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州,江汉门户。
    一片不太宽阔的平野连接着江汉平原和南阳盆地。
    如果天气好的时候登高远眺,甚至可以看到西面的章山,天门山和东面的横木山。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这里乃是北方军队南下和南方部队北伐的必由之路。
    也因为如此,在这片野地,历朝历代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在漆黑的无星无月的夜里,有点点磷火在远处漂浮,顷刻,却被掠过的阵风带走。
    卷起这阵风的乃是一队轻骑斥候,马蹄得得,二十人中方我荣一马当先在前面带路。
    作为一个统军大将,在来郢州之前,他已经将所能够拿到的舆图背得熟了。到地头之后,更是每日纵马将京山县中的山山水水都走了个遍。对于地理的熟悉程度,还超过了本地人。
    今日,他亲自带队出来侦探敌情。实际上,在过去的今日,他都没有在军营中安静地睡过一个囫囵觉。形势已经如此紧迫,作为一个仔细的人,凡事总归要亲眼见着了才安心。
    长时间地坐在马鞍上,即便方我荣生着一副适合骑马的罗圈腿,大腿内侧依旧被磨破了皮,稍微动上一动,就疼得钻心。
    不过,作为一军之主将,即便再痛,也得深深地受着。他知道自己之所以做了踏白军的都虞侯,主要原因是得了王道思的提携。王军使喜欢读书人乃是公开的秘密,军中的将士但凡识得几个字,又能在战场上立上功劳,就会被破格提拔。
    也因为如此,他方我荣突然得居高位,这次甚至单领一军,自然令三军不服。踏白在泗州中待遇最好,士卒们一个个心高气傲,不是个人物根本就镇不住他们。
    正因为这样,他依旧将腰杆挺得笔直,生怕被手下看轻了。
    “虞侯,咱们已经在野地里跑四天了,你说女真会来,怎么到到现在连毛都没看到一根。老家那边打得如火如荼,咱们身为泗州军主力,却被派到这里来喝西北风,想想就叫人憋气。依俺看来,女真人未必就到了襄阳,就算去襄阳也未必南下。虞侯你的胆子也太小了些,整日派大队斥候四下搜寻。这么下去,只怕鞑子还没到,咱们自己就先累垮掉了。”
    又有一个骑兵喝道:“老四,你满嘴抱怨什么,虞侯既然下了命令,咱们执行就是了。难不成你还敢抗命,嫌活得不耐烦了。”
    那个叫老四的骑兵吃同伴这一呵斥,道:“是是是,童家哥哥说得是,俺们当兵的自然是以服从为天职。只是,老这么跑也不是办法。我踏白自成军以来的第一天就除了进攻就是进攻,这么疑神疑鬼,将警戒圈子撒出去六十来里实在太折腾人,再撒,就要撒到州府长寿县了。依俺说,索性夺了长寿轻省。再这么折腾下去,大伙儿都快没气力了。”
    童军士懒得理睬老四,对方我荣赔笑道:“虞侯,老四就是这个性子,你多多担待。”话虽然说得客气,言语中却带着一丝不以为然。
    方我荣这还是第一次带军出征,以前虽然是踏白军官,可训练的事情有老郭做,部队则由王慎亲领。他只负责头一低朝前冲锋就是了,威信不立,大家也不怎么服他。
    此刻,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讷讷道:“进驻郢州预防女真南侵乃是夫人和陆副军使的命令。”
    众骑兵都是微微一笑:“是是是,咱们自然遵夫人之命,她老人家说女真鞑子要来,自然是会来的,咱们提起精神来。”
    话中,显然不拿方我荣当回事。
    方我荣也没个奈何,沉默地行了半天,才问:“今夜咱们撒出去多少队斥候?”
    那个叫老四的骑兵回答道:“禀虞侯,一共六队交替轮班,现在应该到了交接的时候,咱们还是回去吧?”
    方我荣:“等等,等到交接的人马来了再说。:”
    正说着话,得得前面又是一阵轰隆的马蹄声。听到这动静,不知道怎么的方我荣长长地松了口气,应该是轮值的斥候到了,现在总算可以回营小歇片刻了。
    “什么人?”
    三长两短的哨子响过,和预料中的一队二十人斥候出来不同,来的只有三人;“前面可是方虞侯?”
    “正是,史都头,你不是在军营里吗,怎么过来了?”方我荣认出他来,骑马奔过去问:“出什么事了?”
