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这么一说,顾茫和墨熄的神色均是微变——庙宇有灵,那必然是其中藏着某种灵体,若是灵体纯善,便会为人排忧解难而不苛求回报,而若是灵体邪恶,那事情可就麻烦了,那些邪灵完成了愿望,就会向祈愿者索要回报,而那些回报,往往会比祈愿者得到的沉重得多。
    果不其然,苏巧接下来便说:“但凡在这座土地庙拜过的夫妻,只要那貌美的妻子成功受孕,长则一年,短则数月,她们的丈夫就必然会离奇死亡。无一例外。”
    “这样……”顾茫喃喃着,陷入了深思,“用丈夫的性命换来的孩子么……”
    一时寂静,只能听到火炭噼啪的声音。
    忽地汽声呜呜,白雾翻沸,原是茶水开了,响动打破了气氛的僵凝。苏巧提起铜壶,往盏中满上,说道:“来,先喝些热茶吧。”
    两人谢过了,顾茫一边喝茶一边思忖,忽然问道:“苏姑娘,这件事情……镇上的人是否都知道?”
    “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苏巧道,“反正知道的很多也当不知道。咱们这个镇子穷,指着香客们的善银过日子,土地庙进一趟就要花去许多钱饷,清贫出身的都被门口收钱的赶回来了,一般也就那些地主扒皮去的起。”
    “没人提醒那些阔少阔太么?”
    “提醒他们干嘛。”苏巧挑起眉峰,“看二位的衣冠,也都是寻常庶民,我们这些人平日里受那群贵胄的欺凌还少吗?更何况是他们自己要来拜的,又没人掐着他们的脖子逼他们进门,命中有这一劫,怪谁。”
    顾茫想到墨熄正是重华国最尊贵的血统出身,担心他听了会生气,不由看了他一眼,可墨熄并没有什么愠色,他垂睫沉思,嘴唇微抿着,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有些端凝。
    “再说了,咱们这个莲生镇终年多瘴疠,镇子里又都是些毫无灵力天赋的人,没法儿抵御瘴气,还容易闹疫病,生病的时候问那些老爷太太们讨些钱两,那可比登天还难,不趁这个时候刮他们一层油,难道还等病的要死的时候,求他们怜悯?”
    “……”顾茫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苏巧看了看窗外的月色,起身伸了个懒腰,揉着胳膊说道:“好啦,时候也不早了,二位知道其中危险便好,在莲生镇逛逛风景可以,那邪里邪气的土地庙可千万别去啦。”
    顾茫道:“自是听苏姑娘的话。”
    苏巧便去给他们收拾客房,墨熄见她走路一瘸一拐的,问道:“姑娘的腿伤严重么?”
    “哦。不碍事。”苏巧摆了摆手,“我那黑狗脑子不好使,它扯我布匹,我骂了它几句,狗儿子居然咬我,他娘的。”
    墨熄没再说什么,只递给了苏巧一瓶跌打伤药。
    苏巧接了药罐,打开来闻了闻:“这药贵么?”
    “不贵。”
    苏巧挖了一点笼在手心里,把瓶子还给了墨熄:“这年头苛捐杂税中德,谁过日子都不容易,不贵也不敢收,这么大一罐我也涂不完,你们俩自己留着吧,以后没准还用的到。”
    她说完,一瘸一拐地爬上楼睡觉去了。屋内富贵人家向她定做的丝绸绫罗是如此华贵,金丝银线,溢彩流光,而她自己却衣着贫陋,渺小得像这满屋罗绮中的一点蛀斑。
    是夜,墨熄与顾茫二人合了房门,互相看了一眼。屋里只有一张床,顾茫立时弯起柔软的眉眼舒展开一个颇为挑衅的蔫坏笑容,往唯一的这张床上坐落,墨熄则把目光转了开去。
    “师弟你不歇息吗?”
    墨熄摇了摇头,并不瞧他,而是站在离床最远的地方,说道,“我再出去走走。”
    顾茫心知墨熄心情不太好,于是坐在床沿盘腿托腮逗他道:“万一苏姑娘等会儿也出去走走,你撞见了她,该怎么说?”
