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贻香听得一子说出“潜龙”二字,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仿佛曾在哪里听说过,而且还不止一次,但情急之下一时却又想不起来。眼见这道足以毁天灭地的巨浪继续逼近,离众人所在的金陵城已不过十余里距离,所经之处,巨浪后牵引着滔天的洪水已将一切吞没其中,她陡然惊醒过来,向身旁的得一子询问道:“你是说这……这长江大潮,是你弄出来的?”
    只见得一子傲然一笑,血红色的瞳孔中迸现出无比的狂热,扬声说道:“我早已说过,金陵城——便是那个家伙的葬身之地!我正是要让他在的即将得手的最后一刻功败垂成,在他最为得意之际突然跌落无尽深渊!哈哈哈哈,狗贼……你以为我当真要‘火烧金陵’?蠢材,你爷爷我是要‘水淹七军’!”
    伴随着得一子的话音落下,谢贻香急忙再问,却听巨浪奔涌声中,金陵城东面又响起一阵阵地动山摇般的炸响,却是布置于“外城”东面观音门到仙鹤门之间城墙内的数万斤火药如期引爆,从而将这段长达一十五里的“外城”城墙彻底炸毁。其声响之大、动静之烈,就连谢贻香自己也听不见自己说的话。
    而此时城外那数万叛军,也终于在暴雨中看清了来自东面的威胁。试问如此雄壮的一道巨浪翻卷而来,白花花的潮头竟有半个金陵城城墙那么高,莫说是肉胎凡人,即便是停泊在岸的一众“飞虎神舰”,面对这等堪比海啸的滔天水势,也不过是一片片孩童折出的纸船,顷刻间便会被大水冲散成碎片残骸。
    惊慌失措之际,不少黑甲军士随即醒悟过来——眼下唯一的生路,便只有登上眼前这座金陵城,躲到二十多丈高的城头避难,否则定然是死路一条,水性再好也是白搭。一时间成千上万名黑甲军士便同时挤向那数十架云梯,争先恐后地往上攀爬。而先一步登上城头的少量黑甲军士,眼见捡回一条性命,已然谢天谢地,哪还记得什么“清君侧,诛奸佞”的军令?
    只可惜城下黑甲军士的动作再快,也赶不上奔涌而来的这场滔天大水。由于“外城”东面的大段城墙已被炸毁,在这道高达十余丈的巨浪面前,整个金陵“外城”便再无屏障可依。伴随着巨浪奔行过处,浑浊的洪水顿时汹涌而至,一股脑冲进城中,从而将整片金陵“外城”淹没,其水势少说也有数丈深浅。
    紧接着潮头巨浪继续往西挺进,终于撞上金陵“内城”东面的城墙。谢贻香等人此时虽是在西北方向“内城”与“外城”重叠的这一段城墙,并非首当其冲,但在水势疯狂的冲撞之下,整个“内城”城墙都在剧烈摇晃,不少军士站立不稳,纷纷摔倒在地,扯着嗓子呼天喊地,当中更有不少大小便失禁者。
    幸好金陵“内城”城墙足够坚固,到底还是挡下了潮头巨浪的猛击、拦下了滔滔不绝的洪水,从而将这道高十余丈、宽十余里的巨浪硬生生从中分割开,贴着“内城”南北两边的城墙继续往西奔涌。便在浪潮经过谢贻香等人所在的这段城墙时,城外那数万黑甲军士,连同什么“飞虎神舰”、云梯车、火炮车、投石车等等,便如同尘灰之于泰山、水滴之于沧海,只在眨眼间便被巨浪一股脑卷入其中。待到潮头过尽,后方的浑浊的大水奔流不息,整个金陵“内城”之外皆已沦为一片汪洋,任凭黄豆大小的雨点不断砸落,翻卷着大片船骸和黑甲军士的尸身。
    面对眼前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水,城墙上众人哪还说得出话来?无论是爬上城头死里逃生的黑甲军士,还是守城一方残余军士,都被吓得魂飞魄散,相继跪倒在地,全然忘记了片刻之前双方还在你死我活的厮杀。可想而知,今日一早从东南方向攻入金陵“外城”的一十二万叛军,此时显然还来不及攻破“内城”,伴随着“外城”东面的大段城墙炸毁、巨浪牵引的洪水涌入,自然也无法幸免。当中的什么古镇海、唐先开、辜鸿渐、纪文峰这些所谓的恒王麾下“十二天王”,连同麾下所有将士,在这等天灾、天怒、天威面前,绝无丝毫生还的可能。
