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外的烈阳渐渐下移,树叶悄悄然,阳光的斑点从缝隙间落下,晃晃悠悠在小太监们的脸上跳动着,夏蝉轻鸣渐为消消。
    那些自庭园外而来的风掠进殿内,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漫长到几乎令人窒息般的静默后,皇帝抬起有些沉重的手臂,视线投注安然站在殿上的年轻人身上,缓缓问道:“你有何话说?把事情给朕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回禀陛下。”李兰唇角暗自紧抿了一下,抬起头时,仍是一派清风般雅素的神色,语调甚是清和地道:“臣谕令陆丘前来问责时,我且问他可否知罪,他不但不知罪,尚敢大发不逊之言,行为极是不轨,故而臣只得失礼,想要强行将陆丘押往御前……”
    “可令臣万万没想得到的是。”李兰略有停顿后,方继续道:“陆丘畏罪而恼羞成怒,竟执兵器妄图行刺,臣无奈之下,只得下令诸亲卫抵抗,方保住性命,不得已而杀之。臣自知未经陛下圣断而治贵胄后辈并非轻罪,但却不愿为掩己非而向陛下隐瞒事实。请陛下细想,若不是气急败坏心中有鬼,陆丘怎么会想要刺杀臣灭口?若不是真有其事,诸多涉案的统军将佐一应证词难道是假的吗?”
    高高琚于君位的皇帝陛下,满脸阴云,看起来心情极是复杂。良久之后,方古井无波地问道:“陆卿,你以为如何啊?”
    有别于前面的声色俱厉,这一句话问得异常和缓与疲惫。但听在人耳中,却是格外的令人胆寒。文远侯跪伏在光滑如镜的水磨大理石地面上,咬着牙没有变色。
    这的确是整件事里最不好处理的一部分。李兰无故罪杀贵胄后辈本身有罪,且未抓到什么铁证如山的罪行,无论他再怎么在皇帝面前进言都只是一面之词,可以想办法辩解。唯有那些统军将佐的嘴,那是怎么都堵不上的。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盼着那位闻到什么风声,想法设法地来挽救这等不利局面。
    默然了片刻后,文远侯也不直接驳他,仍是直面皇帝娓娓辩解:“先生有无他意,老臣没有听出来,不过先生适才说什么行为不轨,本侯就有些听不懂了。既然先生这般说辞,为何不拿出什么佐证出来?譬如伤口啦毒啦,莫非先生这番慷慨激昂,都是在演戏不成?”
    李兰注视着殿上那道苍老的身影,低垂的双眸里隐隐涌起风雷之气,薄唇轻抿,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侯爷既然想看何为佐证,那我便给你一看!”
    言罢,他闭上眼睛,然后解开了鲜明衣胄,随着内襟渐渐褪去,与那呈于眼前白皙的上身外,还有被纱布紧紧裹着浸血伤口,清风自庭园外徐徐而来,有一点点药草清芬的淡淡薰香弥满殿上明里暗里各角落。
    文远侯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转头瞪着李兰。他着实未曾想到,这位看似素淡文弱的书生竟有如此胆量,一时心乱如麻,面色如雪。
    反而李兰霍然回身,目光耀如烈焰,直卷文远侯而去,口中语气凌厉之极:“侯爷,你口口声声称陆丘生性纯孝,那今日我便问一句,在下这剑伤从何处而来?其锋其势可是侯爷家传之法吧?侯爷可敢上前相认!”
    文远侯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眸色突转冰寒,嗤笑道:“先生说什么笑话呢?你身上这处剑伤从何而来,本侯又不是精于仆卦,岂能知晓一二啊?何况本侯怎么知道先生是不是自己砍上去的呢?再有啊……先生这般莽撞,实在是有辱圣颜,就不怕治你大不敬之罪吗?”
