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败如山倒,这一溃退就是没有止歇。
    李傕、郭汜两部的数万步骑,如同一窝蜂似的,乱糟糟一团,皆向西边的霸陵方向逃窜。
    骑兵践踏步卒;步卒丢盔弃甲,只嫌自己跑得慢,后边的撵上来,撞到前边的,被撞到之人来不及爬起,又无数只脚踩上。更有那凶悍的,冲着挡住路的,索性挥矛乱戳。自相已是残杀,再加上徐荣、关羽、张飞、孙策等所率之步骑的追歼,一路上不知丢下了多少尸体。
    若被李傕、郭汜逃入霸陵县城,虽然荀贞一样能把城打下,但免不了还得再费一番功夫,所以入夜之后,荀贞命令诸将继续追击。
    夜空中繁星点点。
    这个时候,如果从空中往下看,可以看到沉默矗立的骊山之西北边,奔流不息的渭水南边,於此块宽阔的土地上,前头是散满荒田、原野,深一脚浅一脚,摸黑乱逃的四五万敌人,后边是一支支举着火把,如似条条火蛇的追兵队伍,凡是被火蛇追上的,就将会被火蛇吞噬。
    受到荀贞“擒获李傕、郭汜者赏千金,奏请天子列侯之封”这道军令的激励,如刘备这等极度渴求功名的将校,对李傕、郭汜部中的寻常将校以及普通兵卒压根都已瞧不上眼,即使追上,也是丝毫不顾,最多如果挡在前头,随手杀之或者驱散了事。
    一阵阵的大呼在这夜色中起伏响起:生擒傕贼!生擒汜贼!
    又一阵阵较小的大呼响起:李傕在那里!郭汜在那里!
    千军竞逐,如万舸争流,一条条耀眼的火蛇把浓重的夜色划破。
    地上点点的火光正与星空相映。
    荀贞、孙策两部穷追不舍之下,李傕、郭汜两人带着从吏亲兵,夹在乱兵里头,一在北,一在南,也是拼命地闷头逃窜,偶尔停下,歇歇马力,后边追兵声近,只能起身,接着奔逃。
    逃了一夜,以为追兵总该歇歇了,却追兵依然不止。
    李傕大骂:“没见过人头么?这般不要命!”
    霸陵城已然相距不远,李傕提前派去传令的军吏,仓皇回来,向李傕报告:霸陵的留守兵马闻李傕、郭汜兵败,已然弃城,渡灞水而逃。
    李傕怒不可遏,骂道:“懦夫。”
    虽有心先逃入霸陵城中,收拢残部,可是守军已逃,追兵又不停息,却没有机会。
    逃了一整夜,天光已亮,李傕提着马鞭,惶惶地转了几圈,作出决定:先过了灞水再说!
    赶到灞水岸边,桥上已挤满了溃兵,正在争抢过河,有那水性好的,则干脆下河泅渡。
    李傕的亲兵上前,挥刀砍杀,把桥上的溃兵打散。
    李傕乃过得桥去。
    这些兵士是他的本钱,过了河后,李傕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命令,把早就收起的将旗展开,竖立岸上,叫李儒等分头在河边收拢过了河来的残部。
    小半时辰前后,一个军吏惊慌叫道:“将军!追兵来了,赶紧走吧。”
    李傕看去,见河对岸出现了荀贞所部的军旗,他细细观之,说道:“对面追来的只是小部队,非是荀贼主力,急什么!”
    李傕毕竟宿将,犹能稳住,对岸的溃兵却急,尽管这支最先追来的敌军的确人数不多,可他们毫无迎斗之意,要么跪倒地上,垂头丧气地等着当俘虏;要么等不及再从拥挤的桥上逃,顾不上时已入夏,河道涨满,水势湍急,也顾不上自己会不会游水,噗噗通通地跳入河中,整个河面水花四溅,如下了无数只鸭子,——只李傕眼见,很快就被淹死的兵士便不知凡几。
    又过了不知多久,或许很长,也许很短,对岸出现了荀贞、孙策部大队兵马的踪迹。
    时刻紧盯对岸情形的军吏禀报:“将军!刘备的将旗!还有黄盖的将旗!”