    如此一来,此番兵临城下的二十万恒王叛军,便果然如同得一子所言,于今日午时在这场滔天大水之下化为乌有,荡然无存!而那潮头巨浪来得快,去得也快,冲过金陵“内城”之后其势不减,又一路继续往西奔涌,将所到之处尽数淹没。待到巨浪冲着长江上游方向去得远了,震天的轰鸣声才渐渐消失,只剩暴雨持续倾泻,不停打落在水面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贻香浑身一颤,陡然惊醒过来。只见城墙之外的金陵城四面,奔流的洪水已将二十余丈高的“内城”城墙淹没了近三分之一,兀自在暴雨中翻卷激荡。如此水势,莫说恒王那二十万叛军,即便是金陵城附近长江两岸的黎民百姓,想必也有不少在这场百年甚至千年难遇的大水中遭受了灭顶之灾。幸好得一子早有预见,将“内城”一十三道城门用铜汁封死了全部缝隙,所以水势倒没怎么漫延进来,只是在城内积起过膝深的水,其间百姓以及“皇城”、“宫城”里的文武百官乃至皇帝皇后,倒是安然无恙。
    看清眼前这般局面,谢贻香不禁倒抽几口凉气,先是确认眼前这一幕并非梦境幻觉,然后才向身旁的得一子再次确认道:“这场水……当真是你弄出来的?”只见得一子眼中已恢复成了那对灰白色瞳孔,大步走到城墙边的箭垛前,得意地欣赏着自己这一杰作,没好气地回答道:“废话!”
    谢贻香默然半晌,这位鬼谷传人虽已兑现承诺,果真扫清了围攻金陵的所有叛军,可是对于如今这一结局,她心中却无半分获胜的喜悦,反而生出一丝莫名的恐惧,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只是可惜了金陵城附近那些无辜百姓,你这场大水,只怕……只怕也害了十余万百姓的性命……”
    谁知得一子听到这话,顿时哈哈一笑,笑声中满是不屑和嘲弄之意。只听他扬声说道:“十余万百姓的性命?笑话!何止是这金陵城附近,从长江入海之处的松江府开始,沿途的崇明、通州、江阴、泰州、镇江、扬州,一直到此间的金陵,这连绵六百余里的长江两岸,再算上金陵西南的滁州、太平府等地,命丧于这场大水的百姓,何止千万之数!”
    谢贻香一时没听明白,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得一子又是哈哈一笑,不屑地说道:“此乃东海之水倒灌进长江,否则你以为如此壮观的大潮,却是从何而来?我是说,潮水这一路所经各地,沿岸百姓当然无法幸免,陪葬的有上千万甚至数千万人!”
    这话一出,谢贻香只觉脑海中“嗡”的一声巨响,终于听懂了得一子的意思,结结巴巴地重复说道:“你……你是说这水……这水是从东海而来,顺着长江倒灌至此?那么从松江府到金陵城……不对,一直到西面的太平府,这一路长江沿岸的百姓……他们……他们……”得一子看也不看她,高昂着头望向城外暴雨中的滔滔大水,傲然说道:“兵者,凶器也。两军对阵,无论胜负,皆要付出代价!此番我挟必败之局,以一己之力篡改天地,翻转乾坤,不但令二十万恒王大军消弭于无形,更叫那个家伙的多年来的经营功亏一篑,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放眼华夏万古,便只有我一人能够办到!不过是牺牲些无用百姓,又有何妨?”
    对于得一子这番说辞,谢贻香自是难以接受,直听得不住摇头。要说自古以来无论开疆拓土还是保家卫国,但凡是行正义之师,归根结底,无一不是要拯救黎民于水火,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岂有因一时胜败之争屠戮无辜百姓之理?
