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地一声,林鱼青被一股巨力重重撞上了胸腹。当他被打得从地板上远远翻滚出去时,一股喷泉般的鲜血也骤然喷溅而出,化成漫天的血雾飘了下来;抹了一把脸上星星点点的血,少年挣扎着撑起身子叫道:“回、回来!”
    龙树半边身子都被血染透了,也说不清那是它自己的,还是胡子战士的;它一闪身,避过了小人母亲朝它扔来的一个孩子,又低头从一只石像坠灵的胳膊底下蹿了出来——在身后无数紧咬不放的攻击下,龙树抓住机会猛扑向林鱼青,瞬间消失在了他的肩膀上。
    伴随着异族一声长嘶,坠灵们停下了动作。
    少年抬起目光,泪水、血珠,和半空中的烟雾,模模糊糊地成了一片不真实;在这片幻觉般不真实的视野中,胡子战士的尸体正倒在地上,没有起伏,无知无觉。
    杀一个人竟比想象中容易多了。尤其是当那个人主动迎上死亡的时候。
    胃里像是被翻了个个儿似的,一阵一阵地紧缩着。林鱼青忍着呕吐的冲动,使劲甩了甩头,却一点儿也没能清醒过来。
    他躲晚了,已经被那只斗笠坠灵的烟雾给喷了个正着。此时他的头脑越来越沉,越来越重,连正朝他走来的喀什身影,都影影绰绰地扭曲变了形。
    异族脚爪拍在地砖上时发出的那种特殊声响,在少年身边停住了。紧接着,他喉咙一紧,被喀什的尾巴攥着向上提了起来,身体顿时像刚才的胡子战士一样悬空了。
    “我不杀他,不代表不能杀你。”
    连喀什面上的鳞片都泛起了铁青;它双眼阴沉沉地盯着少年,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尖牙磨出来的:“下去给獠国人陪葬吧!”话音一落,它的尾巴立刻带着百斤力道,一层层收紧了。
    当“咔咔”声刚传入耳里时,林鱼青甚至疑惑起那是什么声音来——随即他才意识到,是自己的喉骨在重压下不堪重负了。
    空气被掐断了,喉管、骨骼、大脑,都似乎即将被压成一块,意识迅速地流失了。
    后悔吗?
    他是很后悔的。家人还没有找到,艾达还没有安全,更别提他死了以后,受创虚弱的龙树会怎么样——但是在胡子战士恳求的眼神下,他还是那么做了。
    当少年的额头上、腮帮上血管浮凸,眼看着就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一个声音忽然软软地叫了一句:“等一下。”
    喀什嘶出了一口气:“你想干什么?”
    “先别杀他。”
    “为什么?”
    战神的荣光走近了;在跳动的灯影中,一时竟分不清光泽闪烁的到底是皮肤,还是它身上的丝袍。它一双灼亮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喀什一会儿,轻轻笑道:“你很生气吗?”
    喀什抿紧了嘴,面上肌肉颤了颤。
    过了半晌,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前线战事僵持,愈凯随时可能召唤坠灵。如果他调集最近的部落救援英灵殿,甚至用不了一天就能赶到这儿。”
    “他不会的。”
    异族头领显然怔了一下,力道松开了些。林鱼青死死抠着它的尾巴,趁机深喘了一口气,胸腔里哨子似的尖锐地响了一声——“你为什么敢肯定?”喀什问道。
    “让我问你,你为什么会来英灵殿?”
    喀什一顿,没有出声。
    “英灵殿是獠国人至高无上的圣地,而异族是獠国人千年的死仇。如今死仇的脚踩进了圣地,这可是亘古未有的事啊。”
    战神的荣光倚在大殿石壁上,浑身仿佛没有骨头似的,鲜红的指尖缓缓从青灰色墙壁上游了下来。它语气柔软,连喀什一时也分不清它到底是真心还是讽刺。
    带着笑,它话锋一转:“只不过……除此之外,英灵殿毫无价值。”
    喀什拧起了额头皮肤。
    “坠灵又不是住在这些石头房子里的,就算你把这儿占了又怎么样?又没有值钱的东西,何苦攀着天险过来跟你打仗呀。我是愈凯的话,我何不先把关卡外的异族都杀了,再回来慢慢围住你、困死你?”
    “困死我?”喀什猛地笑了一声,“我们只要愿意,随时——”
    它说到这儿,突然看了一眼半昏半醒的林鱼青,把后面的半句话吞了回去。想了几秒,喀什对战神的荣光点了点头:“你说的倒也有道理……毕竟愈凯不知道,他其实困不住我们。只是英灵殿被占,对獠国人的士气打击一定很大。”
    “如果愈凯肯告诉他们的话。”
    “你是说,他身为大祭司还会隐瞒消息?”
