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眼泪已经沾满了衣裳,皇上环顾四周,默然无语。这些都是曾经自己最害怕的东西,也是自己恐惧的根源。他把它们一同摆放在自己的寝殿下面,为得就是自己时时刻刻都可以来这里看一看。每看一次,对自己的心境都是一种极为难得的淬炼。
    而祭司世世代代的红尘炼心,大概与此看似背道而驰,实则应是殊途同归。
    皇帝顺着小路继续往前走,直至走到路的尽头,他恐惧的最深处。那是一个女人的头颅,柳眉弯弯,琼鼻高抬,眼角那一抹淡淡的纹路预示着女子的年纪已是风韵残年。但女子又保养得极好,露出来的些许肌肤宛若琼脂羊脂,乍一看上去怕是丝毫不输于二八年华的纯情少女。
    女子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极为厚实的面纱,剥夺了她视物的能力,一张小嘴也被一株牡丹口中花塞得是一个严严实实。过于严苛而已规格十足的装扮,让人一眼就可以知道女子的身份一定十分高贵。
    但确切来说不简简单单的是一只女子的头颅,在那美人头下并不是一具风韵犹存的少妇娇躯,而是一只精致美丽的瓷瓶。瓶子上绣有一副百鸟朝凤图,上面的鸟雀凤凰栩栩如生,好似下一刻就要展翅起飞一般。
    这只瓷瓶从构造上来看价值不菲,而女子从装饰来看也是雍容华贵,但这么两个都很珍贵的东西组合在一起却是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女人的头颅就像是插花一般笔直的插在瓷瓶正中,所起连接作用的便是瓷瓶上端修长的瓶颈。瓶颈细若儿臂,想来女人的脖颈一定经过了某种可怕的改造,才能适应如此狭小的空间。这样程度的身体改造让人不禁怀疑精致装扮下的女人是否已然是一具美丽的躯壳,可她的鼻翼仍然在微微的颤动。很显然,她还活着。
    这便是足以让任何女人为之色变的瓶女,而身在花瓶里的女人就是皇帝的母亲——前任皇后。而这也是每一位皇后在成婚以后所必经的事情。将女人的手脚四肢全部取出,放入事先就准备好的瓷瓶之中,再依照皇上的意愿对其侍奉的部位进行适当的改造,这便是所谓的瓶女。一经入瓶,终身入瓶。既已活着,又等同于死去。
    女子的下半身——也就是瓷瓶的下端有叁个开口,最前面是她的阴部,虽然在长期侍奉先帝的过程中失去了少女粉嫩的颜色,却也并不如同娼妇般的深黑之色,而是风韵少妇特有的嫣红色。只是不知为什么,本应存在的两瓣花唇和上面的一颗相思豆已是不翼而飞,只余下一圈丑陋的疤痕。
    瓷瓶两侧本应该是把手的部位变成了另外两个开口,一左一右露出两只雪白滑腻的乳肉。那开口极小,勒得两只玉乳是格外的挺拔高翘。只是那应该傲然屹立于圣女峰上的两朵红梅也被人挖走,只有两个不大不小的乳环因为没有了乳头穿孔,只能深深的嵌在粉红的乳肉里面。
    皇帝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伤口入瓶的时候是没有的,是后来先帝龙驭宾天之后才施加上去的。最开始的瓶女一定是光彩照人的,因为她需要侍奉帝王的龙根,以取悦天下最尊贵的男人。但在先帝去世以后,天下再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有资格享用曾经专属于他的瓶女。因而瓶女的性器官就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
    基于《宫妃条例》最后一条的规定,宫廷的医师会阉割掉所有能给瓶女带来快感的部位,这样既杜绝了有人淫秽宫廷的可能,又防止瓶女因为自身欲望而做成什么失礼的事情,还可以达到为皇室守贞的目的。
    同时被阉割掉全身性器官的瓶女一般来讲寿命都很长,可以有充足的时间为死去的先帝祈福。这样一举多得的好办法在当年进行的时候,在朝堂上没有任何一个大臣提出反对,除了一个人——已经成为了皇帝的他自己。
    当年他跪在父皇面前请求不要把自己的母亲做成瓶女,但父皇无情的拒绝了他。又是几年,他已经坐上了至高无上的皇位,想要为自己的母亲做一件小小的事情。可是初登皇位,根基不稳的他哪里是那些老谋深算的大臣们的对手。他的发言只能无力的淹没于唇枪舌剑的劝谏之中。
    按照宫规,瓶女应当被存储与祠堂里供奉着。祠堂里还豢养着世代以来的所有瓶女,如果瓶女的寿命耗尽,她的躯体会被重新拼接在一起,最后与她的丈夫合葬。要是太后现在被供奉于祠堂之中,那她至少可以看到自己的母亲同样也被装在瓶子里面。
    不过虽然皇帝就算刚刚上台,没有什么自己的势力,但大臣们也不想做的太过难看。不然一旦失势,到时候自己肯定逃不过帝王的愤怒清算。于是便把太后所做出成的瓶女交由皇帝自己保存,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专人前来查验,以防出现纰漏之处。
