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程四老爷上来,她轻轻把棋盘推开一点,低唤一声:“四叔。”
    程四老爷“嗯”一声:“他走了。”
    程三姑娘沉默片刻,抬起眼来:“他答应了不乱说话吗?”
    程四老爷失笑一声,摇摇头:“我没向他提起。”
    程三姑娘疑问地:“为什么?”
    “因为用不着。”程四老爷道,“是个能闻弦歌的人,我直接说告辞,他没有多问一句,心下显然已有数了,有数而能忍住不当场质问,只当做我就是来拜祭他父亲的。这样的人,难道还怕他背后去散播什么闲言吗?”
    “……这便好。”程三姑娘又是沉默片刻,而后淡淡地说了一句。
    程四老爷却有些感叹,不吐不快似地:“嘉娘,我倒有些悔意了,此子非池中物啊。”
    程三姑娘微微笑了一下:“这个话,四叔先前不就已说过了?若非为此,也不会令我随行这一趟。”
    程四老爷道:“先前是先前——”
    先前程家本家做出这个决议,并派出程四老爷执行,更多地是从大局出发,程家虽然根叶繁茂,但失去程文这一位正四品高官,实是损失深重,几近伤筋动骨,更为不幸的是程文遗下的长子资质平庸,不及乃父多矣,如今年已弱冠,却还挣扎在童生试的路上,即便他有成材的一天,程文舍命留下的政治资本,他恐怕连一半都发挥不出。而次子,还抱在程夫人的怀里,连路都不大会走,等他接程文的衣钵,更不知要等到哪天去了。
    儿子不行,程家人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放到了女儿身上,又更自然地,顺着把目光展望到了苏长越身上。
    这一对同时遭难的忠良之后若能结成姻缘,哪怕什么都不做,单这门亲事说出去就足以令程家的门楣光耀一层,运作得好,更是美谈一桩,当即就可为程家带来利益——程家其他的待嫁姑娘们,名声会自然而然地跟着清高起来。
    而苏长越本人也很合适,他十五岁就能中案首,可见资质远胜程文长子,又父母双亡,别无兄弟,加之苏家本身出于草根,这么个家世,程家扶持他,拉拢他,让他偏向过来,为程家的利益出力应当也很容易;便不成,程家舍出去的不过一个丧父的孤女,并不亏在哪里。
    唯一的障碍,是苏长越本有婚约在身。
    不过这对程家来说,也不算什么障碍,程四老爷有信心说服苏长越,只要由程家负责,另给叶家姑娘说一门好亲事,那还有什么问题呢?对于叶家姑娘来说,说不定这还是巴不得的事——苏长越对程家有价值,对她可没有,一个孤女,她拿什么栽培造就苏长越?没这个能力,两个人只好抱团挣扎,还不如分开各觅良缘。
    ——当然叶家姑娘的名声可能会损失一点,她和苏长越定的是娃娃亲,时间久长,和苏家关系近的人家都知道有这门亲事在。程家不可能要一个背约另娶的女婿,那这个锅,就只能叶家姑娘背了。
    但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这一点不足,跟程家给的承诺比,又算不上什么了。
    总之,程家是都算好了才派出程四老爷来的,谁知最终问题没出在苏家,也没出在叶家,却是出在了程家自己身上。
    用“出问题”来形容不大准确,因为,这对程家来说,其实是一桩大好事。
    “……若早知道魏国公府能派人求娶你,我们也不用这么殚精竭虑了。”程四老爷说,“本来我们只是对叶家姑娘有一点歉意,弄到如今,叶家姑娘没什么了,倒是同苏家生出了一点不可说来。”
    他是个不惮于承认失误的人,便总结道,“这件事,终究还是办得太急了一点。”
    程三姑娘很淡然:“事情已经如此,四叔何必多想?”
    程四老爷敲了敲膝盖:“话虽如此,总想能更完美一些——可惜我膝下没个女儿,不然,倒是愿意嫁与他。”
    “四叔这么看好他?”
    “这个年纪,有这份心性,至少我们家的下一辈里找不出这样的小辈来。”程四老爷语气中带着明确的赞赏,“此子缺的不过一股送他上青云的轻风而已。”
    程三姑娘却摇了摇头:“我倒觉得四叔太乐观了,如今他失去了轻风,围绕着他的危险却还在,就算上面的恶虎想不起低头看一看他,想讨好恶虎的豺狼们却说不准要拿他去献这个殷勤。”
    程四老爷想一想,其实他不大认同侄女的意见,娇女困守闺中,便再聪慧,眼界难免有限,世事变换无常的那一面,她就不一定能领悟到。
    不过程四老爷及时醒觉过来,如今情形已经不同,侄女另有乔木,他再一个劲和她说苏长越的好处,万一勾起她的淑女之思来,岂不是自寻烦恼?