    她越想越觉得迷茫,言思道唆使恒王谋反,此举固然大逆不道,但无论是宁义城鏖战对百姓秋毫无犯,还是江浙沿海奋勇清剿倭寇,又或者是此番大军偷袭金陵,试图以最小的代价改朝换代,细论起来,其实倒并未如何祸害百姓。
    反倒是眼前这个铁石心肠的小道士,所思所虑,一举一动,全无半点仁义道德可言。看似要保江山社稷,实则却只是要和言思道争个输赢高下,为求一己之私欲,不惜引东海之水倒灌长江,从而令长江沿岸上千万甚至是数千万无辜百姓陪葬。试问如此伤天害理的手段,纵然能保全江山社稷,到头来又有什么意义?
    又或者说,倘若眼前这一战,一定要牺牲数千万百姓的性命才能获胜,那么……这一战又何必要胜?便应该让他恒王进驻皇宫,登基继位、君临天下?
    想到这里,谢贻香心中的是非对错已被彻底摧毁,整个人也接近奔溃。再看眼前这个身穿漆黑色道袍的得一子,此是虽是背对自己,也能猜到他脸上那副得意忘形的表情,令她心生反感的同时,更无端觉得有一股妖邪之气沛然而生。
    一时间谢贻香越想越觉得不对,回想起自己和这小道士之间的点点滴滴,从蜀地初见,到墨塔重逢,再是宁义城相遇,最后一路走到今天,其间得一子的一切行事做派,岂非正是妖邪之辈?只不过因为他一直是在针对言思道行事,每每与之相反,这才显得好像是在相助于自己,从而令人误将他当做了好人?
    不知不觉中,谢贻香心中思索,手中乱离已缓缓举起,尝试着要往眼前这个背对自己的小道士身上劈落;然而犹豫许久,这一刀却始终劈不下去。伴随着大雨继续浇灌,城外洪水翻卷不休,再想到数千万无辜百姓命丧于得一子惹来的这场大水之下,伴随着又是一道闪电照亮天地,谢贻香猛一咬牙,乱离终于在雷声中径直劈落!
    不料谢贻香刚一发力,乱离却仿佛生出了一股奇怪的力道与她抗衡,无论如何也不肯往得一子身上劈落,就这么僵持着停顿在半空中;任凭谢贻香如何使劲,绯红色的刀身始终纹丝不动。
    要说似眼前这般诡异的情况,谢贻香倒不是第一次遇见了。记得当日在宁义城缉拿那号称“人厨”的女童时,谢贻香的乱离便有过好几次不听使唤,同样也是无论她怎么发力,乱离就是不肯向那女童劈出。事后得一子听闻此事,倒是有过一番解释,说谢贻香的乱离在铸造之时曾以人血祭刀,是以存有灵性,而那女童本是妖邪之物,当时又得宁义城“天地人”三者加持其势,所以令乱离生出了畏惧,这才临阵失控,不敢向对方发起攻击。
    倘若这一说法当真成立,此时乱离再次失控,说什么也不肯向得一子身上招呼,那同样的道理,眼前这个号称鬼谷传人的俊俏小道士,岂非也是货真价实的妖邪之物?谢贻香早已心乱如麻,整个人也已接近崩溃,再加上本就有为民除害的念头,当下更是将心一横,咬紧牙关用上浑身力气,一刀劈向得一子的后颈。
    然则也不知是乱离刀身上随之生出的抗拒之力,还是谢贻香心中到底拿不定主意,全力劈落的这一刀,终究还是偏了几分,正中得一子身旁的城墙,刀锋径直没入砖石之中。紧接着但听“啪”的一声清响,却是谢贻香慌乱中使力不当,这柄由师父刀王亲传的宝刀,竟然当场断作两截,将上半截刀身留在了城墙砖石之中。
    要知道谢贻香自从技成以来,可谓刀不离手,这柄乱离几乎已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此时刀身突然断裂,惊讶间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背对他的得一子听到身旁动静,已然转过头来。眼见谢贻香这般举止,得一子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用意,顿时脸色大变,厉声喝问道:“你要作甚?”
