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岔开话题,跟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尬聊了几句,好在很快到了中午时分,二哥和小谢把饭打回来了,招呼李斌一起吃饭。李斌不想再待下去了,我们也没强留,他给我放下了三十块钱,又说了两句让我好好养伤之类的客套话,跟宝杰俩人一前一后地走了。我把李斌企图拉我入伙的意思跟二哥说了,想听听他什么意思。二哥本不想掺和我们小兄弟之间的事,琢磨了一会儿说:“你先养伤,等你养完了伤,临走时我再跟你细说。你这些日子也别闲着,和小石榴好好合计合计,看看你们俩以后有什么打算。下午你和我去趟保健站,我已经和保健站大夫打好招呼了,下午给你看伤,你就别喝酒了。小石榴你先给他盛饭,让他先吃饭!”小石榴给我盛饭的当口,小谢从自己的更衣柜里拿出两盒牛肉罐头。二哥一看见立马踹了小谢一脚:“跟我藏活儿是吗?你瞧你这个抠完屁股还得舔手指头的鸡贼劲儿,他要是不来,你这俩罐头搁到年底回家你都舍不得拿出来,完了完了,咱俩的交情还是没到位啊!”小谢挨了二哥一脚,脸都涨红了,羞愧地笑着说:“谁像你说得那么抠门儿,这是我拿一个月营养金买的,他不是有伤在身吗,我想给他弄点好吃的补补!”二哥说:“甭解释了,你就是一个胳膊肘朝外拐吃里爬外脏心烂肺的玩意儿!”说笑声中坐下来,四个人一起旋开罐头,美滋滋吃了一顿中午饭。
    咱长话短说,我这肩膀子上的伤口,经过一系列的治疗,终于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长出了新肉。天重保健站的纪大夫给我左肩进行了石膏固定,伤口在一段时间的消炎引流,外加下药捻子敷药等手段作用下渐渐愈合。但在完全伤愈拆下石膏之后,我明显感觉到抬举左臂时有挂碍,好像有一根橡皮筋拴着似的,上下左右的活动功能受限,似乎是筋短了一截,而且这只胳膊的应激反应也确实迟缓了。那几年,我左边这条胳膊就没得过好,后来有一次我被五个仇家堵在了白庙粮库边的铁道上,万不得已和对方抽了死签儿,自己抡着砍刀,又在左前臂上剁了三刀。当然,那是后话了。
    由于在天重这一段时间里,我和李斌他们的关系越走越近,小石榴心里难免有一些芥蒂,只是因为这么多年的关系在这儿,他也没把自己不满的情绪表达出来,跟往常一样,该怎么照顾我还是怎么照顾我。而在此期间,他也隔三差五地回家回学校看看。我让他先别去学校,以防二黑那伙人没完没了,万一再让他们把小石榴堵在学校门口,那可全完了。不过小石榴是个比较看重学业的好学生,功课也一直不错,他不想耽误上学,就去学校找同学要笔记和作业本自己复习,所以他的功课一直没落下。
    小谢跟我的关系也更好了,天天带我去换药,想方设法给我掂配一天三顿饭菜。在资源匮乏的那个年代,别说鸡鸭鱼肉难得一见,买大米白面也得凭粮本粮票,每个人都有定量。幸好天重的待遇不错,二哥和小谢一起帮衬着,吃饱是没问题,可再怎么琢磨,也无外乎那点吃的。当时每到冬天只能买到两种菜——大白菜和土豆,还得提早囤积,到三九天就不好买了。所以人们绞尽脑汁对这两种菜下了狠手,研创出无数的做法,像什么醋溜白菜、白菜烩粉条、白菜爆豆腐、凉拌白菜心,土豆丝、土豆片、土豆丁、土豆块……,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真折腾不出什么新鲜玩意儿。小谢却非常用心地搞了一系列花样翻新的饭菜,见多识广的二哥都不得不高看他一眼。
    宝杰则时不常地开着后三,咋咋呼呼地过来一趟,他总会带来一些城里的“新闻”,谁和谁又约架了、谁又把谁镇住了,反正他每次来都能有话题,也不知从哪儿趸来的那么多消息,只是始终没有我最关心的消息——二黑到底怎么样了?
    终于有一天,小石榴带回了有关于二黑的消息。那天是宝杰开车带着小石榴一起来的,俩人一进门,脸上就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尤其是小石榴,一扫多日来阴霾的情绪,展现出久违的笑容:“今天晚上咱可得好好喝几杯,二黑那边终于有结果了!”我急忙问他:“二黑怎么着了?”小石榴说起这种事,远没有宝杰的语言丰富,他自知不如,赶紧说:“你还是问宝杰吧,要不他今天可没段子讲了,我抢在前边说了,还不得憋死他!”宝杰自知非他莫属,也不客气,放下手里的包,端起桌上的大茶缸子,一屁股坐在床上,满脸涨得通红,嘴角泛着白沫子,好一通添油加醋,说得眉飞色舞。他说二黑在九中门口和我二次茬架,脸遭剑捅,双膝挂彩,跪地服软,从此树倒猢狲散,手下小弟纷纷离他而去,出院之后,不得已找到东北角的“老猫”,请老猫出面,要在红旗饭庄摆桌说和!