    李傕知道到继续逃跑的时候了。
    通过这段时间,大约收拢到了溃卒三两千,他便就下令,把这数千溃卒组织起来,同时,遣亲兵到桥边烧桥。桥上仍有李傕、郭汜部的兵士,火势一起,不但桥被烧着,桥上的兵士也被烧着,数十、成百的火人惨叫着,从桥上落入水中,那惨状不忍多言。
    离开灞水东岸,行到傍晚,路经一处破败的亭舍。
    逃了一夜一天,干粮没怎么吃,水也没喝上几口,李傕又饿又渴,委实吃不消了,跟着他逃到此地的败兵也都是气喘吁吁,体力不支。
    李傕因下令就地休整。
    败兵们散开去,寻找吃食。
    几路斥候奉李傕之令,分往东、东北、东南等各个方向去,探查荀贞、孙策所部追兵现下的位置。李傕并派了军吏赶往长安,去传李傕之令,叫留守的李应等遣兵过来接应。
    却几路斥候出发未久,便有一路斥候折回。
    李傕在喝水,骤然见斥候回来一路,大惊失色,水咽得急,差点呛住,吐出来,仓促跳起,惊惶远望,问道:“荀贼追兵又追来了?”
    斥候禀道:“将军,非是荀贼追兵,小人等在东南边数里外,看见了郭将军的将旗。”
    原来是发现了郭汜。
    李傕恼恨决战之时,郭汜的阵地先溃,听到他的名字就怒火中烧,呸了口,说道:“盗马虏居然没死,倒是命大!”不是荀贞追兵,他放下心来,重坐下去,拿着水囊接着喝水。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身边说道:“明公,昨日战不利,我军大败,现明公收拢到的兵马不多,便是还回长安,荀贼若追击而至,只怕也不易抵挡。儒之愚见,何不召郭将军来见?看看他身边还有多少兵马,与其部合做一支,再回长安。”
    这说话之人跌坐地上,面色惨白,嘴角泛出白沫,说话时不断喘气,是李儒。
    李儒是凉州人,浸染当地尚武的风气,少好轻侠,而且又前后在董卓、李傕等的军中多年,因是虽为文士,体力还是有些的,也会骑马,所以竟是跟着李傕逃了出来。
    李傕说道:“本公才收拢到这点残兵,他又能有多少兵?”
    李儒说道:“明公,儒之愚见,多多少少,总归是个助力。”
    李傕便令主簿去召郭汜来见。
    主簿应诺,在斥候的引路下,出亭舍往东南去。
    李儒踉踉跄跄从后赶出,追上主簿,拉住他,低声说道:“见到郭将军,不可言‘召’,便说大司马请他相见。”
    主簿心领神会,应了声是。
    李儒回到亭舍内,李傕问他:“做什么去了?”
    李儒说道:“儒去交代,见到郭将军后,务必催促郭将军快些过来,免使明公久候。”
    李傕说道:“你却是晓事的。”
    李儒窥视李傕神情,犹豫片刻,说道:“明公,儒之愚见,待会儿见到郭将军后,为大局起见,明公最好容忍他三分。如公所言,他本盗马虏,粗莽之徒,明公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李傕看了李儒两眼,说道:“我也给你提个意见。”
    “明公请示下。”
    李傕说道:“你能不能以后不要一句一个‘愚见’了?我琢磨着,这回败仗,是不是就是因为你总是‘愚见’?愚见、愚见,总是愚见,本公怎能不败?”
    李儒哑口无言,没什么敢说的,只能唯唯,赔罪而已。
    李傕也就不再理会李儒,盘腿坐在地上,接过亲兵递来的胡饼,就着从不远处溪流中灌来的清水,一边大口吃饼,一边大口喝水,看到李儒喉头蠕动,问他说道:“你饿了么?”
    李儒怎会不饿?赔笑说道:“不敢隐瞒明公,儒是有些腹饥。”
    李傕把手中剩下的半拉饼丢给他,又问从吏要来一个。
    李儒忙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半个胡饼下肚,饥火略得抚慰。
    又等了一会儿,亭舍外头传来战马奔腾之声。
    旋即,郭汜的声音响起:“叫他出来见我!”
    李傕闻声作色,怒道:“胆敢如此无礼!”
    李儒苦苦进劝:“明公,儒之,明公,大局为重!大局为重!”
    李傕忍住气,出亭舍,来到院中。
    郭汜已在院内。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皆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李傕瞪着郭汜,冷笑呵呵,好一会儿没说话。
    郭汜怒哼哼,说道:“你瞧我作甚?请我过来,又不出声!”
    “昨日战时,我令你遣兵相助,你为何不助我?”
    郭汜怒道:“你叫我相助你时,孙贼攻我正紧,我怎能助你?”
    “交战正酣,本公正欲破贼,你阵为何先溃?”
    郭汜怒道:“我阵纵然不溃,你就能守得住么?还你正欲破贼?我阵之溃,还不就正是因为你的阵先动!”
    眼见两人吵将起来,李儒赶忙相劝,说道:“二公息怒,昨日之战已然败矣,再说也是无用,以儒,以儒之见,现在不可再作争吵,宜当速速商议如何善后之策。”
    郭汜怒哼哼偏过脸去,又听李傕说道:“荀贼说你我是卧龙凤雏,就你?也配!”