    皇帝的手指轻轻抚摸光滑顺手的瓶身,本应是冰凉的瓷器在母亲身体的温暖下变得有些温热,还不时传来极其轻微的颤抖。若非皇帝自幼习武,身体五感异于常人,还真的感知不到。而那颤抖,便是母亲身体各个器官缓慢运作所产生的震颤。
    再厉害的医师也不是巫师,不可能把一个美人的身体完全去除,只留下一个漂亮的头颅和取悦君王的下身,中间躯干只能是有选择性的保留。留下不可缺少的维生器官,其余的部分全部去除,这样才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装进细长而又优雅的瓷瓶里面。
    在那美丽的瓷瓶之中,各项机能的反应其实都与普通人没有多少区别。唯一稍有不同的一点是,为了保持瓶女时刻的清洁,也为了为瓷瓶腾出更多的空间,医师们会去除最占地方的消化器官,以及排泄所用的菊穴。
    这样下来如果瓶女想要进食就只需要饮用特制的营养液体,而不需要考虑怎么喂她吃下食物。毕竟如瓶颈般狭长的玉颈,连平时呼吸喝水都是困难之事。要是强行喂下饭食,恐怕会当场憋死。
    自从自己从士大夫手里夺回了权力,多有拔剑四顾心茫然之徒增唏嘘之叹,已然很久没有来到寝殿下的密室,更不用说一路穿行过来,去见这个被瓷瓶禁锢了下半生的女人。
    皇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的来到此处,只觉得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难忍的酸意。女人那戴着面纱的脸似乎发生了些许变化,如同水雾般氤氲散乱,看不真切。粗一看上去像是那个娇娇儿的娇媚容颜,细一看去,又像是自家妹妹高傲而又狡黠的小脸。
    他平心静气,定了定神,一切似乎又恢复如常,女人的脸还是他熟悉的慈祥端庄。正如同她从前一直在世人面前所表现的那样,是完美无缺,哪怕让最严苛的教导嬷嬷来看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来的皇后气度。
    “娘儿子来看您了”那个有些生涩的字词终于被踌躇许久的皇帝说了出口,在寂静空旷的密室里显得格外的响亮。不过皇帝并不怕母亲听到,因为她的耳朵里面还塞着一副特制的耳塞,确保她没有特赦的情况下如同一个聋子般失去所有听力。此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能一心一意为自己死去的先帝祈福。
    耳塞与面纱、口中花一样,必须要经过廷议以后才能拿到打开它们的钥匙。这是为了维持皇室的颜面,同时也是大臣们最后的底线。严格来说现在几乎收回所有权力的皇帝完全可以强令大臣交出钥匙,但或是因为近亲情怯的缘故。
    他害怕看到母亲那熟悉而又日益苍老的面容,岁月无情的流逝是任何珍贵的胭脂都掩饰不了的。他也害怕听到母亲的声音,他不知道母亲在摘下口中花以后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他更害怕母子四目相对之时那种撕裂般的疼痛会重新唤起他深埋了十余年的怒火。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更何况是天子压抑了十多年的一怒呢?可是现在的共和国看似繁华强生,实则病入膏肓,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眨眼间平推一个国家的强盛帝国。
    它经不住自己再掀起一场血雨腥风的屠杀了。所以他向大臣们妥协了,用他们的手将那把钥匙锁住,锁住自己心里的暴虐情绪,也锁住了他们那风烛残年般可怜的命。
    为帝君者,看似大权在握,实则处处身不由己。直到自己坐上那个位置,皇帝才能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或许当年父皇心中的苦痛并不比自己少,但是他也只能表现出一副无情的样子,沉默的注视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成为一只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目不能视的瓶女。因为天下人的眼里,帝王焉能深情?
    而现在自己似乎要步上父亲的后尘,当年他怎么目送母亲成为瓶女,再过几天他可能就会那么目送那个女孩儿入瓶。虽然时间不同,所改造的女子不同,但父子俩最后的心境或许会殊途同归。而今后自己的儿子会怎么看待他的父皇呢?或许会如同当年自己的心情一样。如此想着,原来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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