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却在收到一半时,似乎出了故障,再也无法往上走,匈奴兵跳起来,堆成人梯,攀爬而上。
    律延在阵后看着一切,笑了起来。
    他的目光所及,陈则铭满身是血,勇猛无敌,但那只是困兽犹斗。
    城外的汉人兵士越杀越少,更多的人涌到了白袍小将那里。
    那是必经之道。
    陈则铭已经杀得双眼充血,前赴后继的敌人,一个个在他马前倒下,没人能掠过他雪亮的戟尖。然而,他们似乎永远杀不完,毫不畏惧往他面前涌来。
    他渐渐有些神智模糊,手中却是丝毫不慢。一股血喷到他脸上,粘稠的液体渐渐干涸,他却腾不出手去擦,他咬着牙,几乎要睁不开眼。
    他想我要死在这里了。
    我要死在这里了。
    ……
    你看得到吗?
    就在这一刻,城门内一声呼喝,响彻云霄。
    匈奴人都被这豪气震天的叫声惊了一惊,城门突然洞开,一队汉人兵士身着黑甲,纵马冲出。
    吊桥轰然落下时,桥下搭人梯的那些匈奴人发出了尖叫,纷纷滚落到水中。
    陈则铭已经杀红了眼,这些声响他没听到,或者纵然听到他也根本无暇顾及。
    砍倒最后一个敌人时,再没人往他身前冲。他不明就里,却又觉察到这个难得的空隙,抬手抹去脸上已经半干的血迹,天地在指后颤颤巍巍遥遥欲坠。他的手因为疲惫而无法自控地发抖,方天画戟渐渐下垂。他弯下腰,靠在爱骑脖项上,喘息着慢慢吐出口中的黄沙。
    不能松手,松手就完了。
    他收拢五指,尽全力抓紧险些脱手而出的戟杆。戟尾冰凉,这让他多少清醒了些,然后终于能觉察到身边那奇怪的静默。
    抬起头,他看见数排黑衣骑兵正沉默地背向着他。他们将匈奴兵阻挡在他之前,接连起伏的锋利枪尖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光芒。
    “大帅!”
    他想回头,却突然一阵晕眩,往马下坠了下去,落地时那一刻他看见的是言青惊慌的脸。
    凭这数千人要转变整个战局虽然困难,但要在吊桥前救出一个人却不算什么。黑衣旅组建后完成的第一个任务居然是救了他们将军的性命,这是谁也没想过的。
    陈则铭醒来后第一个念头,便是,他打了败仗。
    他睁大着双眼,怔了许久。
    事后清点,这一仗,死伤兵士达三万之众,对方留在战场上的尸体不过千余具,虽然黑衣旅伤亡甚小,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败仗。由于之前几战,兵士们本对这位主帅期望极高,这会见他原来也是俗人,非但做不到每战必胜,而且还是大败,不由士气狂泄。
    没过多久,便有旨意下达,将他召回京城,并撤换主帅。
    临行前,言青痛哭流涕,他是陈则铭一手提拔上来的,不舍之情难免,陈则铭安慰他道:“将来总有相见之日。”
    言青含泪:“黑衣旅是将军一手创建,无论他人如何看,我们便总是等着将军一个人。”
    陈则铭沉默片刻,道:“这话人前切不可再提起,否则将来终有一日,我难逃杀身之祸。”言青惊住,再不敢言。
    在朝上陈叙战败经过时,陈则铭忍不住的满脸惭愧,众目睽睽下,仔细分析自己的失败,这绝不是令人愉悦的事情。
    周遭大臣的目光有扼腕的,有嘲笑的,也有愤怒的。他们都瞥着跪在殿前的陈则铭,不吝指责。人本来便是如此,成王败寇。哪怕你之前赢得再多,输了一次,那这一次便是焦点所在。
    皇帝虽然没露勃然之色,却问得极是详细,有疑问处立即便指出来,不留半点情面。
    陈则铭在众人的包围中,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他不禁自嘲地想,如果那时候言青没有带着黑衣旅来救他,也许今日还能封个忠意伯吧。
    世人总是重视死去的悲壮,而嘲弄活下来的艰难。
    幸好这样的审问还是有结束的时候。
    之前屡次封赐,陈则铭早已经升至殿前都指挥使,便是当年杨梁曾做过的殿帅,官从二品。这次战败,皇帝不但收回帅印,并将他降了两品,都指挥使改任副职。这便意味着短时间内,皇帝不打算再起用他。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皇帝对杨如钦的日渐宠爱,杨如钦是杨梁的侄儿,便是陈则铭在宫中曾遇见过的那位。
