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时隔一年,他还是间接成了田`杀人的刀。
    无论有多恨,时光仍如飞鸿掠空。一转眼,关靖邸宅后院的梨花尽落,又到了百花争芳的时候。
    他掐算着时日,终于在二月晦当晚,盼来了两个人。郭涣和水河间。
    “如何?”他迫不及待。
    郭涣淡淡道:“邀主人同去一见田`死相,可好?”
    关靖又惊又亢奋,他回视水河间,经过这一事,水河间已从青涩少年彻底蜕变为气韵沉稳的青年人。他眼中不再有昔日的惊惧色,偶有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敛藏情感的不露声色。
    关靖心中唏嘘,岁月世事改变着尘世中人。他顿了顿便问:“如何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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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夜禁,关靖仗着大中大夫的身份,带着郭涣和水河间驾车,畅行无阻赶到丞相府。
    郭涣先入内禀告说:“夫人,太医来了。另有大中大夫关子都求见。”
    新嫁入的武安侯夫人刘氏,不知道眼前尽是田`的仇人。只道是朝中友人前来探视,便以主人之礼,把关靖迎入田`僵卧的床边。丞相府深夜灯火通明,床边已围了众多朝中官员、田`门客,还有妾氏婢子。水河间上前,摸着他的脉。
    “今日午后,君子他便高热不退,宫中太医均不知是为何疾……”刘氏眼中泪光点点,令人不懂她是悲戚君子之病,还是在伤怀自身。
    说话间,田`在众人围视中睁开眼睛。
    他好像一日之间便颓靡不振,眼眶四周乌青,面色已浮死相。
    他眼光涣散,缓缓在围坐四周的人面上扫视,见到关靖,顿时目光一凝,嘴唇翕阖,低声喃喃道:“关……关屈将军……”
    关靖一怔,四座的人却未听清,见他又扫向郭涣,瞬间双目赤红,浑身颤抖起来,嶙峋的手如鹰爪,死命抠住榻边,大喊:“饶命!!灌仲孺……窦王孙!……饶命,饶命!!”
    一时间,围坐之人面露惊讶。
    田`所喊的,四座皆知是他设计害死的人。人人面面相觑,觉得四周阴气森森,似乎立马就会有恶鬼现身。
    “……丞相大人!”守坐一旁的柯袤出声,田`看着他,倏地爬起来,向着四周俯身磕头求饶,其间对柯袤面露恳求之色。
    “袤!救我……莫让你父亲捉走老夫……我愧对他,我已知罪……饶命!饶命……!”
    他布满皱纹的面上老泪横流,柯袤本来一心为主公担忧,却在他说出那句话后,眼中一惊,继而坐回身,一动不动冷眼看他在床上扑来跪去,最后忽然浑身一震,瘫软昏厥。
    “……君子!”刘氏大惊,扶着他卧下,盖好锦被,惊魂不定望向水河间,“太医,太医可有诊出什么来?”
    水河间把手笼进袖中,正坐缓缓道:“脉相无异,恐怕是灌仲孺与魏其侯变鬼来索命罢!”
    “这……”四座闻言,都默不作声,刘氏蹙眉抓住水河间问,“既如此,如何救治?”
    水河间俯身谢罪道:“下官只知对症下药,却不通巫蛊。鬼之祸,医者无能为力,不若请巫师驱鬼。”
    刘氏立马命人去办,关靖望了水河间一眼,见他眼中肯定,便对刘氏说了一通祝丞相康泰之类的话,拉水河间起身告辞,由郭涣送出门。
    在丞相府南门坐上车,正要启程,却听柯袤的声音自舆外传入:“大中大夫专程来探视丞相之病,柯袤请求与郭涣一道,为您御车,送您回府。”
    关靖与水河间对望一眼,便点头:“诺。”把石驹唤入车中。
    几人沿路无话,直到回到关靖邸宅门口,柯袤恭敬地扶关靖和水河间下车,却站在他们面前挡住去路。
    深夜四处无人,关靖明白他有话要说,便令门吏和石驹回避。柯袤环顾面前的三个人,人人一副心照不宣又难明其意的神色。他沉吟片刻,望向郭涣:“一年以来,你与丞相同饮同食,无碍罢?”