    谢贻香本就是一时间的冲动之举,面对得一子的当面质问,顿时急得连连摇头,说道:“我……我……”下意识地往后退避。得一子直气得浑身发颤,一张脸更是抽搐得变形,抢上几步再次逼问道:“你……你要杀我?为什么?难道……难道就因为那些蝼蚁的性命?”
    谢贻香被为气势所震,只得矢口否认,说道:“不是……不是……”整个人则拼命往后退避,却被地上横七竖八的军士尸体一绊,顿时往城墙边滑倒。恰逢此间城墙曾受叛军火炮轰击,边上箭垛早已塌陷,全无屏障可言。得一子见谢贻香整个人径直往城墙外倾斜,虽是狂怒之际,也不由地冲上前去,伸手要将她拖拽回来。
    谁知谢贻香到底是习武之人,眼见自己倒向城外,转眼间便要跌落城下,身子已下意识地将重心一移,立刻定住了身形;与此同时,得一子也伸手抓住她的肩头,用力往回拉扯。谢贻香此时已对眼前这个小道士心生恐惧,正恨不得躲他越远越好,被得一子这一拉扯,急忙用力挣脱。混乱间但见一道绯红色的光华自大雨中闪现,却是谢贻香挣扎中手里的半截乱离不经意挥出,当场便有鲜血飞溅,将得一子的一条右臂齐肘割断!
    这一意外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无论是谢贻香还是得一子,都吓得僵直当场。紧接着断臂之痛传便得一子全身,顿时令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四下军士听到声音,这才注意到争执中的两人,相继围拢过来。慌乱中谢贻香便像是个闯了祸的孩童,连忙丢掉手里的半截乱离,颤抖着辩解道:“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只见得一子剧痛之下,原本俊俏的面容已扭曲得狰狞可怖,惨白的面颊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是不见一丝血色,兀自捂着断臂处来回盘旋。四下众军士正要上前救助,不料他二人本就身在损毁的城墙边上,得一子这一踉跄踱步,当场一脚踏空,整个人已从箭垛损毁处跌出城墙,径直往城下洪水中掉落。千钧一发之际,一旁的谢贻香情急之下,一时顾不得细想,全副心思只想着救人,当即如箭一般冲出城墙,在半空中探手抓住了得一子胸前衣襟。
    然而谢贻香虽然抓住下坠中的得一子,但自己此时也已身在城墙之外,两个人依然是往城下洪水中掉落的结局。慌乱中谢贻香空着的左手便往身后乱抓,想要找寻借力之处,不料竟果然抓到一物。原来那亲军都尉府的辛统办身为此战监军,听到得一子的惨叫,急忙赶了过来,眼见得一子和谢贻香相继跌出城墙,他急忙以双脚勾住城墙边缘,同时探出自己的金丝长弓,想要用弓弦将谢贻香套住,正好被慌乱中的谢贻香稀里糊涂抓住了弓背。
    当下谢贻香便握紧辛统办的弓背,在半空中借力稳住身形,同时右手发力,抓紧得一子的道袍衣襟努力将他往上提起,吃力地说道:“先……先上去再说……”却见半空中的得一子已不再叫喊,只是用那对灰白色的瞳孔默默凝视着自己,眼神中全无喜怒哀乐,便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似的。
    谢贻香只觉心中莫名一恸,竟不敢与他对视,只能死死抓紧得一子的衣襟,转头招呼上方的辛统办,要他想办法将自己和得一子拉上去。隆隆雨声中,忽听下方的得一子突然开口,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喃喃自语道:“是我……错了……错了……”
    谢贻香不禁回头一看,只见暴雨冲刷下,得一子嘴角处扬起一丝凄凉的冷笑,用一种悲哀又惋惜的眼神望向自己,口中淡淡说道:“我一直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原来……是我错了。你,也只是这世间万千蝼蚁中的一只罢了……”
    说到这里,得一子已探出左手,一举解开他腰间那条朱红色的腰带。伴随着腰带一去,他整个身子便从道袍中滑出,径直往下坠落,转弯间便没入了城墙下方那滔天洪水之中,泛起大圈涟漪,随即便在倾泻的暴雨和激荡的水流中消失不见,踪影全无。只剩城墙外悬挂在半空中的谢贻香,手中还死死拽着他那件漆黑色的道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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