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艾达——!”
    两个嗓子在由圆屋群组成的部落中高高呼唤,一个沉厚、一个清亮。他们的声音被风带远了,飘散在草原上;在一连几声呼唤都没有得到回应以后,很快又从部落中小步跑出两匹马。
    林鱼青和斯图卡也没料到,自己不过是一会儿没看着,重伤昏迷的艾达居然就不见了。这附近没有剩下的居民,更不见有陌生人马,二人商议几句,各自骑上马,分头在部落附近搜索起来,一点一点地扩大范围。
    “艾达!”
    林鱼青坐在马背上,又喊了一声,目光一遍遍搜寻着。这儿处处生满了半人高的草丛,层层遮蔽了视野;他不得不掰了一根树枝,一边走一边伏身拨开草丛,才能看清厚厚草丛间的土地。
    正是这个原因,当少年再次分开一丛草时,他的目光和身下马蹄,险些一起落在了那个倒伏在地的人身上。
    林鱼青急忙一拉缰绳,急急勒着马后退一步,这才没踩上那个人;草丛蓦地又合上了,他一时间根本没看清那是不是艾达——但那个人身形偏小,一定是个女人!
    他目光一亮,立刻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刚要上前分开草丛,只听斯图卡的声音遥遥地划破了半空:“我找到她了!”
    咦?
    林鱼青一愣,望望身前,又看看声音传来的方向——远处斯图卡的影子正朝他不住挥手:“艾达在这里!她应该是神志不清时走出来的,现在又昏过去了,我马上带她过去找你!”
    艾达在那边,那眼前这个人是谁?
    连应一声都忘了,少年随即用树枝拨开了草丛。
    斯图卡不是一个温柔细心的人,所以他的动作也很快:将软绵绵的艾达往马背上一撂,他跟着翻上马背,一手拽着艾达的领子,一手握着缰绳,眨眼就跑近了——马蹄声一近,林鱼青立刻从草丛里站起身,面色苍白地叫了一声:“斯图卡!”
    “干什么?跟死了人似的。”
    “真的死人了!”林鱼青急急地叫道,将他身前的草丛分开了:“你看!”
    一个獠国装束的陌生女人,正静静地躺在草间,在白布的映衬下,她的皮肤看起来青得像冬天里的乌云,胸口的致命伤已经泛了黑。不需要多少战斗经验就能看出来,她不是离开部落打仗的人员之一——她的腹部微微隆成圆形,身上既没有皮甲也没有武器。
    唯一一样被她握在手里、好像要即将收回怀里保护起来的东西,是一个小得像玩具似的人腿。二人花了好几秒,才终于意识到,那是一块被撕裂的婴儿残肢。
    “谁……谁?”斯图卡面色铁青,喉头不住滚动,太阳穴上浮起了一根根筋。“怎么回事?这是谁干的?”
    林鱼青刚要摇头,一瞧他的脸色,顿时知道不妙,立刻扑上去按住了他——“你冷静一下!她死了很久了,不管是谁杀的,那人肯定早就不在附近了。你看看,她是哪个部落的?”
    “这是个獠国的母亲,还带着孩子!”斯图卡根本没听进去,一把将他掀开,怒吼声远远回荡在草原上:“哪个狗杂种干的,站出来!”
    少年叹了口气。斯图卡一次又一次的怒吼震得人耳朵发麻,等他的愤怒终于消退了些,林鱼青轻声问道:“她是不是我们身后那个部落的人?”
    斯图卡眼睛都瞪红了,喘了一会儿气,还是点了点头:“是,是白泉部落的。”
    他翻过尸首,看了看背部的伤口,怒道:“有人用长矛从背后把她刺穿了!偷袭的下贱东西!”
    一个部落的人都消失了踪迹,而其中一个,死相凄惨地倒在部落外不远的地方……即使是盛怒中的斯图卡,也不由感到事情有些蹊跷。
    “这里可能有一些零散的异族,”林鱼青皱着眉头道,“你不是说,它们从来没有跨过前线防区和屏障山脉吗?它们第一次来,不清楚地形,也许有零星几个异族摸到这个方向来,碰巧遇见这个落了单的女人……”
    “那白泉部落的其他人呢?”斯图卡立刻反问。
    “也许都响应号角,出发搜捕异族了。”林鱼青说到这儿,自己也觉得有些没底气。
    斯图卡沉沉地哼了一声,未置可否。想了想,他抬起头:“咱们不能耽误了,马上出发,不管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得先去跟大祭司通报一声,确认过白泉部落的下落,再回来找人。还有——”
    他说到这儿,嗓音压低了,像在有意控制自己的怒火:“你帮我也看着点,一旦发现异族,我就要把它们统统剥了皮挂在树上!”