    郭涣微微一怔,他抬眼望着眼前这个谨守父命,对田`曾忠心不二的青年,半晌道:“无碍。”
    柯袤似如释重负:“……善。”
    说完便朝关靖揖礼告辞,转身往丞相府方向去,郭涣看了关靖一眼,无语跟上他。
    谁知走了几步,柯袤忽然停下。他抬头望了一眼春夜的繁星,头也不回地道:“大人,您的杀父仇人命不久矣,而我……”
    他捏紧拳头,指节轻响似要断裂。
    “……我,却因为先考一言而为虎作伥多年……”他肩膀微颤,郭涣不忍,走上前握住他的手。他垂首良久才眼睛看着郭涣,低声道,“先考弥留时,丞相在榻边,他便对我说,‘忠于丞相,有善终’,说着狠狠地捏住我的手,然后去了……我一直以为,那是先考重托……眼下看来……袤……追悔莫及……”
    他转过身来,问水河间:“他还能活多久?”
    水河间看了关靖一眼,得到认同后,才说:“不过三日。”
    “既如此,我让他少活三日!”
    关靖一惊:“不可!”
    “大人不必相劝,我意已决……”
    关靖想再说什么,郭涣朝他递眼色,转过视线对柯袤道:“你要手刃他?也好,那可就真是为他效死了。作为家臣,死忠者,声名佳。也许令尊愿见你这么做。”
    柯袤一怔,皱起眉沉默半晌,闷声切齿道:“依你所言……难道……我什么都不做么?”
    郭涣似想到什么人,他眼中泛水光,皱眉轻笑道:“为贼死,实在不值。不若……我代替灌国相,你代替你父亲,”他回过头,看向静立的关靖和水河间,“二位大人也代替自己家中人,一并笑看他死罢!”
    长安夜色迷蒙,三人相继点头,无言中,人人却似乎都听到,一名曾权倾朝野、残忍奸猾的佞臣,被他亲手栽种的诸多仇恨碾为尘土。
    作者有话要说:
    ☆、卷五十六扶摇直上
    次日,田`之死惊闻于朝中。
    水河间所说的“三日之内”,没料到田`未挺过第一日。由于他死前向冤魂请罪之相,被很多人亲眼看到,此消息传入刘彻耳中,他也深信不疑,下令以侯爵礼葬,但未见他过于悲痛,当日便下诏命御史大夫韩安国代丞相之职。
    田`座下食客尽去,一时从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郭涣、柯袤投奔大中大夫关靖门下,田`之死令他们解恨,却不见有人开怀。
    四月立夏节后,刘彻诏中朝到非常室。
    “每年春秋交际,朕总是心神不宁,因匈奴驻军楼烦,于我疆域虎视眈眈。今与各位商议出征,各位可有异议?”
    朝中所养武士早就对击匈奴事摩拳擦掌,经过长久的部署磋商,听到终于要兴师,都答愿以死效军。
    领军之事,关靖有些动摇,因为长城另一头的名将中,有一位是他的亲弟。虽然朝中事他颇为腻味,也愿意骑在马背上,亲眼去领受父亲当初长风绕战旗的景色,但也不愿与自己的弟弟相互厮杀。思来想去,缄口不语。
    大中大夫卫青,侍中霍去病、路博德等人纷纷请命,刘彻心中大悦,一一应允。细细商议后,又问有无贤人举荐。
    “微臣有荐,”众人一并看向路博德,他坐在席上,捧袂道,“善无县营中,有一员骁将被埋没。他勇武能以一当十,谋略更为人称道,却身为材官,才不得施展。”
    刘彻微微一笑,以一种明晰的神色问:“孰人?”
    “治焯。”
    关靖闻言一怔,他看到刘彻眼中笑意更深,说:“有你说的那么好么?”
    “臣有一言。”公孙弘打断路博德即将出口的话,眼中神色难明,“那名材官也许声明远扬,但臣却听说,他残忍无理。”
    刘彻回过头:“如何说来?”