    具体说来,那天在九中门口,我跟二黑拿刀互捅,我让他跪下,据他后来说,男人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他当时并不想下跪,也是我拿二人夺捅伤了他的两个膝盖,归根到底还是我帮着他跪下的。可是双膝一沾地,话就由不得他说了。如果那天他再不跪下,以我当时的状态,真说不好还会下什么狠手。反正已经到了那个地步,我打不服他,就是他打服了我。那一次我能够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全仗着有一个周密的计划,而且当中一直没出现太大的岔头。给二黑造成的后果是:他在我逃跑之后,被他爸爸的朋友送到南门外长征医院。大夫只看了一眼,马上说这医院看不了,让他们转院到当时的反帝医院,也就是现如今的天津医院,专治伤筋动骨。在那边住了一个多月医院,他爸爸在西北角被人群殴一事,二黑当时并不知道,可能他爸爸也是因为此事办得不太露脸,到后来一直没跟二黑提过。但在二黑住院的一段时间里,平常和他在一起混的那些小兄弟却一个也不露头了,一个去医院看看他的也没有,这挺让二黑寒心,一直窝着火。他当时肯定不甘心就此罢休,再加上医院大夫告诉他,他以后这一边脸得落残,二人夺捅进他的脸,正好捅到了他的面部三叉神经,有几根神经线被破坏了。面部神经太复杂,以当时的医疗条件没法修复,只能说治到哪儿是哪儿,大夫保证不了以后不落残。直至今天,二黑脸上也有两个菊花般的疤痕外,一个是我拿刀捅的,一个是蛮子拿雪茄烫的,还落下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毛病。半边脸咬合肌萎缩导致嘴歪眼斜,说话口齿不清,两边脸就跟两个人的一样!
    面部残疾的二黑是彻底落魄了,每当他照镜子看见自己这张离了歪斜的怪脸,便有一股子邪火直撞脑门子。无奈他手下这批人真心的不给力,其实也能分析出来,他以前那些小弟,只是跟他在学校门口站脚助威,“借横”的大有人在,跟着打一打便宜人儿还可以,一旦事情闹大了,有几个经得住同甘苦共进退的考验?他们不像我跟小石榴的交情,那是从小一起磕出来的,说情同手足一点不为过。二黑出院之后也去找过三龙他们,三龙对我也是恨之入骨,无奈他们这一伙人的心已经散了,三龙的身体也没怎么恢复,总是闹着脑袋晕,动不动就要呕吐,人都消瘦了一圈,家里人一直看管他很严,虽想找我寻仇,却是心有余力不足。二黑恨得牙根儿疼,也可能是那面部神经疼,到处去找报复我的渠道和人手,直到有一天,他通过东门里的三傻子,找到了东北角的老猫,此事才初见端倪,有了些眉目!
    “老猫”大号褚恩贵,因为小时候经常爬树、上房,在胡同院子里乱蹿,邻居们给他起了老猫这个外号。他身量不高,一头棕黄色的长发,脸色白中透灰,连嘴唇几乎都没有血色,细长眼,黄眼珠,平常目光涣散,一瞪眼却又精光四射,让人不寒而栗。他是天津卫东北角数一数二的角色,因为曾经参加过城里著名的“劫刑车”事件而名噪一时。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城里有一名扛旗挑号的大混混儿叫彭震,因为一次伤人事件而被分局逮捕。帽花从他家掏了他,在送往分局的路上,途经城里北门里时,突然冒出一路人马。以马涛、地主、老猫为首,后面跟着黑压压一群小玩儿闹,举起刀刃纷纷上前拦阻,在鼓楼北一带形成对峙。直到后来有穿官衣儿的鸣枪示警,才开着跨子冲出一条血路,赶往东北角派出所临时避险。众混混儿不敢冲入所内,那无异于自投罗网,又不肯就此罢休,往所里扔了两颗“教练弹”,之后才悻悻而归,作鸟兽之散。当时这件事闹得不小,官面对参与此事之人逐个缉拿,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其他人悉数被捕,只有老猫逍遥在外,进去的无一幸免得到重判,刑期都不下十年。此事后被称为“劫刑车”事件,轰动一时,越传越邪乎。老猫更是凭此事件名声鹊起,一时间无人敢望其项背,比他名声玩得响亮的混混儿大多已经被逮捕归案,老城里只有老猫一人是参与过劫刑车的人物,众玩儿闹们无不仰视其胆大敢为,奉为东北角一带之“定海神针”!
    二黑通过东门里的三傻子找到老猫,原本的初衷,只是想让老猫和三傻子替他出头收拾我。以当时的实力来说,根本用不着老猫,仅仅一个三傻子,也足以身不动膀不摇地把我轻松拿下。可有一节,三傻子以老猫的小弟自居,对老猫马首是瞻言听计从,还想着借老猫的名头,扶植自己的势力,扩充自己的人脉,所以他一点也没隐瞒,将二黑来找他的事,如实汇报给了老猫。老猫的名声在圈子中异常响亮,怎奈大旗飘扬,但却旗下无人,走到哪儿都会让别人刮目相看,可又对他敬而远之,手下没几个得力干将,有点儿像北洋时期通电下野、交出兵权的军阀,几乎等同于光杆司令。所以他想在二黑跟我当中说和一下,笼络笼络人心,顺便再以大哥的身份露一下面,为他自己造势,或许能收几个小弟,便让三傻子从中斡旋。正好三傻子认识李斌,因此定下一个酒局,三傻子带着二黑,李斌带着我,由老猫在红旗饭庄摆酒说和。二黑本想让老猫出头灭我一道,却得了这样一个结果,碍于老猫的威望和势力,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只得顺坡下驴,认头握手言和,有苦说不出。
    我简直是受宠若惊,凭我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混蛋,连小混混儿都够不上,一跺脚四城乱颤的老猫居然肯出面为我平事儿,说出大天去我也想不到。可也不得不犯嘀咕,事情是不是闹得太大了?有那么几分骑虎难下的意思了,心里头隐隐约约的,已经有了点回不了头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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