    “还是你觉得苏姑娘比我好看,说是想出去走走,其实是想再瞧瞧她?”
    墨熄严厉道:“你不要胡言乱语。”
    顾茫笑了:“那就劳烦师弟乖乖睡觉吧。”
    墨熄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和这个家伙共处一室,但是他显然没有想到什么良策,所以他只得脸色铁青地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眼神冰冷,俯视着床上的顾“师姐”。
    顾茫仰着头,无辜状眨眨眼。
    墨熄:“…………”
    几许沉默,他忽地抬起手,顾茫以为他真打算除却外袍上床来睡觉了,却见墨熄修长的手指尖在半空中一转,“咔哒”两声干脆利落地解去了床边钩扣,双手一边一个拉住帷帐。
    “哗”地一扯,月白色床幔瞬间关得严丝合缝。
    墨熄冷冰冰的声音从还在簌簌飘摆的帐外传进来:“躺下。”
    “哦……”顾茫还有些没缓过神,愣了一会儿才试探着伸手去拉帘子,想探出个脑袋来看看不听话的后果会是如何。
    结果手才刚触上帘子,就被墨熄隔着帘布给制住了。
    “干什么?”
    这小师弟虽然年轻得要死,甚至可以说是稚嫩,但力气却已经大的有些骇人。顾茫手指差点没给他折了,而墨熄对此却毫无自觉。
    顾茫颤巍巍地:“……没干什么,我就看你一眼,咱们有话好说,你先放手好不好?”
    墨熄剑眉怒竖道:“你还不睡?还要闹?”
    “大哥,我只是想逗你玩玩,谁要招惹你啊,你老人家能不能松手,别再掰啦,再掰我叫啦。”
    这一下算是踩偏了,墨公子最恨被人要挟,一听反而来了火气,手上的力道更狠了。顾茫也毫不示弱,言出必行,当即没脸没皮地扯着嗓子喊道:“相公……疼……啊!你疼死我了……啊,啊啊……”
    这喊声沙哑性感,柔软曲折,令人遐想连篇。这还了得,墨熄像被烫着似的,蓦地松开了顾茫的手。
    他一下挥开帷帐,逆着烛光的,是一张又怒又尬的俊脸,还没等顾茫说出第二句话,墨熄已猛然将他推抵在床上,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顾茫诚恳道:“逗你玩。”
    墨公子因含怒过盛,胸膛起伏着,盯着身下的那个混球,每个字都像是后槽牙咯吱咯吱磨出来的:“你老实给我睡觉,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要是再招惹我,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过了好一会儿,墨熄等他乖了,一双澄澈的黑眼睛老实巴交地望着自己似乎是在保证“大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这才松开捂着顾茫的手,顾茫脸颊上都被他掐出了红印,喘了好几口气,而后转动湿润的眼珠,颇为无言地瞧着撑在自己上方的那位公子爷,叹气道:“师弟……你以后教训我,能不能换个地方,咱们至少别这个姿势在床上?”
    墨熄微怔之下,蓦地意识到自己竟一时恼怒把人抵在了床上,此时顾茫墨发散了一席,周遭幔帐拂动,满室尽是暧昧旖旎。
    “……”墨熄倏地起身,那双目光游离在茫茫夜色里的眼睛闪着明暗不定的幽泽。看他那模样,如果不是情况不准许,顾茫丝毫不怀疑这位公子爷会把自己按在墙上锤爆。
    半晌,墨熄忽地抬手重新把罗帷狠狠拉上。帘幕簌簌,帐外传来他低沉的嗓音,生硬道:“抱歉。”
    不是吧,这么认真的么?