    大半夜的,一个高级军官亲自过来寻自己,让他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史都头低声道:“禀虞侯,李相公那边来人了。”
    “李相公?”方我荣一愣。
    史都头道:“对,李彦平李相公派人过来了,说是有紧急军务,现正在军营等候。”
    众骑兵都低声骂道:“原来是李横那篾片相公派人过来,他们来这里做甚,夜猫子进宅,定然是没安好心。”
    方我荣点头:“那好,我马上回营去见他。”
    自从王慎领军去湖南讨伐摩尼教之后,整个江汉地区,李横乃是名义上的军政最高官员,虽然泗州军也没人拿他当回事。
    但是,方我荣是这个时代标准的读书人,君君臣臣,家家国国的观念深入骨髓,对礼制看得极重。当即就带着手下一路朝军营奔去,他心中也是奇怪,李横相公突然派员来郢州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安陆老家有事发生?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觉有些担忧,却忘记了等轮岗位的斥候过来再走。
    就在他离开不过一壶茶的工夫,就有一队浑身皮甲,头上带着貂帽的骑兵牵着马蹑手蹑脚走过来。
    人数大约十人,为首那人大约是走得热了,一把摘下头上的帽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直娘贼,这都秋末了,天气还凭地热,这南人的地儿还真不养人,俺觉身子骨都快被这湿气浸得虚了。”
    一口标准的北地汉人口音,若非他头上扎着金钱鼠尾的辫子,头顶刮得趣青,还真要被人当成南人了。
    此人生得极为健壮,面上满是饱经风霜的黝黑,身上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势。
    走了几步,他却咦一声停了下来,蹲在地上仔细地看着。
    身后,一个骑兵笑道:“马五将军,你也忒小心了些点吧?区区一千不到的宋骑,何用担忧?”
    没错,为首这人就是金国金吾卫将军,兀术心腹,去年搜山检海捉拿赵构的辽国降将耶律马五。
    耶律马五从江南撤回长江,路上遇到牛皋的伏击。他并没有如真实历史上被牛皋打死,反使计击溃牛皋聚集的河南乡勇。按照金军的布置,他应该率部去山西驻防的。
    可是,正当他的兵马在西京河南府休整的时候,兀术突然下令,命他带三千精锐去襄阳,并伺机进攻安陆的泗州军,同行的还有完颜希尹的三千骑兵。
    马五哼了一声:“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泗州军可是我们的老对手了,上次在建康府,我等又不是没有在王慎手下吃亏。眼前乃是他最最精锐的骑兵部队,怎能不小心?”
    说到这里,那一夜的腥风血雨又浮现在眼前。那些勇猛的战士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连天的惨叫,闪烁的刀光叫人骨子里涌出了一股寒意。
    是的,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强悍的军队,那些懦弱的宋人怎么可能变得这么剽悍?
    听他提起建康一战,身后的几个斥候面上浮出愤恨之色,又有人低声道:“马五将军,那日咱们没有船,一次也过去不了几个人,结果才有那一场败北,俺们心中不服。”
    “对,俺们心中不服,这次遇到他们,得给那些南人一个教训。”其他人都低声吼叫起来。
    “都安静!”马五突然低喝一声:“敌人的斥候来过。”说着,他就指了指地上一片倒伏的野草。
    等到手下都闭上嘴巴,马五低声冷笑:“看来,敌踏白军的统军大将倒是个小心的人,斥候都撒得这么开。可惜啊,可惜……”
    一个辽人斥候笑道:“可惜他们还是没有想到咱们的主力竟然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绕到他们身后来了。”
    马五神色一凛:“这次我军截断踏白归路,和谷神的主力给敌人来一个关门打狗,九九八十一难都过了,就差最后一哆嗦。前方就是富河渡口,乃是踏白和王慎大本营德安府应城县的交通要道,把住那里,敌骑就无处可逃。今日却是怪了,如此要紧的地方竟然没有碰到王慎的斥候,却是咱们的运气。”
    一个辽人斥候低声道:“马五将军,会不是咱们刚好碰到敌人斥候换岗?”
    耶律马五点点头:“这个可能很大,传我命令,把远拦子都放出去,密切监视踏白动向,后面的主力快速通过,把住官道和渡口。”
    “是!”几个远拦子骑兵应了一声,跳上战马飞快地冲了出去。
    又有人将一枚骨哨放在嘴里一吹,尖锐的呼啸在旷野中回荡。
    在夜光中,远处有粼粼波光闪烁,就好象是一片汹涌的海潮。
    定睛看去,却是无数身着铁甲,手执兵器,骑马奔来的契丹大军。
    他们来得好快,转眼就将眼帘占满,显示出极高的战术素养和强悍的体能。
    “出发,在踏白还没来之前抢占富河码头,封住那条大通道。”耶律马五跃上战马,泼风一般冲了出去。
    他紧咬着牙关在起伏的战马上默默祈祷: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契丹报得大仇!
    是的,真是菩萨保佑啊,今日大军过来竟然没有碰到踏白的游骑。可是,这个机会稍纵既失,必须抓紧了。
    他心中也是打鼓:“千万,千万在我军通过这片旷野前顺利抢到渡口啊!”
    天上的菩萨大约是听到了他的祈祷,或者说踏白军疏忽了,整整大半个时辰,这片旷野竟然没有出现一骑踏白斥候,这也让耶律马五和三千多主力皮室军顺利地抵达了富河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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