    林鱼青沉默地点点头,将艾达抱到了自己的马上,二人重新朝英灵殿的方向出发了。
    然而接下来的一路上,他们却连一个异族也没看见。远离了无尽河的滔滔水声之后,异族的行迹也稀稀落落起来,终于在跨过白泉部落后彻底绝了迹——仿佛那些异族都是被河水冲下来的一样。
    不过他们同样也再没有发现来自白泉部落的痕迹,无论是尸首,还是活着的部落战士。越靠近乌鲁山,天地间就越平静,仿佛獠国人和异族都在无声地遵循着一个约定,将战场远远地避开了英灵殿。
    整整走了一日以后,当火烧云的灼热红霞消融在天边时,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的林鱼青终于受不了了;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夜里山路不好走,斯图卡便提议在山口小道旁休息一晚,等天亮了再进山。
    这期间艾达醒过几次,喂了些水以后便又昏睡了过去。一路颠簸行进,对她重伤后的身体是一个非常大的负担;经过一天的奔波以后,她看上去白得和死人没有两样,拿斯图卡的话来说,“吊起来就是一个鬼”。
    现在总算是能歇歇了,林鱼青也替艾达松了口气。他把唯一一块兽皮给她裹上,自己一头倒在空地上,打算露天而眠。
    斯图卡却还不肯这样放过他。这个獠国战士爬上一块高高的大石,一边眺望着远处的夜色,一边满面愁思地跟林鱼青说话:“你说,他们搜捕完了异族没有?白泉的人上哪儿去了?”“这次我杀得少了,真正死在我手里的,不超过二十个。”“莫非战神的意思是,要我战死沙场后,才收走我的坠灵吗?”
    别看他模样高大威猛,一说起部落、打仗、异族、荣光之类的话题,比伊灵顿村口的大妈絮叨多了;林鱼青一开始还嗯上几声,到后来,只能用他沉沉的鼾声作为唯一的回应。
    在他睡过去以后,错过了不少斯图卡对乌鲁山的介绍;不过这也没关系,因为林鱼青第二天便亲身体验到了乌鲁山的艰险。
    这儿的山路狭窄陡峭,蜿蜒崎岖,骑马完全是一个不现实的幻想,半路就被扔下了。整座山像是由刀劈斧凿的无数巨石堆砌起来的,有时几乎找不着下脚处,不少地方甚至要贴着峭壁、侧着身子,一步一步地挪——更别提还要背负着绑在身后的艾达。
    虽然二人都是坠灵使,但一个坠灵根本不同意被人当成坐骑,另一个坠灵只会在一旁加油呐喊,帮不上忙,倒是聒噪得叫人心烦。于是他们只好咬着牙,一手一脚地慢慢前进。
    “你们英灵殿怎么放在这么难去的地方?”林鱼青抱怨道,“别的不说了,这位大祭司靠什么吃饭?粮车都送不上去。”
    “爬你的就是了,这点儿路,有什么好叫唤的?我闭着眼也能过去。”
    话虽然掷地有声,但斯图卡自己也是举步维艰;林鱼青被他唬住了,专门观察了他几分钟,发现他其实并不敢闭眼——毕竟二人脚趾头底下,就是万丈悬崖了。
    战战兢兢地越过了那一段半悬空的山路,当二人重新踩上坚实、稳当的路面时,林鱼青身子一软差点跪下去。休息了几分钟,他换班背起了艾达,再次朝山峰进发。
    穿过了最后一片山林时,落日西沉,红霞染亮了云际;无数巨石与林叶从视野里退了下去,露出了位于山峰之巅的英灵殿。
    林鱼青怔怔地望着它,一时竟忘了渗入骨髓的疲惫。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建筑。
    像是从无数山石中生长出来的一样,英灵殿巍峨连绵地坐落在红日下。它通体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闪烁着光芒的巨大野兽图腾映衬在天幕之下,仿佛即将在一声嘶吼中破云而出。
    当最初的震惊消退以后,林鱼青意识到英灵殿并不如第一眼看上去的那么庞大,甚至也称不上精致华美。它像山石一般自然粗糙,恢宏空旷,不像人工雕凿,倒像从天上落于山巅时破损了的一处——
    不知怎么,少年心里浮起了“神迹”这一个词。
    当二人走上正殿前的石砖广场时,从一排灰白石柱中,正好也迎出来一个人影。一缕橘红夕阳染亮了他的半边白袍,勾勒出纤细的一条红边;斯图卡一抬头,立即高高一嗓子叫道:“愈凯!”
    这人就是大祭司?
    林鱼青心下一跳,忙跟了上去。
    从神殿里走出来的,是一个年轻得叫人吃惊的苍白青年。这位大祭司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标准意义上的獠国人——他身材瘦弱,宽大的白袍子在山风中轻轻舒卷,更显得空荡荡的,仿佛一股风就能吹走这个柔和单薄的年轻人。
    “我刚才还在奇怪来的人是谁,”大祭司语气轻柔有礼,说到这儿时,他含笑的一双黑眼睛望向了林鱼青:“想不到是老伙伴和新朋友一起来了。”
    他怎么知道有人要来?