    顾茫在帐子里盘腿坐起来,有些失笑。
    又过一会儿,墨熄在外头说:“但我……最恨便是人不自重,请师姐见谅,休再如此胡闹。”
    顾茫哼哼唧唧地:“不敢了,我不可想再被人按在床上指教。”
    “还顺带捏伤了我的手指。”
    “……你也可以捏伤我的手指。”
    这倒是很公平,可是正常人不都应该说“疼不疼,我有药”或者“对不起,我看看”,再不济也该是“真的吗?还好吗?”——“你也可以捏伤我的手指”这是什么暴戾的思考方式?
    顾茫忙道:“算了算了,不用不用。我睡了,你也休息吧。”
    一觉安稳,直到拂晓时分,顾茫才从梦寐中醒来,他轻轻撩开一角罗帐,发觉墨熄竟未安卧,而是在桌边坐着。
    其时晨曦已露,初阳照在墨熄清丽的脸庞上,少年人的五官已是那样棱角冷硬分明,可睫毛却像花蕊般柔嫩纤长,墨熄的头颅一沉一沉地往下倾着,显是竭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却终究支持不住睡了过去。
    顾茫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贵族出身的小师弟。
    温暖的阳光一点点洒进来,倾照到屋内。
    他们屋内的那盏油灯已经尽职地燃了一夜,此时终于烧至尾梢,陡然爆出几簇绚烂的火花,无声熄灭了。
    用过早饭后,他们与苏巧辞别。临走时,苏姑娘又再三叮嘱他们千万别往土地庙去,并赠了他们一把纸伞:“这几天的日头毒,傍晚又总爱下暴雨,你们带着这个,或许用得着。”又冲墨熄笑了笑,“就当我还墨公子那罐疗伤药的人情。”
    两人谢过了,走在青石小巷中,顾茫打量着那把纸伞,撑开端详着伞面,先是怔了一下,而后由衷赞叹道:“画的真好看,苏姑娘的手也太巧了。”
    墨熄看了一眼,但见伞面上彩墨熠熠生辉,细心绘着青岱河川,楼台阡陌,确是一副歌舞升平的锦绣江山图。想不到一个身处贫瘠偏村的绣娘心中竟有如此壮阔河山,不禁也很是意外。
    “这么好看的伞,就算是下雨了我也舍不得撑。我头先还以为她只拿一把普通的给我们,这个哪里敢收?”顾茫递给墨熄,“放进乾坤囊保存起来吧,等土地庙的事情了解了,我们再去还给她。”
    墨熄点了点头,将罗伞收好,两人并肩往城郊的土地庙行去。
    到了庙外,他们看见了苏姑娘所说的“收拜神礼的”,原来是堵在庙院入口的四个镇民,三大一小,他们一个收参神礼金,一个在卖高香,一个在卖桃木姻缘符,至于最后那个小娃子,居然是杵在那边讨饭的。这四个人都卯足了气力,正大声吆喝着——
    收门槛钱的那个嚷嚷:“千金难求天伦乐,入门解囊结善缘。”
    卖香的那个大喊:“凡心难寄九重天,一缕清香拜佛前。”
    卖姻缘符的则唱道:“两情难得深如许,金风玉露生华莲。”
    小要饭的就比较淳朴了,他涎着脸,拄着破竹杖,敲着碗脆生生道:“各位干爹干妈,给点赏吧!”
    顾茫和墨熄往大门口走,这四个人就和闻到了花蜜的蜂似的更来劲了,其中以小要饭最为卖力,抻着脖子讨好道:“老爷夫人,公子小姐,干爹干妈,我祝你们白头偕老,儿孙满堂。”说着巴结地高举破碗,无限渴望道:
    “做做好事,赏点小钱,土地爷爷看在眼里头,二位一定早生贵子!”
