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很想拣一堆形容词来形容我当时的心境,但事后真的回想起来时,唯一鲜明残留在心脏里的,就只有一抹难以言状的深度恐惧。
    其实一开始我只是稍微有点害怕而已,毕竟那个人趴在人蛹上,要么是里头爬出来的虫牲,要么是假皮包梁派下来的又一队人,哪一种可能都不会是什么好事。当我将头灯对准那人的脸,想看看他到底是哪一种情形时,我呼吸刹那间滞了一下,因为我发现,他身上居然没有装戴潜水设备,没有面罩,没有脚蹼,甚至连氧气瓶都没有。
    依照我粗略估计,我现在应该是在水下30米左右的深度,在这个水深上,要想憋着一口气游个来回,他要真是人,也只能是鱼美人。我一意识到唯一的可能性,额头就开始突突跳起来,我死死与它对视,戒备它忽然冲过来,盯着它看了片刻,凉意就龙卷风一般窜过我身上。
    那人影,真的就只是个“人影”而已,头灯打过去,明晃晃的光线就仿佛被吸进了黑洞一样,除了一团乌漆漆的黑影,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五官,看不到衣服,甚至连身形轮廓都笼着一层毛边,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似乎它是水里的一团墨水,手一搅就会散开。
    我重重咽了口唾沫,视线胶着在它身上,身体不由自主向后退去。一直有半根烟的功夫,我就这么浑身紧绷地跟它对峙,整个过程中,它却一直没有动弹,只是保持伏在人蛹上的姿势,扭头看着我,一动不动,我远远望去,几乎都要以为它是一座雕像了。
    转瞬间,我脑中闪过很多念头,最后假装没有看到十米外的东西,手中金属片一扔,扑腾着继续往上游去。在我收回视线的那一刻,我浑身寒毛竖了起来,神经绷得如同拉弓,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愈来愈盛,到最后压得我心如擂鼓,几乎喘不过气来。这种情境你应该可以想见,小孩子在被子里看恐怖小说,看到高潮的时候,往往就会是这种状态,脑子里幻想什么东西就趴在自己的床边,心里明明怕得要死,却总抑不住想去验看的欲望。
    我很快就忍不住了,猛地压下视线,往下看了一眼。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我没有看到那玩意儿,那人影不在原地了,不知去了哪里。我后背立刻麻了一下,随即猛然扭头,往后看去。
    没有东西,除了斑斑点点的虫群,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我犹不放心,每个角落都仔仔细细搜寻了一番,结果确定那人影真的没躲在我身后。我心头闪过一个不好的感觉,倏然转过脑袋,朝另一边看去。霎时间,疏落的虫群,以及上方水体投下来的暗影,直直朝我的眼帘扑将过来,而除此之外,却是什么都没有。
    这真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你明明知道有一个要命的玩意儿就在你身边,却死活找不到它,就好像不管你的视线打向哪里,那玩意儿都始终躲在你脑袋后面一样。一阵巨大的恐慌过后,我意志反倒坚定起来,索性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管了,头一抬就往上扎了去。
    一路上我都没敢回头,手脚并用只顾往上游,不多时,就上升了七八层楼的高度。我这才低头看了一眼,灯光朝下落去,我发现后头没有东西跟上来,不由松了口气。可下一个瞬间,我一下想到了什么,不禁打了个冷战。我抬起头,看着上方黑压压的水域,心脏突然被什么东西给魇住了,一下子连划水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刚才已经说过,我看到那人影时是在30米左右的水深,小学生做一下算术题,都知道我现在距离水面应该有几米。可我此刻却发现,对面的人蛹山竟远远没到头,它就如同一堵绝壁,傲然耸立在我眼前,我灯光朝上照去,全然看不到顶。人蛹层峦叠嶂,连绵不断,照这样的架势来看,十层楼的高度是跑不了的。
    我几乎都没力气去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过了好久,心中才莫名其妙窜出个念头来。难道,这里又是什么见鬼的空间夹缝,我一不小心就闯入了另一个时空?鉴于蚊子说过的剃刀原理,这的确是最简单的答案,但同时我又很清楚,这也是最见鬼的解释。
