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魔兽吸纳全城魔气,大约需要小半个时辰。这一期间它周遭笼罩着魔气屏障,没有任何人可以接近于它。
    岳辰晴领了一半守军先往战魂山去了,顾茫则领着剩下一半的修士,镇守在浪涛滚滚的凫水河边。
    这个时候,天已快亮,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方,长空泛起了鱼肚白。顾茫回头看向远处正在和国师交战的慕容怜与墨熄,似乎是想去与他们说些什么,又似乎只是就这样眷恋了看了他们一眼。
    该说的都已说了,冤仇已解,误会已消。
    唯独余生不可得。
    但人生又岂有这么多的圆满。
    顾茫最终没有再留恋什么,而或许是因为他早已在自己的谋划中预演了许多遍这样的别离。
    别人只以为他去牵制血魔兽,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去做什么。
    他召来金翅飘雪马,束正了英烈佩,兜鍪鲜红,帛带蓝金,他纵马飞起,领着他的袍泽们,向血魔兽身后奔袭去。
    战魂山方向隐约传出动静,仔细看,可见草木间重华军士不断接近山巅埋骨地的队列身影。
    岳辰晴正在按他所说的去完成委派,而那也是顾茫自己生命的倒计时……
    云霞初透,天光乍破,当第一缕金辉撕裂黑暗,自夜幕深处流出时,血魔兽吸饱了重华城最后一缕魔气。
    而于此同时,战魂山巅轰隆巨响,七座高耸巍峨的先君像轰然坍圮,山林木石之间爆发出流光溢彩的金红色,神魔之弓破土而出!
    顾茫知道,那是岳辰晴完成了他的嘱托,成功将神魔弓召出来的动静。
    是最后的对决了。
    他觉察到了决战的腥甜,血魔兽自然也闻嗅到了危险,它嘶吼着,咀咽着入喉的魔息,吞吐着浓重的魔气,原地顿足一番,最后腾空而起,龇牙咧嘴威风棣棣地朝着战魂山飞去。
    战魂山巅,万士之箭凝光待发,在岳辰晴的指挥下直指血魔兽的要害处。
    可血魔兽飞得实在太快了,胸口下七尺根本无法瞄准。岳辰晴微微色变,眼看它越飞越近,不由得喉结滚动吞咽,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立刻放箭。
    就在这时,顾茫拔刀,映日高照,厉声下令道:“结咒!”
    他在此时驭着金翅飘雪马,腾在滚滚东流的凫水大河之上,对身后的百万雄狮厉声喝令,那声音被扩音术传递着,穿过战火硝烟,传遍了荒然原野。
    “缚身!”
    “是!!”
    随着他的令下,修士们发出振聋发聩的回应。紧接着,他们每个人的掌心中都迸射出一道道金色的灵流锁链,那些纤细的锁链汇聚成了气势如虹光焰逼人的天罗地网,从血魔兽的身后飞去,紧紧缚在了它遒劲粗壮的四肢脖颈上。
    血魔兽被激怒了,发出了更浑沉的喝吼,它龇牙咧嘴,怒不可遏地挣扎着,一动之下便是千万根金锁断裂。
    “再缚!!”
    又是无数的金光漫射,再一次朝着血魔兽扑去。
    顾茫驻战马于云端,旭日开始东升,自黑暗的大深渊里破出,天上的霞光开始比地上的鲜血更泼张更鲜红,顾茫英俊的侧脸被初阳笼罩着,打上一层辉煌的光影。
    他在修士们第二次以法咒束缚之际,抬手结印,闭上了眼睛——合眼一瞬,他蓦地以血魔兽净尘之眼,看到了战魂山上严阵以备的岳辰晴,看到破败的王都,看到啼哭的孩童,无助的老人,不曾后退的修士。
    在燎国的五年间,他不得不去伤害的这些人,此时他又去以血魔兽的双目张看。
    他看到那些曾经令他寤寐难安的绝望,令他愧疚不能平的恨意,但这一次,他终于再不用伤及他们了。
    他终于能保护他们。
    护着这世上的生、善、幼、新——他以伤痕累累,满身血污了,他愿意成为泥,只要他们能在他的血液上开出漂亮的花儿来。
    “来吧。”顾茫在心里默默道。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魂魄面前立起了另一个魂魄,属于血魔兽净尘的那个魂魄。看起来是那么狰狞又高大,俯仰通天。
    可是他并不觉得有丝毫畏惧与不可战胜。
    他走向它。
    “来吧,你就是我,我也是你。”
    他在这一片闭目所见的神识幻境里向血魔兽张开臂膀,就像记忆里,沉棠曾经做过的那样。
    “都结束了。”
    血魔兽因顾茫的思想干扰感到痛苦,它被牢牢绑缚,咆哮着却一时挣脱不能。
    战魂山上,岳辰晴看到了这唯一的一次机会。
    他自然不知道血魔兽的死亡会让顾茫受到怎样的伤害,他立刻抬手,依照顾茫之前对他下的命令,说道:“放箭!”