    墨熄莫名其妙就成了老爷夫人公子小姐干爹干妈,还要被祝愿和顾茫生孩子,脸色自然不和善。
    倒是顾茫颇有兴趣地摸了摸下巴,笑道:“妙啊,我要哪天走投无路,干脆也来这里讨饭吃,我看风雨无阻干个两年,也就可以发家致富了。”
    小要饭的立刻警觉瞪他:“这个位置我占了,你不能和我抢。”
    顾茫哈哈大笑,戳了戳他的额头:“刚才不是还叫我老爷夫人干爹干妈吗?一下子这么凶。”
    “有奶就是娘,给钱才是爹。”
    顾茫闻言,从乾坤囊里掏呀掏呀,掏了半天,掏出一块蓝贝币:“好好好,快叫爹。”说着又回手指了指墨熄,笑道,“叫他妈。”
    墨熄冷冷看着他:“……”
    眼神不善的不止墨熄一个,那小乞丐居然也翻了个白眼哼道:“这么点钱,打发要饭的呢?最起码三个银贝币,不然不给进庙!”
    “哎,你这个厮——”顾茫还没来得及说完,旁边墨熄就眼也不眨地放了三枚金贝币在乞儿的碗里,并且回头瞥了顾茫一眼,命那乞儿道:
    “叫吧。该怎么叫你清楚。”
    小要饭果然很有乞丐操守,立刻转怒为喜,尽职尽责地朝墨熄鞠了一躬,开口甜甜道:“干爹!”又朝顾茫道:“干妈!”
    顾茫:“…………”
    墨熄虽然对小乞丐的这种称呼也不喜欢,但至少扳回一局,于是便不再跟顾茫啰嗦,他给了定价高昂的参神礼金,买了六炷贵到离谱的高香,一块价格吓人的桃木姻缘符,便领着顾茫进了那土地庙院里。
    顾茫跟在后面叹道:“我不就和你开个玩笑?你这人心眼小的,居然还要报复回来,你看你,一天到晚都在生气。”
    墨熄道:“我没生气。”
    顾茫微抬了一下眉峰,并不拆穿,他聪明的很,这几天一来二去的,已经总结出逗弄墨熄的经验来了。寻这正经人开心是可以,不过不能寻过头,点到为止见好就收才是关键,这道理就和煽风点火似的,轻轻呼一口气吹一点小风,就能燎出让人满意的火焰,要是不小心用力扇大发了,那怕是会逆流倒施,把自己整张脸都熏成狸花猫。
    两人在庙院内走了一圈,倒是没有觉察到太过鲜明的邪气,神龛上供奉着的土地爷神像憨态可掬,更是淳朴得不能再淳朴,没有半点妖异之处。
    顾茫摇了摇头,低声道:“这时候日头正高,阳气极重,怕是真的不太好查。”
    墨熄道:“既然苏姑娘说拜了之后会出蹊跷,那就先按例拜了再说。若是拜完之后仍无感应,那就晚上再来这里细看。”
    “你真的要拜么?”顾茫笑道,“你如果真的要拜,那恐怕得非常认真,你若敷衍了事,谁知道邪灵会不会看出咱俩之间的问题?”
    墨熄拂袖道:“这个我清楚。”顿了顿,又回头盯着顾茫暗流温缓的黑眼睛,“不过你也要做到。”
    顾茫一怔:“做到什么?”
    “……认真。”
    “哦。”顾茫笑了,长长的眼尾犹如夜色中的流星烟火,灿然曳开,“这个当然。我顾茫出的委任,还从没哪个因为不认真而失败过的。”
    墨熄瞥了这人一眼,又很快把目光转开了,没说话,只是脸色仍有些沉。看来他很怀疑顾茫说的话到底靠不靠谱。
    他们走到在长明灯前,将香火凑过去点燃,顾茫拿在手里吹了一口气,将火舌晃灭,只留那星辰般的红点在默默地燃烧着,落下些许柔软香灰。六根香,轻烟袅袅升起盘绕,松柏的清香散落庭中。
    “你一半我一半。”顾茫把香分了,说道,“走,进殿拜去吧。”
    两人一齐进了土地神殿,在功德箱前头的蒲团上跪下来。
    香过眉,过头,举至额心,而后一齐堪堪拜落,他们原想许愿说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于是俱是沉默,便由那烟霭飘着,香烬落着,最后似是虔诚磕下,额头贴地,却毫无所求。
    因为在这一刻,他们谁都还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心愿,是可以与身边人有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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