    公孙弘顿了顿:“听闻他曾为了奉承善无县候长而不惜痛笞自己的爱畜,当着数百材官的面,将一匹军骑打得血肉横飞;还曾拿刀逼迫营中一名盲士与他比武,胜之而洋洋得意。营中有人说他无情无义,令同袍之士胆寒不已,迫于他的淫威,只好众口一词称他勇武。”
    “还有这种事?”刘彻目光看向路博德,“你与他同处一营,作何解?”
    路博德微笑道:“确有其事,但事出有因。在他做完那两件事后,先说军骑 ‘玄目’无恙,此外,那名盲士原本谨小慎微,可之后却成了一名令人钦佩的高明剑客,教习军中材官武技,令善无县营材官兵伎大大提升。而且,盲剑客也与治焯成了至交。”
    刘彻微微沉吟,道:“盲剑客的事我不甚明了,不过玄目?”他失笑道,“他哪里舍得打坏它?呵呵,恐怕是在设计令人信服于他罢!”公孙弘还想说话,刘彻抬起手制止道,“一任将领所需,除了杀敌的胆魄,破敌的谋略外,还需要以威仪取信于士卒。他倒是出乎我意料……总之他的目的是达成了,不是么?”
    公孙弘看到刘彻态度明确,便收声赞刘彻慧眼明察,不再言语。
    刘彻望着座前其余人,问道:“若我复用治焯,可有人愿与他合力攻胡?毕竟之前都是小仗,而朕此次是想要大战一场,重创胡人。”
    当下卫青、路博德、霍去病等人都说愿治焯协力以助,卫青还与好友公孙敖相互陈述讨要这名材官的理由,刘彻大笑半晌,最后站起身,命宦官拟诏:“即日起,卫青为车骑将军,往上谷郡述职,去病随卫青一道;公孙敖为骑将军,路博德为随军校尉,共赴代郡,”他又一一指派了十几名将领,最后望向卫尉李广,笑道,“李广为骁骑将军,赴雁门。治焯未赴过大战,朕任他为左军将军,由您来指派,向您修习实战策略,何如?”
    关靖闻言,心中一阵大快。左军将军为四品武将,治焯曾被各路势力打压,此刻却瞬间摆脱了一切桎梏。
    不过,若是跟随李广……关靖想起当初自己说他“不向李广公习兵法,定是因为李将军曾为平 ‘七国之乱’功臣,而你对此心有戚戚罢!”,他记得那时治焯面色难看。如今李广成为他的长官,不知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回望李广,也见到那名老将眼中有些许犹疑。
    “关靖,”刘彻忽然叫他,“今日大事,为何你一言不发?”他望着他笑了笑,“你可愿领军同赴雁门?”
    关靖一瞬间揪紧了握在袖中的双手,诚然,他不愿直面阿斜儿,可他实在思念那个人太久了。
    如果能在雁门相见……首先,征匈奴并非布将领兵就可以马上行动,需要派遣军导秘密勘察地形,以实际情况做攻击部署、折返策略,还要设人准备武器、粮草等辎重,二人可以相处很长一段时日;其次,即便征战,也并非一定会遇到阿斜儿,就算不巧撞上他,也许……正好可以将兄弟之间的误会解开。何况,刘彻还特别照料他,派他前往雁门,可以说是在有意成全。
    于是,他想了想便俯下身道:“臣愿遵从陛下一切指派。”
    “陛下恕罪,臣有一谏。”
    刘彻尚未表态,公孙弘竟然又开了口。
    刘彻允他说,他便望着关靖道:“朝中现为用人之际,陛下已遣大批良将远赴边关,但河内亦有大事盼良才以顾。前几年陛下命番阳令唐蒙携人、财、锦帛前往夜郎国,收服其为大汉属州。臣听闻巴蜀地外的邛、i等西夷君长近来也愿归服我汉,臣虽然不赞同陛下拨冗而顾西南之事,但陛下认为此事福泽万代,既如此,大中大夫关靖,知书达理,言思缜密,实为出使西夷不可多得的人选。”
    关靖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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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薨殁传到淮南寿春时,刘安正打算找个理由把赴长安朝觐之事搪塞过去。
    “死了?”
