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头姓梁,是我老爹歃过血的结义兄弟,因早年靠开皮包公司发家,他被时人称作皮包梁,今天的媒体在报道他时,时不时还会援引当年那个称号。皮包梁如今名义上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商人,可稍微知底的人都晓得,他人生路上的每一步,都是踏着别人的尸骨前行的。
    我老爹何以会结识这号人物,又何以会一反常性跟他拜把子,我都不太清楚,之前已说过了,我老爹从不让家里人过问他生意上的事,我只记得,他们喝血酒那天是在我家摆的席,名头似乎是我老爹还是太后过生日。我当时就觉得,这个男人看上去不太靠得住,饭后我还扯着太后衣角说,那个蜀黍的血怎么是黑色的,看上去不像是个好人。太后脸一板,让我一个小屁孩不要开黄腔,我挺不服气,拽着自己从自然课上学的皮毛,说人的血都要流经心脏,这蜀黍的血黑成这样,那他的心也肯定是黑的。
    事实证明,有时候小孩子的眼睛真的是比鹤顶红还要毒,但太后她老人家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比白莲花还要纯洁的科研工作者,一把年纪还不识人心险恶,自然没把我的话放心上,她还在我屁股上重重拍了两下,让我滚回房间去看动画片,仔细不要让我爹听见了,不然有我好果子吃。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虽然我爹妈从来没有捅破窗户纸,可在这个满城风雨满城尘,连只跳蚤爬上东方明珠都能变成新闻的年代,我又怎会白的跟一张纸一样?若非这姓梁的混蛋陷我老爹于不义,我们家又怎会从天上掉到地面,我支少爷又怎会连追女孩子的资金都没有,单身到现在这么悲催。
    千错万错,都是这姓梁的错。可自己拜的把子,含泪也要认下去,就算他把你祖坟给挖了,那也是你兄弟。太后说得对,我老爹这辈子就是吃了做人太实诚的亏。
    也亏得这姓梁的脸皮厚过了地心,跟我们家结下了这么大梁子,恬不知耻地叫我大侄子不说,居然还让我替他问候我那远在阴间的爹娘。如果不是这俩牛皮糖按着手枪贴在我身旁,我早一百年就冲上去,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我左右看看这俩牛皮糖,心说自己是没可能跟蚊子他俩通气了,不过看西装男这么淡定,他应该是早有张良计于胸了,我还是悠着点的好,不然很可能会反过来帮倒忙。念头一定,我就将注意力聚拢在一起,投注到滨水那边的状况上了。
    我全场扫视了一下,皮包梁的人总共有三十几个,清一色的汉子,半个雌的没有,除去看守我们仨的十来个人,其余二十几人连同皮包梁自己,都在水边忙活。我发现这是一支装备堪称精良的队伍,人人从头上戴的到脚上穿的,无一不是有钱也不知上哪儿买的好东西,一看就是探险纪录片里的精英队伍才有的画风。我注意到水边的时候,有三个人已经换上了水母衣(紧身潜水服),我看着他们背着氧气筒,抱着夹心金属片陆续下水,再看向周围放绳索的人,心头顿时一轰。
    他们身上的衣服,竟跟祠堂里那两具死尸身上的衣服是一样的。看来,皮包梁此次非但是有备而来,而且还是怀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而来。那么,问题来了:他究竟是如何得知支家水宫秘密的?
    我试着跟身边俩牛皮糖探了下口风,结果真的是对着牛弹了琴,俩糖没一个搭理我的。正憋闷得慌,忽然听西装男那边有了点动静。我扭头一看,西装男跟前站着个男人,那男人正叼着根烟,似笑非笑看着西装男。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那男人半面覆着阴影的侧面,我只隐隐觉得眼熟。我瞧了半天,那男人总算开了口,我这才把他认了出来。
    居然是那个不阴不阳的泥巴张。
    我不由替西装男捏了把汗,这货先前被西装男捆成了粽子,瞧他那气定神闲的阴险模样,若不回请西装男一顿大餐,那才有鬼。转瞬我又觉得不太对——泥巴张怎么给放出来了?
    一转念,我抽了自己一巴掌。泥巴张再厉害,也不可能只身到这种前路未卜的鬼地方犯险啊,我和蚊子居然会相信财人张那套说辞,这俩脑沟平的,可以去当航空母舰甲板了。
    只是,张氏兄弟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莫非是为了从我们身上探听什么?我突然想起他俩之前对我的态度,难不成,他们以为我知道水宫的猫腻,想从我身上挖出什么来?