    我看了眼氧气瓶,心凉了半截,还有20bar,撑死了也只能坚持5分钟,照这样下去,我直接就能到人蛹里头定居。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反而没那么恐惧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可以预测自己的死法。我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开始思索自己此时还可以做些什么,最后发现,除了继续往上,杀出一条血路,我其实是毫无他法。我苦笑了一下,正了正头灯,开始心无旁骛地朝上扑腾。
    最后那段时间里,我心里非常平静,脑子里除了“往上”这一个念想,什么心思都没有。这时候,水里已经看不见虫子了,整个水体非常清澈,这里的活物,除了那些不知有无的虫牲,就只剩一个我了。我耳朵听不到任何喧嚣,眼睛看不到任何色彩,脑子里也不存在任何杂念,我想,这大概就是每一个将死之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状态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失去意识的,当我浑身知觉都苏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非常明亮的地方,那光亮刺目异常,我伸手遮眼,过了好久才适应过来。我坐起来,四下看了看,发现四周拢着一圈不算太大的水潭,水面很静,泛着一层水藻的暗绿色,应该是潭死水。水潭之外,是四面凹凸不平的石壁,整片石壁呈倒漏斗状,基部宽阔,向上收拢,上面倒挂着一条条石楞子,最后缩成了一个口子,从我这个位置朝上望去,口子只有拳头大小。
    我不由觉得很是奇怪,那石壁豁口这么高,光线从上面落下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达到这种刺目的效果。稀里糊涂忖着这一点,我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其他地方。耳中依然有水声传来,但层次感分明弱了许多,只有节律的滴水声徜徉,想想也是,毕竟水潭跟瀚海不是一个段位的。让我倍感心安的是,蚊子和西装男都在,俩人相对着默然而坐,蚊子手里拿着一个夹心金属片把玩,西装男则面无表情地看着。
    我看到这情景,就依稀猜到了之前发生过什么,多半是西装男拾掇了假皮包梁那帮人,逃了出来,最后跟蚊子会合。我唯一想不明白的是,我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他俩把我救上来的?
    我张口叫了声蚊子的名字,却见不远处的蚊子依旧埋头,倒腾手中金属片,跟没听到似的,动都没动一下。我加大分贝又吼了一声,蚊子依然没搭理我,自顾自整他的。我扯着嗓子又嚎了好几声,这下子就好看了,蚊子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摁了屏蔽按钮,存心跟我装聋子。我愠火腾地蹿起来,爬起来就朝他晃过去,可刚迈出没两步,我身上就像被电了一下,双脚瞬间被钉在了原地。
    西装男一向面无波澜,蚊子又是侧对我坐着,所以一开始我都没发觉异样,等我看到蚊子大张着,犹如喇叭一样始终没有合拢的嘴时,我也只以为他是在表达自己的惊讶而已,可等我意识到,他如此姿势已经保持了十秒钟却都还没变时,我终于察觉了里头的诡异。
    一丈之外的俩人,浑身上下纹丝不动不说,竟连最不好拿捏的手都没抖一下。他们就像是按了暂停键的画面一样,一派死寂坐在原地,这样两个人,糅合着身后嶙峋怪状的石壁,毫无波澜的水潭,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惊悚。
    我抹了把冷汗,迟疑了一下,就举步凑了过去。我把手搭到蚊子肩上,眼前的景象立刻飞快地抖动了一下,我怔了怔,以为自己眼花,下一秒,但见眼前轰的一下,整个画面骤然就碎掉了,如同一张被放进碎纸机的照片,眨眼就被卷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我还来不及感到惊讶,脚底就像踩空了一般,猝不及防掉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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