    他难以置信,将手中竹策一丢:“前次见他还红光满面,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近侍孙裕躬身道:“听说是恶鬼索命……”
    “哈,”淮南国太子刘迁一声冷笑走入房内,先向刘安长揖问安,接口道,“那二人活着尚不是丞相对手,谁信凭个虚无缥缈的鬼身便能索了他的命?分明是有人下了杀手!”
    刘安狐疑地望着他:“你如何知晓?”
    “儿臣问过了,说是他死前喊了好多人的名字,可蹊跷之处就在,关屈之子关靖,当刻就在他府中,以朝中友人的名头前去旁观。”
    “关靖?”刘安皱起眉头,“哼,这可真是……可恨!”他望向刘迁,“我为大计四处奔走,田`可算是最有用之人,关靖不但数次坏我好事,他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还将胡人王与我相谋之事搅黄了,令我痛失盟友!他,他该死千万次!”
    刘迁望着刘安发怒,抚慰几句,便说:“父王何必气坏贵体,那个治焯不是废了么?听说关靖一人独守一间空宅,卫士尽去,何不遣人暗杀了他?”
    孙裕见刘安就要点头同意,赶紧提醒道:“长安城内,此事不可为。他已贵为大中大夫,而且身手不凡,若是事败,牵连到殿下,恐怕朝廷会借机发难,不值啊!”
    二人看向他,认为言之有理。刘安问:“依你看,我要如何除去此人?”
    孙裕笑了笑,说:“殿下四月赴长安,当面向人主讨他来淮南,说是听闻他为贤能之人,请他来协助治理我国,人主若应允,他还有何退路?待他到了此处,生死还由得他么?”
    刘安目光一凝,却忽然又犹疑起来:“讨他来?万一没能杀他,却让他探知了我们大计,岂非引火烧身?”
    “一入淮南域,便为他扣个罪名,光明正大地杀,先斩后奏。”
    刘安望着孙裕,眼中露出赞赏:“替本王准备吧,这就见一见我的后生刘彻去!”
    四月之望,刘彻在未央宫东门,迎接各国国王来朝见。东朝王颓鬃陨柘卵缦,款待诸王。
    席间人们听说田`的死讯,当着王偷拿妫不少人捉着袖子落下泪来。刘安皱眉挤了半天,总算挤红了眼睛,刘彻过来祝酒,二人寒暄片刻。
    刘彻意味深长地问:“往年您总是因为身体不适,就算来长安,也听说您去武安侯府上休憩,无法下床赴宫中。今年难得您亲自来了,却不在前朝详述淮南国政,敢问淮南国可安好?”
    刘彻祝酒,席间各王孙未敢不离席长久叩拜,刘安却只是坐在原处,捧袂作了个揖礼。
    “我国国泰民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谢陛下过问……”话未说完,刘迁在他身后碰了碰他的坐席,刘安回过神来,“但本王认为,若能向陛下讨要几名贤士助力,淮南国国治必将如虎生翼。”
    刘彻挑起眉梢:“是么?闻您所言,可有中意之士?”
    刘安笑了笑:“大中大夫关靖,听闻通治国之策,我愿得他为我效力。”
    “关靖?”刘彻也眯起笑眼,“他倒是名良臣,不过您远在淮南,怎么也听说了他的声名?”
    “陛下就说给不给罢!”
    “呵呵……”刘彻笑起来,“我愿割爱,可是叔父,您来晚了。”
    刘安眉头一皱:“何故?”
    “西夷诸君愿归属大汉,我已遣他持我的符节,随司马相如和王然于等人前往巴蜀,助我建新郡……”
    “什么?走了多久?”
    刘彻意味难明地望着他:“上路已近一旬……叔父可还有其余相中之人?”
    刘安转过头看了刘迁一眼,说:“罢了……无他,其余人也可有可无。”
    不久之后,刘安借口如厕,到殿外找到孙裕:“既然已脱离长安,路上可什么事都会有,你为本王找个人,让他早早去向田`谢罪罢!”