    战神的荣光耸了耸肩膀,丝袍顿时如水一般滑落了下去。“为什么不隐瞒?你也知道,说了就会打击士气。”
    喀什的嘴唇紧紧绞在了一起。想了一会儿,它突然一甩尾巴,将林鱼青摔在了地板上,重重地用异族语言咒骂了一声——恰好在这时,林鱼青呻吟了一声,颤抖着翻过了身。喀什指着少年问道:“那跟杀不杀他有什么关系?”
    “他和大祭司相识,接下来咱们还用得上他。反正他也没造成什么危害,不如就留下来好啦。”
    “他是个坠灵使,留在身边风险太大。”喀什显然没有被说服。
    当少年一点点从地板上撑起身子的时候,在一片剧痛引起的嗡鸣里,他正好听见战神的荣光笑道:“要控制他的话,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呀。大殿后头有一个房间是锁着的,你叫人去把那房间里的人抓过来——我保证他就乖乖听话啦。”
    林鱼青浑身一僵,像是被扔进了寒冬冰水里。
    喀什二话不说,转身呼哨一声,带着数只坠灵和异族就大步冲向了后殿;少年急了,刚刚挣扎着要爬起来,没想战神的荣光忽然蹲了下来,将手轻按在他的背上,他身子一僵,顿时不敢动了。
    隔着衣服,林鱼青感觉到对方尖尖的指甲从脊梁上滑了下去。
    “真傻。”它细声细气地说道,“你们的声音再低,还能瞒得住坠灵吗?”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放过她,她对你一点威胁都没有,真的!”
    “噢,这一点我当然知道。”战神的荣光低下头,在他耳边轻轻吐了一口气:“我曾问过你,对于一个正在萌芽的危险,我应该怎么办好……对吧?”
    林鱼青死咬着嘴唇,听见血液急速从自己耳鼓里流了过去,响亮得惊人。
    “答案是,我会让它继续生长发芽。”
    什么?
    林鱼青又惊又疑,忙问了一声“你是什么意思?”——战神的荣光却不说话了,反而靠在他身上,轻轻哼起了歌。它的身体温凉,那调子低沉柔软的嗓音中,听起来如同满足的叹息一般,好像能一路探进人的灵魂深处。
    当一声熟悉的少女惊叫远远传进了大殿时,哼唱声停了。
    坠灵笑道:“来啦。”
    林鱼青感到背后的指甲尖一消失,立刻颤抖着手脚爬了起来;在他直起腰的时候,大殿后方已经响起了一阵清清楚楚的尖叫:“放开我!”
    “艾达!”少年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艾达是头下脚上地被喀什倒拎着进了大殿的——她一张脸涨得通红,怀里抱着个白色的什么,一条好腿正不住踢打挣扎,看起来仿佛一只被树枝挂住的松鼠。听见林鱼青叫她,小姑娘一转目光,立刻喊道:“别过来!”
    但她提醒得到底还是晚了。一条粗壮的长尾如同有生命似的,席地一扫,正好打上了林鱼青的小腿,当即将他直直打飞了出去,砸上石柱时,扑簇簇地落下了一片灰。
    “不错,看来你确实挺关心她。”喀什看了正剧烈咳嗽的少年一眼,又晃了晃手中的艾达。“你不听话我就杀了她之类的废话,我也能省下来了。”
    不等少年出声,异族头领“咚咚”地走过了大殿,脚步声又快又沉,重得好像连石砖地都在震动。它一甩胳膊,将艾达扔在了身后几只异族脚下;小姑娘还不等爬起来,又被它们牢牢捉住了四肢——百九的头软软地从她衣襟中滑了下来,也不知怎么样了。
    战神的荣光朝艾达瞥了一眼,却快步跟上了喀什,低声问道:“你有想法了?”
    喀什没有理会它,快步走至大殿中央停下了。
    它沉沉的目光扫遍了英灵殿中每一只异族,殿内骤然炸响了它的一声喝令:“孩儿们!”
    所有的异族都抬起了头。
    “让我来告诉你们,我们一族千百年来的苦难,即将终结于今夜!”