    林鱼青有点儿拘谨地问了一声好,又疑惑地望了一眼斯图卡——后者一点儿也没留意,只是哈哈一笑,冲上去一拳砸上大祭司的胸口:“好久不见!我听说你成了大祭司,可没想到你还是这个德行,浑身不挂二两肉!喏,我带来了个病患给你瞧瞧。”
    他人高马大,一拳头差点把愈凯给折断了;大祭司咳嗽两声,面上同时浮起了苦笑和红晕:“你手劲儿又长了!我看这位姑娘的状况不大好,来,咱们进去仔细说吧。”
    斯图卡点点头,抬脚往正殿里走,顺手将兜里的白狐狸拎了出来:“那个小姑娘你肯定能治好,主要是这个。他们几个这一回帮了好大的忙,这个坠灵还是跟我一起打异族时受的伤,我跟你说……”
    他说话时,好像意识不到自己手指像钢铁一样,这样一捏,百九的脖子几乎都成了一个薄片;幸好大祭司一边应着话,一边小心地接过了白狐狸,林鱼青才松了口气。
    一行人进了正殿,眼前顿时一暗。油灯还没点亮,门口石柱在大厅里投下了长长的影子,融入了深处的昏暗。连殿内的风也比外面更幽暗清凉,无声无息地划过半空,好像不愿意惊扰了在这儿沉睡的灵魂。
    听斯图卡说,谁也不知道英灵殿中到底住着多少只古老的坠灵。
    只不过此刻的正殿里寂寥空旷,除了前方的一个一人长的石台,就只能约略看到远处大殿正中神木巨大粗壮的枝干,树冠已经高得伸出穹顶,并将那处敞开的屋顶也遮蔽得严严实实。偌大的英灵殿里,似乎除了愈凯之外,连一个仆佣也没有。
    在大祭司的吩咐下,林鱼青将艾达平放了在石台上。艾达昏昏沉沉之间以为他要走,虚弱地伸手去抓;少年忙把袖子往她手指里一塞,低声道:“我就在这儿呢。百九也在,你们都会没事的。”
    艾达发出了一个含混音节,又昏睡了过去,因此没有听见愈凯接下来的话——“在我五色枫树的治疗能力下,她身体上的伤并不是问题。但正如斯图卡所说,她的坠灵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宿主与坠灵身魂相连,如今坠灵处于濒死边缘,她身为宿主自然也遭受了连带伤害,这个伤害虽然能够养好,但那是建立在坠灵康复或者死亡的前提下的,否则无法恢复。”
    “那……那百九还能救回来吗?”
    大祭司温和地看了林鱼青一眼:“我可以尽力一试。”
    尽管他没有做出任何保证,但他眸光和蔼诚恳,像是一潭温柔水波,看了就叫人不自觉地心安。少年忙朝他行了一个神圣联盟的礼节,声音有点儿发颤:“拜托大祭司了。”
    救治百九和艾达,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在愈凯的邀请下,林鱼青和斯图卡一起在英灵殿中落下了脚。
    或许因为是多年的朋友,林鱼青发觉大祭司对付起斯图卡来,一套一套地相当有心得——当斯图卡要求下山参战时,愈凯拿出了一纸信鹞带来的消息,告诉他山下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当斯图卡要求将自己的坠灵献祭给英灵殿时,愈凯笑着说了一句“这只坠灵战斗力不佳,除了你这个最勇猛凶悍的战士,谁拿着它上战场都有危险”,就轻飘飘地把他打发了回去。
    斯图卡一会儿觉得这话哪里隐隐不对,一会儿又得意于这一句夸奖,这事儿竟然就这么含混过去了。
    唯有白泉部落一事,大祭司听完以后陷入了沉默。
    “我这几天没有收到白泉部落的消息,”半晌,他才谨慎地作出了唯一的表态:“我会发信调查一下这件事的。”
    “那么异族是怎么通过屏障山脉的呢?”林鱼青忍不住问道,“有没有抓住它们的活口?”
    “这件事也查清楚了。”别看愈凯独居在深山之中,消息却远比刚刚进山的二人灵通多了:“在搜索异族残部的时候,前线防区在山口关卡处又发现了一小股试图趁着夜深偷偷潜入的异族。虽然它们大陆语不甚通顺,不过经过拷问之后,真相也出来了。它们昼伏夜出,零散行动,借道山林,甚至还披上了獠国装束,这才越过了山口关卡。”
    “就这么简单?”林鱼青脱口而出,才发觉这句话听起来不大恭敬。不过大祭司毫不在意,只是点点头:“异族头脑简单,以往只要一现身就是一股脑的攻击、冲杀;即使前方是刀枪剑雨,也一样送死似的往上撞。我们的战士要守住关卡,一向就是把攻击过来的异族打退回去就行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原来那些虫子竟然也能想出别的手段。”
    “我看是被打怕了,不敢正面硬抗了!”斯图卡高声一笑,“现在前线防区是哪个部落的弟兄?以后警醒着点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鱼青收回了投在大祭司脸上的目光,又看了斯图卡一眼。
    愈凯一向平静柔和的面容上,在谈起“那些虫子”时,一丝异样情绪就像是风吹动了水面似的,一晃而过——那是与任何獠国人一般无二的厌恶和轻蔑。
    即使外表不像,这位大祭司骨子里仍然是一个獠国人。
    “虫子的智力低下,又无法获得坠灵,”他温和地一笑,“它们的挣扎在强硬的武力之前什么都不算。不早了,你们奔波一路,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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