    孙裕连连称唯,领命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卷五十七破桎梏
    四月朔九,天刚擦亮,善无县营外迎来一个气魄不凡的人。
    他髯须飘飘,目如飞矢,腰系长剑,背负弓箭,骑在一匹骏马上,望着随刁斗声击响,起身奔向演武场的士官们。
    “大兄,”赵破奴扯了扯治焯衣袖,“那人似在看你。”
    治焯回眼,那人已策马离去,治焯沉声道:“西宫卫尉李广……莫非是……”
    赵破奴一头雾水:“卫尉?莫非是什么?”
    治焯回过神,看着赵破奴道:“兴许他现今已是李将军了罢!近来或许有大事发生。”
    次日,朝中驰传带来诏令,授予治焯左军将军章和半块虎符,令他即刻赶往雁门郡太守营中,听命骁骑将军李广指派。消息传遍善无县营,一时间竟呼声雷动,雷被也闻声信步上前,揖礼笑道:“治焯兄……否,小人失口……左军将军终于盼来出头之日,可喜可贺!”
    治焯微笑点头,心道刘彻终于将芥蒂放下了。荀彘为他牵来玄目,他朝前来道贺的众人一揖,翻身马上,朝郡营驰去。
    雁门郡营演武场是善无县的二倍,但驻军地却广阔近十倍,用于战时可屯附近所有县亭之兵。太尉亲自引他到演武场边,只见李广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笑眯眯并不言语,旁观士官竞射。
    他身前五十步处的土地上,划出一个拳头大的圈,郡营中无论军职高低,皆取箭往圈中射。治焯旁观了一阵,见士官射技不齐,有人射入圈中,李广便笑看一眼,有人射得离目标特别远的,李广当即令罚酒。
    可整个竞射氛围十分融洽,看士卒们的神色,对李广都敬爱参半,治焯暗叹果然老将技高。
    他上前揖礼:“李将军神速,竟赶在驰传之前先到了。”
    李广转过笑眼望了望他,起身回礼:“左军将军,与我等一同竞射何如?”
    治焯一时摸不清时局,便推辞道:“治焯射技拙劣,不敢班门弄斧。”
    “哎,这有何难?”李广笑了笑,“老夫先射,左军将军若射不准,便认命罚酒罢!”接着便不容分说取箭朝地上的“阵”射去,一箭射入圈的正中,四周传出赞叹之声,李广回过身,把手中弓箭递给他。
    治焯顿了顿,只好从命。箭镞闪着日光,没入李广所射印记的旁边,相隔分毫。众人又是一阵低叹,他转身朝李广揖礼:“治焯输了。”
    李广眼中闪现意味难明的神色,似赞赏,又似猜疑,他按住治焯的手,道:“不相伯仲,再来再来!”
    二人一共竞射十几回,回回都是治焯的箭略输李广半分。
    李广命人取酒,让治焯当着众人的面将一斗酒饮下,见他已然微醺,接着便拉着治焯到他的营帐中。
    “老夫有话要问你。”
    治焯称唯,视野中李广的神色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自知酒已过量。
    “刚才竞射,你的箭都贴着老夫落败,可是故意为之?”
    治焯赶紧摇头,说:“治焯何能胜将军?”
    李广仔细端详着他,忽然眼中目光一凝,问道:“景帝时,七国祸乱,老夫也为骁骑将军,随周亚夫讨叛军。你对此事,心中可有块垒?”
    治焯一怔,继而微微摇头:“治焯不敢。”
    李广皱起眉头,面上神色凝重下来,闷声道:“军中最忌讳人心不齐,左军将军言不由衷!从方才你我竞射起,你就有意输我!现下我重提旧事,你也不肯实言相告,今后一同出征,你我如何建立信义?”
    治焯心下震动,急忙跪起身揖礼说:“治焯句句实言!李将军可万万莫要多心……”
    “罢,”李广叹口气不听他说,“你去你营中罢,讨胡一事,我会再斟酌。”说着就令长史将治焯请出帐外。
    正好雁门郡太守过来,向治焯交代他的营帐,以及他的军队和文吏等诸人事。左军将军率骑军二千,材官一万。他一一面见过军中自己的幕僚,心中却对李广的态度耿耿于怀。李广纠结的两件事,他都没有说谎,只不过有时候,实言并非他人心中盼望的答案。
    次日,他在演武场上令曲长训练甲兵角抵,以判断材官、骑士的近身武技,看到李广走过,便起身迎上去。
    不顾甲胄厚重和众目睽睽,他拦住李广便俯身跪下:“将军慢走,昨日之事,治焯的确不信义,向将军赔罪!”