    “侯爷太过言重了。”李兰语调柔和,软软地顶了回去,“在下饱读圣贤书多年,自然知晓身体发肤弥足金贵的浅显道理,更何况残年病体,何谈伤患?我总不至于为了嫁祸于小侯爷,而自砍一剑吧?难道侯爷看人都是很像傻子吗?还是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侯爷眼里从来只有傻子呢?”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或者被雁扇了脸,这句话和未央宫正殿的实际情况并不完全相符,但在李兰的这卷文书和这两句话后,文远侯却真的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痛。
    文远侯的脸色很难看,当然,自进殿开始,他的脸色似乎都没有好看过,隔着很近的距离,他死死地盯着李兰,眼里有幽火在燃烧,却未再发一言一语。
    “李卿啊……”皇帝一直很有兴趣地听着李兰与文远侯唇枪舌剑,慢慢从扶枕上直起身,眸寒若霜,沉思了片刻,方抬头缓缓看了李兰一眼,不疾不徐地道:“你适才提及陆丘想要用毒坑杀于你,可否说给朕听听,毒从何来啊?”
    “还请陛下明鉴。”李兰微微抬头,直视着皇帝的眼睛道:“陆丘所用之毒,自然是放在臣的饭菜里。据臣查证,此毒名曰醉玲珑,届时一旦误服,不出三日便可在睡梦中安然死去,事后旁人难以查出根由来,所幸臣得陛下圣恩在眷,而避过此劫,实乃臣之幸也。”
    “先生口说无凭,恐难令人信服啊。”文远侯面沉如水,已是怒不可遏,驳道:“且不说我儿何以能有途径得到这等奇毒,先生是怎么知道是何毒的呢?又怎知那真的是毒药的呢?要捏造假证也得用脑子吧?如此平白无故妄谈诬陷之词,恐怕不妥吧?”
    “回禀陛下,神机营火头司涉事者已然招供不悔。”李兰理也不理他,仍是侃侃道:“至于侯爷所言,我实在不敢苟同。不过臣倒是有一个法子以辩真伪……侯爷不妨吃上那一口有毒的饭菜,届时若是三日不死,那臣自然提头来见。可若是……那就怪不得臣胡言乱语了。”
    皇帝眉睫轻挑,似乎起了兴致,视线落在文远侯的身上,语调清和地问道:“陆卿意下如何啊?”
    文远侯心头一震,眸色神色仿若走马观花般连连变幻,最后一咬牙,惶然伏首道:“回禀陛下。既然先生口口声声指责小儿有罪,老臣不敢再辩,也不敢要求什么证据。老臣只求陛下圣聪明断,若是陛下也认为小儿有罪,老臣自当认罚,绝不敢抱怨。”
    他这般以退为进,皇帝倒犯了迟疑,不信吧,众口一词地控诉。相信吧,又觉得太众口一词了,难免心中打鼓,不可擅加武断。
    苦肉计谁不会呀。李兰察觉到跪伏于地的文远侯身上隐忍的滔滔怒气,紧紧地抿住了唇角,眸中再次掠过一抹狠辣之色,霍然转身,行着君臣大礼道:“陛下,臣自知此案非同小可,皆臣依制彻查账目而起,这才有了后面的事。虽然陆丘身犯杀身大罪,但终究是贵胄后辈,按我朝律令,臣当受重罚,还请陛下责罚,以安天下民生。”
    皇帝微微抬眼,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又缓缓闭上了眼睛,面上也未有任何的波澜生出,半晌后,方字字清晰地道:“你能敏察异常,难得可贵,朕心甚慰。但未经朕的应允,但无故判斩侯尊之子,实属大罪,功不抵过,打入左督卫天牢候审,无旨不得擅出。陆卿以为如何啊?”
    要以文远侯的意思,那当然是千刀万剐才好。不过他也是个深谙权术的人,知道此时已于事无补。因为不管皇帝罚得多重,也只是在罚李兰而已,尤其是最后一句,已经是摆明要为李兰摘脱责任了。左督卫除却那位云阳公主,还能是谁的地盘?在这种局面下,如若自己再不依不饶,就有些落了下乘了,故而也未多说,只摇了摇头。
    “既是如此,朕累了,都退下吧。”
    皇帝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无力地靠在扶枕上。殿上诸人都不敢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到得殿外,文远侯绷着脸,眸中如同浪潮般的情绪再也无法掩饰,带着怨毒的气息朝同行者射了过去,一浪盖过一浪,直至把青年周身的空气也好,园景也罢,尽数湮没。
    初夏风烈,李兰缓缓自未央宫走出来,视线落在琉璃廊檐,落在巍巍宫城,唯独未落在那宛若阴魂的老者身上,施施然踏着御阶一步一步走下去,领旨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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