    用一声怒吼作为序幕,喀什接下来的话,全变成了长长短短、急促猛烈的异族语言,林鱼青虽然着急,然而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当它话音一落,殿内殿外的所有异族忽然一齐伸长脖子、跺着脚,轰然嘶叫了一声——它们对首领的呼应声被大殿层层荡起,回响交融成了一片震耳欲聋的音浪。直到这个时候,林鱼青才突然惊觉外面的夜色中,似乎正在不断聚集起越来越多的异族。
    喀什缓缓点了点头,转过身,目光落在另一群人身上。望着这些愣愣盯着自己的坠灵和人类,喀什裂开了嘴,嘶嘶地道:“我们一族,不信神。”
    “我们生在滚烫的沙子里,一出生就被母亲扔出了怀抱。我们什么也没有,想要什么,就去抢,去打,去夺——我们的一切,都是用手夺来的。”喀什一边说,一边将手慢慢握成了一个筋肉浮凸的拳头。
    它望着林鱼青,艾达,和一地昏迷的獠国人,声音里泛起了浓浓的厌恶:“你们人类以为自己天生就享有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这种想法简直叫我恶心。今夜,我们就要用我们的力量,告诉你们人类,没有什么东西天然是你们的——你们的坠灵不是,你们的土地不是,连你们的命也不是。”
    “说得好呀!”战神的荣光轻柔一笑,眼睛里水波荡漾:“接下来我们要去干什么?”
    “荣光,你刚才又帮了我一个大忙。”喀什没有回答,只是忽然一指艾达:“我没想到,她的房间窗户是正面对着后方山脉的,我去找她的时候,她正趴在窗户上往外张望。”
    艾达死死抿紧了嘴唇。
    “啊呀,”战神的荣光似乎也有些吃惊,指尖捂住了红唇:“那岂不是正好看见了吗?”
    喀什盯了艾达一眼,灰色瞳孔细细地缩了起来:“从她的窗户里,只能看见我族孩儿是从哪个方向出现的,还看不清它们是怎么进的山。”
    荣光神态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丰盈的肌肤在烛火灯影下跳跃着光泽——“那还好!”
    “所以,我把她交给你了。”喀什看了它一眼,“你一定不能让她漏出半点不该漏出去的消息。”
    见战神的荣光点头应下了,喀什嘶嘶地发了一声喊,一扬手,转身出了大殿——它这一动,殿内所有的异族都跟着动了。它们动作迅速、有条不紊地将獠国俘虏们都捆缚在身上,由坠灵在两旁押送,整齐而无声地跟了出去。
    林鱼青看了看身边铁塔似的两只高壮异族,咬着牙、忍下了钻心的不甘,从地上爬了起来。
    在被押出大殿的时候,少年回头看了一眼——殿里空荡荡的,只有胡子战士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战神浮雕的脚下,被烛光点亮了轮廓,却仿佛即将与无尽的黑暗融成一片。
    在夜色的掩映下,谁也不说清楚,又从后方山脉里赶来了多少异族。英灵殿在一千余年以来,第一次被浓浓的生腥气给裹住了;鳞片摩擦的声音、脚爪击在地上的声音,嗡嗡地汇成了一道洪流,随着异族下山的步伐,逐渐消失在了黑色山林里。
    即使是终年生活在乌鲁山上的祭司们,也会尽量避免在夜里与山路打交道;异族们头一次走这条路,却既不顾虑、也不畏惧——并不是它们天生适合攀越山岭,而是它们毫不介意拿斥候的尸体,去铺平前方的路。
    事实上,这些最平凡的异族士兵们,好像对自己的命没有一点儿可惜;只要是喀什一声令下,它们甚至愿意组成肉体道路,让后头的大军踩过去。
    一开始偶尔摔死一个异族的时候,林鱼青还会在心里默默喊一声好;但是随着他越走越远,他再也叫不出来了。
    最开始看着他的那两个守卫,早就已经换了人。其中一个,为了让他能够安全通过一段陡峭窄路,一手紧紧扶着他,自己只有一手抓着悬崖,结果脚下一滑,一声未出地摔落进了谷底。另外一个在背着他时不小心踩进了沼泽——那异族用尽全身力气,将林鱼青甩出了沼泽,自己却因此直直地沉了下去。
    林鱼青知道,它们保护自己只是因为喀什一条命令而已;然而也正是这样,才叫他不寒而栗。
    喀什留着他,只是因为“或许会有用”罢了。少年简直不知道到底应该为哪件事惊异才好:是喀什愿意为了这么一个可能性,就牺牲这么多本族同胞呢?还是这些异族士兵没有半丝质疑,甘愿为了这样无聊的原因而死?
    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乌鲁山的险峻,最终也没有拦住这一支沉默而坚定的异族部队。
    当天色即白的时候,所有不知通过什么方法出现在屏障山脉中的异族,都已经完成了它们在獠国腹地草原上的集结。
    林鱼青没有想到,仅仅半个晚上的时间,喀什就已经纠集了数量如此惊人的异族——它们将初秋昏黄的草原染成了一片青灰色,密密麻麻,无声无息。
    秋风从草原上卷过,浅淡的云高高地浮在穹顶之中。
    在这片曾经被战神眷顾的土地上,一支至少有五千之众的异族,朝着山口关卡出发了。
    喀什的目标很明确:趁大祭司还没有反应过来,与关外异族里外夹击,一举击溃獠国主力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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