珠血晶为沙,沉檀香木为体……是你自己想的?”
    江夜雪彼时也知他的炼器名声,有些尴尬地说道:“是。”
    慕容楚衣却没有笑话他,把那小滴漏放下了,说道:“……来我炼器房吧,我教你。”
    江夜雪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慕容楚衣竟会愿意主动点拨他,不由睁大眼睛,怔愣于原处。
    慕容楚衣说完就往前走了,走出一段见他没动静,淡然回过头:“还不跟上?”
    “…哦,好,好啊……”
    这之后的一段时日,直至岳辰晴降生,可以算是江夜雪人生中最充实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慕容楚衣虽比他年长不了太多,却于炼器一道上极有造诣,教了他许多从前并未设想过的炼器方式与秘法。
    他们两个人之间,慕容楚衣从来我行我素,是不在乎别人眼光的,也根本无所谓江夜雪受不受人欢迎,在这家里是什么地位。而江夜雪更是有种伯牙子期知音难逢的慰藉,无论母亲怎么说,他都照旧每日去慕容楚衣的炼器室寻他。
    为此,谢夫人说的话越来越难听,对他的失望也日渐深重,说他“不孝顺”,“胳膊肘往外拐”,甚至还觉得慕容楚衣是慕容凰派来离间他们母子俩的,骂他是个“小贱人”。
    而有一次她辱骂慕容楚衣被江夜雪阻止之后,她便对他大发了一次雷霆,从此再也不愿意理会他,不肯听他的任何解释,更不肯让他回她的别苑居住。
    江夜雪无意与母亲吵架,也不愿将动静闹大了叫人笑话他阿娘,于是无奈之下,就只得不太好意思地问慕容楚衣,能不能先住在他这个院子里。
    慕容楚衣扫了一眼满院子的陈设——
    炼器台上的刀具规尺有江夜雪的一套,凳子有江夜雪常坐的一只,甚至还有些慕容楚衣根本不喜欢而江夜雪惯用的小文玩摆在了案头上。
    慕容楚衣冷淡地回了句:“你觉得你问不问我有区别吗?”
    江夜雪:“……”
    两个少年也有特别闲的时候,慕容楚衣并非外界看来那般全无别的兴趣,他也会买来路边小童喜爱的巴掌大的竹武士,然后懒洋洋地斜卧在竹榻上叫江夜雪来与他拿两只来对打。打着打着,却又从其中思忖出了些新的法器,于是一画图纸便是彻夜,时常趴在地上握着规矩就直接睡了,醒来又接着画。
    而几乎每次慕容楚衣睡着的时候,江夜雪都会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这个人怎么会是他小舅呢?
    明明那么年轻,那么青涩,趴在地上握着笔睡觉的时候,还时常会不小心把毛笔尖上的墨渍沾到脸上。
    那么傻。
    有一次慕容楚衣睡了一半,大约是梦到了什么所以迷迷糊糊地醒来,半醒半睡间发现江夜雪在看着他,便有些不耐烦地问:“你看我干什么?”
    江夜雪的声音温和地令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笑着低声对他说:“我看小舅,觉得好威严。”
    慕容楚衣大概根本没有听懂他的玩笑,或者压根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只低低哼了一声,长睫毛颤着颤着,就又睡了过去。
    江夜雪记得自己就是在那时候看着他,产生了某种隐晦又可怖的冲动,那种冲动让他自己不寒而栗,甚至想要夺路而逃。
    他那时候根本不敢深思,若是深思了,大抵会觉得自己怎会这样罪恶滔天,哪怕并无血缘,哪怕慕容楚衣不过是慕容凰捡来的一个弃子,但地位摆在这里。他若对慕容楚衣有那样的想法,他该是多么枉为君子?
    也就这样浑浑噩噩战战兢兢地又过了数月,慕容凰生产了。
    随着那一声婴孩的嘹亮啼哭,这个显赫的家族里有两个人自此堕入了地狱。
    一个是他的母亲谢夫人——因为岳府迎来了它真正的正统,嫡子出身的男婴,岳钧天给他起名为辰晴。
    辰晴,辰晴……慕容凰的儿子是光明的,意味着晴空万里与旭日东升,而她的孩子是什么?长夜里的一场皓雪,哪怕曾经再是千里江山换素装,太阳一出,也就都化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怎能不寒心,如何不怨恨?
    而另一个堕入地狱的人,则是慕容楚衣——
    因为慕容凰难产而死,他猝不及防地失去了那个收养了他,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姐姐”与“母亲”。
    他再无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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