    嗖的一声,惊羽飞袭。
    万灵箭射中血魔兽要害的时候,正值旭日彻底破云之际,炫目的金辉从黑魆魆的山岳之后普照大地,人间一片辉煌。
    清晨总该是恬静且纯洁的,甚至连恶兽痛苦的嘶吼,也在这庄严升起的晨曦中被冲淡,不似长夜里那般可怖。
    战魂山巅上的人看着,凫水河畔的人看着,重华城内的百姓看着。
    仿佛被粘稠的胶漆所裹挟,巨兽动作迟缓,它在盛大的天光仰起头,胸口下七尺之处,箭镞深没,鲜血顺着皮毛洇染。
    它仰起头,陡然撕心裂肺地大吼起来,四爪一下子挣脱了岸边所有修士的束缚金链。
    “不好!”
    “没有用啊!它要狂暴啦!”
    顾茫却没有吭声,他坐在马背上,悬于凫水河端,他睁开眼睛,在越来越灿烂的光辉里看着那只可撼天地的魔兽。
    它愤怒地嗥叫着,站起来——
    顾茫安静地看着它,他能感觉到剧痛,就像是当年他奉命入燎时被挖去灵力注入黑魔之力时那样,濒死的痛。
    可这一次,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他的痛苦来源于这只魔兽,所以他并不觉得有任何的难过,反而感到快慰、安心、平静……
    只是仍有不舍与歉疚。
    他从很早以前,就选了一条荆棘路,没有想过要回头。这也是他之前从不敢轻易许诺以墨熄任何未来的原因之一,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这对墨熄而言太不公平,没有谁应该和一个随时做好了牺牲准备的人在一起。
    在顾茫的心里,世上的繁花和他的小师弟一样重要。
    只是到头来,兜兜转转,终究还是……不能两全。
    顾茫侧过脸,去看远处与国师交战的慕容怜与墨熄,他仔细回想了自己最后一次和墨熄对话说的是什么,但却想不太起来了。
    他好像存心有想以一个最温柔的句子收场,可是看到墨熄的脸,就忍不住再多说一句,又说一句,说的还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琐碎事情。
    其实谁又会真的喜欢当个英雄,当个密探呢?谁都希望能有一处安居,三五好友,一个爱人,一起为书卷里的风花雪月而笑,为明日又将落雨不能晒衣裳了而忧,操心的都是东市的菜价又涨了,新买的米面不如头先好吃。
    但当时运找上门来时,总要有人走的。
    谁都不想离开,但总要有人去做些什么——因为他尝过了求不得的苦,明白爱别离的痛,才温柔地不愿让他人再去体会。
    只是从前动了凡心,有了牵挂,棋差一步,终究负了毕生所爱。
    “墨熄。”顾茫默默地,对遥远处的墨熄轻声地念着。
    他柔软的唇舌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是他不知当再说什么,他与墨熄相识这么多年,历经这么多事,说过这么多话,许多事情他们心里都已明白。于是顾茫最后只是又默默念了几遍墨熄的名字,直到听见身边的修士欣喜若狂地大喊着:“快看!”
    “快看啊!!血魔兽它、它不行了!”
    顾茫转过头,他笑起来。
    我带你们回家,我渡你们上岸,不是因为这片土地有多好,而是因为我一直深信好的总会取代坏的,崭新的总会取代陈旧的,就好像黑夜总归会过去,黎明早晚会到来。这世上总归有太多种子与希望。
    我希望它们都能开出花儿来。哪怕只是一朵小小的……微不足道的。
    血魔兽挣扎着,最后轰然倒下——它的生命在流逝,在化作点点的光辉,朝着清晨如洗的天幕飞去。
    人群死寂,而后欢呼先是从战魂山——那些年轻人更多的地方爆发出来。顾茫听着很想大笑,他知道年轻的生命总是饱含着更多的张力与希望的。能够比像他这样老朽的内心更早发现胜利,发现快乐。
    他也年轻过,从前和陆展星,和墨熄,和他的兄弟们策马在离离草原上。
    那时候的清风,像是能涤尽一辈子的尘埃,拂于面庞。
    后来,他把他的兄弟们都丢在了凤鸣山,他亲眼看着陆展星人头落地,他亲手把匕首没入墨熄的心腔里。他从杀了第一个无辜之人开始,就已经衰老了,重华的顾帅已经老了,已经死了。
    他其实一直以来,都挣扎得非常累。他早已破碎成灰,是信念让他将自己勉强粘合起来的。
    这一次,这个已死之人,终于完成了他在第三十九次战役中未竟的承诺——
    “我带你们回家。”
    顾茫在山呼海唤爆发而出的欢嚷声中,轻轻喃喃出这几个字。他像年轻时那样笑了起来,他看着血魔兽倒下化作尘埃与光点,他看着满山满郊满城的人在热烈地大叫,欢闹。他从那些人群里,看到了陆展星,看到了年少时的墨熄,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看到了凤鸣山死去的所有人,那些没有人记得,而他从不敢遗忘的不起眼的名字。
    十万山河十万血。
    今日我终……带君归。
    我也终于……可以回到你们中间了。
    顾茫闭上眼睛,从金翅飘雪马的马背上坠下去,蓝金色的帛带在他发间飘飞着,他慢慢放松下来,在那未止歇的欢呼声中颓然落入滚滚凫水大河里。
    真好。
    好像一生未败,解甲凯旋。
    所有的苦难,都淡去了……
    扑通一声,汹涌的河流瞬间将之吞没,他沉下去,耳边是隆隆的水声,他在水里张开透蓝的双眸,最后看一眼那逐渐远去的天光。
    就像少年时他们在塞外看过的星星,繁星夜空下,陆展星大笑着,兄弟们喝着酒,朔风里弥漫着梨花白的醇香。而墨熄安静地坐在篝火边听着他说江山如画,看着他年少轻狂。
    那便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顾茫……!!!!”