    郭汜怒火又起,转回脸来,正待反唇相击,陡然间听到“当啷”一声响,他急步后跃,拔剑在手,惊骇四顾,叫道:“什么?什么?”
    却是近处一个兵士的佩刀掉到了地上。
    李傕看到郭汜的反应,哪里还会不知他在想什么,捂住胸口,痛心说道:“郭多!郭多!这个时候了,你还不信我!”
    郭汜见是兵士的佩刀坠地,非是他所以为的李傕要杀他,松了口气,将剑还入鞘中,周围诸人惊诧的眼神中,不免小有讪讪然之态,说道:“我不信你什么?”
    “要非你污我下毒,与我相斗,你我岂有今日?”
    郭汜怒道:“要非你拉杀樊稠,又岂有今日?”
    “好处你没得么?”
    郭汜说道:“给我些老弱羸卒,也叫好处?”
    弱与羸同义,老弱羸卒四字,听来甚是别扭,李儒毕竟文士,嘴唇嚅动,下意识地想作纠正。
    郭汜问他,说道:“你想说什么?”
    李儒强自把这别扭咽下,赔笑说道:“没什么。”
    李傕说道:“老弱羸卒就不是兵?乃公好吃好喝地宴请你,叫乃公最爱的胡婢、最爱的珠珠与翠翠给你陪寝,你不知足,却还诬乃公害你!你就是个喂不熟的”
    喂不熟的狼,还是喂不熟的狗?郭汜怒不可遏,怒目相视,说道:“你说谁是喂不熟的?”
    就如两只斗鸡,李傕、郭汜互不相让,李儒再次开口,苦苦相劝,说道:“二公息怒,二公息怒!当下亦以大局为重。二公即使再有怨气,可是荀贼难道不是二公共同之敌么?二公若还是这般不肯相合,等至荀贼杀到,可该如何收拾?”
    郭汜、李傕互瞪了会儿,郭汜自知谋略不及李傕,又将脸扭开,问道:“你说,现在怎么办?”
    李傕已与李儒商量过了,既然郭汜不再和自己吵架,开口请教,便把商量出来的办法道出,说道:“你我先回长安营中,我带上天子,你带上杨彪诸辈,咱们去黄白城!”
    郭汜说道:“去黄白城?”
    李傕说道:“你我余部再加上留守营中的你我兵马,尚可有一两万众,到了黄白城,荀贼若仍敢来攻,你我就再於他战!那个时候,咱们既有坚城为守,复有天子在军中,我就不信还打不赢他荀贼!候其撤兵,你我追之,必可败之,一报今战败之仇!”
    李傕此策,听来非是不能行,郭汜虑之稍顷,提出一疑,说道:“要想去黄白城,必得先渡渭水。军报言称,曹操现在渭水北岸,渭水南岸又有杨奉,南北两岸的渡口悉在敌手,怎么得渡?”
    李傕说道:“杨奉叛我,欲图谋刺,要非荀贼兵来,我早就把他杀了!他若不逃,竟敢挡你我,我杀他如杀狗也!”
    郭汜说道:“那渭北的曹操?”
    李傕不屑一顾,说道:“曹操算个什么东西?当年你我奉董公之令,讨伐所谓的关东诸侯之时,这曹操被你我杀得人仰马翻,抱头鼠窜。那次被他得脱,这回他若敢阻你我渡渭,就把他杀了便是,如杀鸡也。”
    渭水北岸,曹操军中。
    距离荀贞大败李傕、郭汜,已经过去了一夜一天。
    曹操早就往交战地派了军吏查探,乃於这天夜晚,得了荀贞大捷、李傕郭汜西逃的消息。
    出的帐来,登上望楼。
    曹操负手眺看南边浩浩荡荡的夜下渭水。
    他这回的勤王救驾可以说是接连受挫,先是袁绍不肯与他联兵,继而因为兵马不足之故,被阻於下邽城外,数日不得进;末了,他行险计,绕过下邽,欲趁荀贞和李傕、郭汜决战之际先入长安,却又被徐荣挡在渭水北岸,不得渡过,以至於今,荀贞已然大胜,眼看将入长安。
    ——徐荣不受他的招降,后来也不肯遵从刘协的令旨,曹操起初以为他莫名其妙,不过现在已猜出缘故,料他定是已投荀贞。
    荀贞既已大胜,那么他到长安,也就是三两日的功夫了。
    这么短的时间里,别说肯定是渡不得渭水,就算是能得渡,曹操这点人马,也不是荀贞的对手,其想劝天子暂时移驾到邺县的目的,肯定是达不成了。
    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
    是继续留在渭水北岸,等着荀贞入到长安,再观望一下形势,还是就此撤军,还回太原?
    这是一个不太容易做出的抉择。
    此次出军,曹操没待程立,一时间,他却是无人问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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