    李广皱眉笑了笑,说:“都被老夫言中了?”
    “唯,将军料事如神。不过,治焯只欺了将军一件事,就是射技。另一件,则是发自肺腑。”他抬起眼睛,“治焯自小受先帝恩泽照拂,也由申公抚养长大。七国之乱,刘戊之死罪有应得,治焯心中再明白不过。李将军神勇,也是治焯自幼便崇敬之人……”
    他又说了半晌对于那件事的坚决态度,李广面色松动,扶起他说:“既如此,你何不射一箭,让老夫看看你的真本领?”
    治焯暗暗吸一口气,拿过旁人弓箭,李广在离他五十步处依样划了个小圈,并将一粒小石子放到圈的正中,站立小圈旁边望着他。
    取箭,搭弓,治焯心跳如鼓。画地为阵的游戏,李广竞射了那么多年,再熟练不过,何况李广猿臂,天生具备射箭的优厚条件,他哪里是他的对手?可是,为了让李广放心,同时也不能落下“心向刘戊”的恶名而引火烧身,他只能在射技一事上夸下海口。
    这一箭只能胜,否则下次不会再有冰释前嫌的机会。
    他拉开弓弦,屏气凝神。随着弦“嗡”地一声,箭镞如流星,往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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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道路曲折,长安至i都、邛都均逾三千里地。
    加上一行官员带着随侍、护军,乘着驿车,星夜兼行一日不过一百二三十里。进入广汉郡之后,道路越发崎岖,行程也就更慢。好在一路上有司马相如等才子雅士相谈,关靖并不感到乏味。
    与其他人不同,关靖随身只带了郭涣一人。郭涣坚持留柯袤在长安关靖的邸宅中,说是出使西南夷路途遥远,宅中只剩石驹之类侍僮,怕万一左军将军回府,对于关靖此行摸不清楚来龙去脉而焦心。
    沿途中,夜至传舍投宿时,郭涣不但悉心侍奉,还为他拨弄丝弦,与朝中同至的诸官讴歌两曲,一干使者很快熟识起来。有一次,司马相如谈起五年前唐蒙初使夜郎国,赏罚不善差点事倍功半之事,旁人立即提到他写的《喻巴蜀檄》,郭涣也插了两句,令司马相如对他青眼相看,赞他见地深远,虽不愿出仕,但也为锥处囊中,只要他愿意,闻达天下并非不可能的事。
    当时郭涣微微一笑,关靖看出他神色中有了当初治焯问他“可愿出仕?”时,不一样的内容。
    “所以郭兄可愿出仕?”
    广汉驿中,众人晚饭后谈国论道,久久不散,关靖只好叫郭涣至驿外问话:“郭兄是才人,若愿出仕,关靖自当为君举荐。”
    郭涣微微思虑片刻,回道:“昔日不愿,宫中人事繁杂,稍不留神就身首分离。但如今左军将军刚立为将,想必一心要为大人争军功。世上才人比比皆是,但各人心思不同。若能为将军和大中大夫效命,小人出仕也无不可。”
    关靖心下感念,道:“子云 ‘达则兼济天下’……郭兄不为天下,倒是为……”
    他皱起眉头,耳中自己的声音隆响,倍觉蹊跷。
    话虽未说完,郭涣已懂得他的意思,回道:“小人心小,只为知己效命而已……”
    忽然他也皱眉住了口。二人同时往旁侧漆黑的树丛中望去,而听到一声利器破风声时,已来不及闪身,郭涣目光一凝,扑到他的身上,接着浑身一抖。
    四周声响忽强忽弱,树影也忽明忽暗,关靖挣起身,见郭涣扑倒在地,背上衣衫被划开一道一尺长的刃口,近旁黑暗中一柄寒剑朝他刺来。
    关靖心一惊,欲抽剑,头脑昏沉中却足下被绊,重重跌倒在地,恰好那柄剑刺了个空,刺客收不住力,疾走几步,接着一拧身,调头回来。
    “当!”