    泥巴张对西装男说了句“兄弟挺厉害的,不知怎么称呼”,西装男似乎处于关机模式,没睬他,泥巴张也不介意,继续一边抽他的烟,一边看着闭目养神的西装男。这边正僵持着,那边的财人张醒过来了,也跑过来找西装男晦气。这张老二可就不那么好对付了,他见仇人都这地步了还敢摆谱,气的吐血,袖子一撩就要上去收拾西装男。泥巴张一把拦住了他,对他说了句话,财人张这才不情不愿缩了回去。
    那句话有点奇怪,我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耳朵的打开方式不对,后来我想到了某种可能性,才意识到,泥巴张那句话的确就是这么说的。
    当时,泥巴张手抓着自家二哥的胳膊,眼睛却盯着地上的西装男,他用一种蕴含缥缈笑意的声音道:“这个人是神,冒犯神,可是要遭天谴的。”
    蚊子跟我说过,香湾那个道庙里的乩童,曾伏地向西装男稽首,并称他为乩神。我想,乩神应该也是神的一种吧,这泥巴张多半是通过某种途径得知了西装男的某些事迹,瞧西装男那赤着脚盘腿而坐,纹丝不动的端凝模样,倒跟神像有几分相似。不过,泥巴张既然都知道西装男是乩神了,却还明知故问请教他名头,这未免有点说不过去。
    难道,西装男真名不叫南卿,叫北卿?
    我甩甩头,刚把天上那匹马给甩掉,就见张氏兄弟缩在一角,叽叽咕咕不知商量了些什么,然后泥巴张就含着根烟,甩着胳膊朝我走来了。我暗叫不妙,脸上堆笑打招呼,心下琢磨着,我好歹没亲自出手动过他俩,应该不至于被划入复仇名单吧,正哆嗦,泥巴张已走了过来。他居高临下看了我几秒钟,忽的露齿道:“支少爷,你觉得自己跟那位相比,是你重要一点,还是他重要一点?”
    我见他手指向西装男,不由有点纳闷:“你都说他是神了,当然是神比较重要。”这人一定得了老年痴呆,自己刚说过的话都不记得。
    泥巴张吐出个烟圈,眯了眯眼:“人众胜天。”我茫然看着他,等着他下一句出来,他掸了掸烟灰,才道:“如果你身后永远站着一群不怕死的人,你觉得是你们的胜算大一点,还是神的胜算大一点?”
    我这下更听不懂了。看他笑容有点无奈,似觉得跟我解释这些有辱他的智商,我不禁很是郁闷。泥巴张对我笑了笑,悠然晃向了水边那群人,也不知怎么回事,我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下水的人还没有上来,我跟水边的人一起等,等得哈欠连天,眼皮子直打架。我终于意识到,当俘虏其实是一件相当无聊的事,尤其是在你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救出去的时候,这就好比,人知道自己一直在被生活强奸,但终有一日一定会从死亡中解放。
    就在我将睡未睡的时候,耳中忽然射过来一片喧嚣,我幡然醒转,发现是水边那群人开始躁动起来了。看来,下水的人终于把宝藏捞起来了,不知究竟是什么宝贝。我伸长脖子朝那边望,望了半天,除了黑压压的后脑勺,什么也没瞧见。隔了片刻,只听到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水里了,然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我还没闹明白状况,就见几个人铁青着脸朝我走来,二话不说把我架了过去,然后给我松绑。我以为皮包梁终于良心发现,要跟我分宝藏来补偿我们家已然仙逝的老爷子,岂料他寒着一脸褶子,死死盯了我半天,冷声道:“我把决定权交给你,你说,你们三个,谁下去?”
    我愣了半天,视线朝水中一滑,看到灯光中翻滚的红水,这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妈的,这老不死的是要拿老子去当探路拐棍!
    我脊梁骨凉了半截,左瞧右看,发现旁边只有一脸淡然的西装男,没见到蚊子的踪影。我心下暗骂,死蚊子真他娘的仗义,居然扔下我俩自己跑了。果不其然,皮包梁这话刚撂下,还没在我耳朵里捂热乎,那边他手下就气喘吁吁跑过来了:“报告……老板……那小子……跑……跑了……”
    皮包梁老脸一抽,直接给了那人一耳光,一下子将其拍出一丈远,人群纷纷闪身躲避。我看的咋舌,心道黑道上的人行事就是干净,就是利落,什么骚都不会往身上蹭,真特么的清高。皮包梁收拾完手下,矛头就重新落回我身上。“二选一,你要选哪个?”皮包梁冷目看我。
    我身上立时一个激灵。这不是泥巴张刚才问我那问题?这小子忒神了,居然能把预告做到这份上!
    正愕然,背上给人狠狠搡了一下:“老板问你话呢,愣着做咩啊?”
    我暗骂,垂首深吸了几口气,然后眼神一凛,猛一抬头,泠然望向皮包张,毅然说出了我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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