    他便只是附和了:“嘉娘,你说得有理。”
    程三姑娘拈起一枚棋子,啪嗒落下:“四叔,君子落子无悔。”
    **
    程三姑娘身有重孝,她在这当口和苏长越论亲还好以美谈来遮,和魏国公府就没这一层了,暂时必须秘而不宣,魏国公府那边遣人来,本也只是流露了这个意思,正式的定亲仪式,必然是得程三姑娘出了孝才能进行。
    所以,苏长越本该没这么快知道程家为何半途另改主意,但,不出一个月,他还是知道了。
    是珠华告诉他的。
    程四老爷想得不错,世事有时就是奇妙,珠华在程家的整桩计算里只算末端,程家根本还没来得及派人去找她谈判,但她却出乎意料地先掀开了程家的底牌。
    她的消息来源渠道是沈少夫人。
    沈少夫人这一回找她去做客,没再借着徐老夫人的名义,而直接把她领去了自己的院子里。
    沈少夫人找她其实没什么正事,就是随便聊了聊,望着她发了下呆——珠华暗搓搓猜想,估计是从她身上找县令爹的影子,横竖这辈子的亲爹亲妈后妈都团灭了,珠华倒也无所谓让她看看。
    就在这随意的聊天中,沈少夫人透露出了徐四公子有意和程三姑娘定亲的事——徐四本是有婚约的,定的是金陵城里另一家武威候府的姑娘,要不是徐四坠马车受伤,他去年都该完婚了。
    但世子的女人不是好睡的,睡完了因那妾室有孕声称是徐四的找徐四商量,徐四惊恐之下怕露馅把她害死就更不能善了了。世子戴了绿帽子,嫌丢人明面上只做不知,实则除了制造惊马案外,更授意了沈少夫人,由她出面往候府那边透了几句风,直接把徐四的婚事也给搅黄了。
    魏国公对世子做的手脚未必全然不知,然而只好装憨,这等弟睡兄妾的事,传扬出去够金陵百姓下一年饭的,他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世子撒气报复,只别真弄死了弟弟也就是了。
    耽搁到如今,徐四翻了个年都十九了,身体将将养好,婚事再不能拖了,于是很快提上了日程。
    这回魏国公给他选了程三姑娘,很大层面上是出于想借一借程三姑娘忠臣之后的名头,来压住小儿子的风流无行。
    至于程家和万阁老的恩怨,魏国公并不放在眼里,文官勋贵两个体系,金陵旧都自成一格,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魏国公都没什么好惧怕万阁老的。
    沈少夫人会聊起这件事,只是顺带一提,徐四的受伤和张家有牵涉,程三姑娘父亲又和苏父一起倒的霉,这两个人珠华实际上一个都没见过,但要说起来,又似乎不能算和她没有一点关系,所以沈少夫人看见她,就想起说了说这事。
    人际的复杂便来源于此,珠华当着沈少夫人的面没说什么,乖乖听她扯,回去家里后,想来想去,提笔给苏长越写了封信。
    睡自己的小妾和睡兄长的小妾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就算以封建时代的道德标准衡量,此等有逆人伦的行为也是毫无疑问的渣,徐四家世再好,有这个前科,也绝不能算良人了。
    程三姑娘对她来说是个陌生人,但对苏长越来说,却是父亲故友之女,她遇此狼人,珠华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总觉得该给他说一声,至于他要不要告诉程家那边,就是他的决定了。
    苏长越接到信看后,有种意料之外,然而情理之中的感觉。
    原来如此。
    程家的行为能解释得通了。
    他淡淡想过,便抛去了脑后,并不为此萦怀,提笔给珠华写了回信。信中谢了她,然后说了自己不方便在此事上和程家有什么联络——程三姑娘本来选择的对象是他,他去说徐四的坏话,恐怕难免遭人误会。且苏长越心中有数,程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在先前的作为里已经暴露无遗了,他就算去说,人家信了,恐怕也仍然改变不了什么。
    这缘由苏长越在信里写得很含蓄,程家做事不地道,但他本也不想娶程三姑娘,所以没觉得自己吃什么亏,也不想有损程三姑娘的名声。
    本不是一路人,便各行其道罢。
    但在珠华来说,发现情敌的技能是天生的,她情窦虽没怎么开,然而已经把苏长越划为了自己圈内所有,她警觉地从苏长越的字里行间里发现了,她的所有物曾被别的眼睛觊觎过的痕迹。
    珠华很不乐意。
    于是她抄了首《节妇吟》回去。
    苏长越再度收到来信,打开看见的时候,眼角直抽抽:“……”
    以他的学问,自然能领会到,珠华可不是在向他表忠贞,这“节妇”说的也不是自己。
    小醋坛子又翻了。
    他趴书桌上闷笑了一会,重新提起笔来,回忆着上回见到珠华时的打扮模样,给画了张画寄回去。
    这生动地表明了他清楚想着她,比单用文字写的有说服力。
    珠华拿到画,欣赏了半晌,水墨人像在神不在形,单看脸,珠华不大看得出来是自己,但整体看就一望即明,而且虽然是个小娃娃的模样,还挺有气质。
    没想到苏长越字写得好,画画得也不错,她之前都不知他还有这个才艺,看来古人书画不分家的说法是有道理的。
    她满意了,找本书册夹进去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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