    在所有人都在为血魔兽的覆灭而狂喜的时候,在没有人注意到顾茫的状况的时候,陡地有一个声音爆发着喊他。
    凫水惊涛,修士们先是心惊转向墨熄,而后才蓦地发现,在他们最快乐的时候,金翅飘雪马上已经没有了顾茫的身影。
    人们这才惊道:“顾帅!!”
    “怎么回事!”
    “顾帅怎么了!”
    “快去救他!快下去救他!!”
    一片混乱中,国师趁此时机猛地抚琴击伤了心念大乱的墨熄,正欲再杀,却被慕容怜格挡下。慕容怜心知此刻再与国师缠斗绝非上策,正欲与墨熄同去凫水大河里将顾茫救上岸,却听得国师森然冷笑——
    “你们?你们能救得回他?”
    慕容怜脸色发白:“你什么意思!”
    墨熄却是一言不发,他浑身都在颤抖,他不管不顾,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眼眶通红地赴那顾茫消失的洪流而去,慕容怜拦之不住,而那国师竟也没有阻止,由着他直奔凫水河畔。
    慕容怜扭头对国师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呵,顾茫用的是当初和沉棠相似的术法,将血魔兽击溃又封印。”国师低声道,面罩后面的眼瞳泛着幽暗不定的光,“沉棠杀了血魔兽,自己也就死了。顾茫今日也一样。”
    慕容怜大怒:“你放屁!”
    国师嗤笑:“你若不信,便随着羲和君一同去寻人吧——顺便说一句。”
    他忽地抱琴后撤,立在一块陡石之上,冷淡道:“沉棠当年之举,令我攻城失败。事过百年,我自然不会令此事重演。所以我在重淬血魔兽净尘时,熔炼了一个新的法术……”
    慕容怜一怔之下,猛地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仅有的血色也在他脸上褪去。
    “你当年攻城?!”
    国师淡笑道:“嗯。”
    慕容怜面色如纸:“所以,你……你是……”
    国师颇无所谓地摘下覆面,露出一张英俊深邃,但透着一股子邪气的脸。慕容怜如遭雷殁,蓦地后退数步。
    “你——你竟是——!”
    国师抬起头,咧嘴笑了,露出白齿森森。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也懒得再瞒什么了——燎国前主花破暗,不错。”他笑道,“就是在下。”
    “!!!”
    慕容怜喉咙发干,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这时忽听得远处凫水岸传来修士们的惊呼:“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
    他蓦地回头看去,见到血魔兽净尘消失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片泡沫翻涌的血池,那血池像是有生命似的,竟还以缓慢的速度不断向外延伸扩张着……
    花破暗也漫不经心地看了那血池一眼,歪头笑道:“怎么样,我吸取了当年沉棠殉国之事,重新加入了新的法术——血魔兽一旦被击杀,其鲜血便会化作一个不住扩张的血池,除非我下令,否则它就会源源不断地扩下去,将山川城郭,死人活人,全部都吞进池子里……如若你们不投降,我不介意重华成为一片血海。”
    他舔了舔嘴唇,声音轻下来,幽森道:“反正,时过百年,万事皆变。我在重华也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他说着,随意将面罩掷落在地。
    “留你一条命,回去和重华的人说。”花破暗道,“血池吞没重华城只需十日。给你们十天时间,降,或者死。你们自己选清楚。”
    说罢衣袖一拂,轻功掠地,飘飘荡荡如纸鸢一般,没身在了燎国驻军的烽火狼烟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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