    关靖手中剑被击飞,他立刻滚落一旁,才察觉自己浑身麻木,虽然重拾赤炀,却手足虚浮,无法控制力度。
    “你……你是……何……何人?”
    来人不语,身法灵敏朝他再次进攻,关靖只好双手持剑,每一击挥出去,都凝聚全身剩下的力量,但只能险险对抗,甚至有几次因为对方闪身,他赤炀空掷,好几次跌倒。
    慌乱中,他脑中灵光一闪,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头,再找准时机以赤炀划破了十指,把创口在泥地上狠狠一划。痛觉由钝变锐,终于他颅内清醒了一些。
    驿亭就在近旁,他一面大喊:“来人!有刺客!”一面与来人举剑相击。
    可是根本无人出来。
    分神中,来人挥剑一划,在他右臂上切开一道。
    关靖明白,既然他和郭涣反应一致,想来是饭食中被人投了毒。可对方顾虑到事情不能闹大,毒定不致死。否则这几百人的出使队伍尽死,朝廷一定会追查到底。对方既然投毒,也定然顾忌到他和郭涣的身手,可刺客却未料到,他每受一道伤,也就多清醒几分。很快对方已难抗他的剑势。
    只是郭涣扑在地上,没有动静,不知……
    关靖心中一紧,顾不得要留活口,便猛力进攻,随着他一剑削飞对方右腕,刺客一声痛呼,随之失衡跌落。
    他冲上前以赤炀指着对方咽喉,朝着郭涣喊道:“郭兄!何如?”
    忽然剑下人以脖颈朝赤炀一撞,关靖一怔,刺客已口吐鲜血,死了。
    脑中混乱万分,他顾不得那名死士,朝郭涣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i都、邛都:分别在四川汉源和四川小凉山附近。
    夜郎:贵州遵义附近。
    ☆、卷五十八剑指淮南
    “郭兄!郭兄!!……”
    怎么都喊不醒,关靖伸手摸了摸郭涣的脉搏,才放下心来。
    他扛着失去知觉的人回到驿中,见原本围坐桌边的人们都已伏倒,只好先安顿好郭涣,撕下衣衫为他扎紧伤口,下楼去推醒同坐的广汉驿驿长,再反身上楼守着受伤的人。
    楼下不久便传来惊天动地的反应,药效过去,发现驿外树林中的尸体,人人后怕。到天亮时,使臣们看到同行人中,郭涣面色苍白,关靖口中、十指、手臂上都是伤。
    司马相如大惊,问:“大中大夫,这是何故?”
    关靖与郭涣对视一眼。他彻夜想过,要杀他的人,既然田`一死后,当年与他有利害关系的人纷纷大松一口气,应该不是他门下的人;而公孙弘,虽然毒辣,但害人的手段都需要依靠刘彻发话……那就只剩淮南王刘安。
    他对司马相如道:“关靖也不得而知,好在各位大人都安然无恙。”
    驿长上前揖礼,说:“刺客尸身在外面,请大中大夫过来辨视,可是仇家?”
    一行人纷纷走到驿外,见刺客面上黑巾被解开,喷薄一脸的血迹也被擦干净,但关靖和郭涣都不认识。
    “这不是……”二人侧目,只见副使吕越人一脸震惊,进而绕着尸首打量半晌,接着看向驿长,“这是淮南国的剑客,叫……名字我忘了,不过此人在淮南国剑艺仅在雷被之下,我在数年前行游淮南时,恰逢淮南剑客比剑而见过他。”
    众人议论纷纷,随从之中有人精通药理,司马相如命他们即便在传舍,今后入口也必先检验。整顿好久,才重新上路。
    郭涣由于先前一年替田`试毒,脏腑脆弱,此次毒中得比别人都深。
    加上背上那一条长长的伤口,深切露骨,因此接下去的路途中,关靖自身有伤还反主为僮照料着他,日复一日,从没见过他有为难的神色。朝中人为此,对关靖为人交口称赞。
    有一次郭涣笑道:“若是左军将军知道此事,恐怕要嫉妒得不得了!”
    “郭兄替我受了一剑,若郭兄有何闪失,他才要愤然欲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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