    这杨如钦据说自幼是个神童,二岁能识字,三岁已经开始背论语,到五六岁便能做诗,还词句不俗,如今十八了,被天下文人称为学富五车的才子。他还不曾考过科举,却被皇帝弄进了都察院,做了名言官。人称此子思维敏捷,言语犀利,因为阅遍群书,学识渊博,阅遍群书,往往断事断物观点奇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皇帝最初不过是喜爱他与杨梁酷似的外貌,后见他年纪轻轻已经见识不俗,更是高兴,屡屡封赏,频频召见。一时京中又是风言不断,都道是皇帝又有新欢。
    这一日,陈则铭因事应召入宫。行到御书房前,却被太监拦下,道:“杨大人在里面,还请大人稍候。”
    陈则铭望望天色,此刻乌云遮日,竟是要下雨了。
    他拱拱手以示谢意,默默退到廊中,看那风卷云涌。渐渐豆大雨点一颗颗打落下来,在地面上打出一个个的洞,天突然更暗了,雨点骤急,连点成线,势大如泼,将那地上黄泥一层层洗刷开,往低处流去,却总也洗不净。
    身后屋中,似是皇帝被杨如钦妙语逗乐,笑语不断,陈则铭走了几步,避开窗子,直到听不到那话语之声。
    不时有太监进出屋中,端着茶点之类的东西从他身旁走过,也不看他。
    如此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雨势终于减小,又过了一会,竟是停了,重露艳阳。
    门帘被掀起,杨如钦跨出屋子,微微含笑,跟随太监只恐树上雨水落到他身上,在太阳下也撑了把伞,如此前呼后拥而去,不曾往廊下看过一眼。
    种种喧闹过后,再显落寞,这才有太监到他身边道:“大人请。”
    过了几日,敬王得了风寒,病了个把月,还不见好。陈夫人听说后,急忙着人找了药,让陈则铭带入宫中。
    陈则铭趁当值时将药送到了昭华宫。
    之前皇帝曾言要他少与贵人见面,于是他将药交与小红便要转身离开,恰巧正遇上散步回来的荫荫,这一照面,两人都吃了一惊。既然见面,立即就走也未免太不近人情,陈则铭微一踌躇,跟着荫荫走入,探望病中的外甥。
    敬王此刻已经岁余,因为病得难受,也不肯下地走动,只依在乳娘身上哭泣不休,原本红嘟嘟的小脸,此刻显了些蜡黄色,瞧起来煞是可怜。
    陈则铭心疼道:“殿下脸色不佳啊。”
    荫荫微微叹息,让乳娘将敬王带了出去。犹豫了半晌,却道:“表哥你何尝不是如此……”
    陈则铭一惊,忍不住摸摸脸颊:“是吗,或者是这几日没睡好。”
    荫荫道:“你没照镜子吧,已经快不成人形了。”
    陈则铭笑了起来:“娘娘说笑了。”
    荫荫却一丝笑意也没有,直直看了他半晌,眼神渐渐伤感,“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陈则铭低下头,若是说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他不希望对方看到自己的失败失势,那只怕就是眼前这位了。
    荫荫起身走到他身边,启唇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若是……”她压低了声音,只让他和自己能听到,“……若是不曾遇到他,你会不会比现在快乐?”
    陈则铭浑身一抖,震惊抬头看着荫荫的双眼,那其中有什么让他心跳不已,惊疑不定,他不能彻底理解这话的意思,这表明什么?
    荫荫垂下眼帘,又抬起,眼神中有从来不曾有过的坚毅,“表哥,你这样我真的很心痛,比伤在我身上还痛……我真的……真的……”她渐渐的狰狞,任何一个人在充满仇恨时的表情,都不会是美丽的,“……真的好恨他!!!”
    陈则铭瞪大眼看着面前的荫荫,片刻间竟然不知反应。
    ……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神情都太陌生了。
    而这些居然都出自荫荫。
    下一刻,荫荫却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收起了那满脸的恨意,沉默了片刻,朝他道:“我累了……表哥你先回去吧。”
    陈则铭踏出门的那一瞬间,脑子里依然满是荫荫咬牙切齿的那个表情,不知道为什么,那让他心中狂跳不止,骇然不安。
    懵懵懂懂回到宫门外,陈则铭骤然立定,怔了半晌,他突然想清了荫荫的意思,那个晚上窗外的人是她!她自幼在陈府住过多年,所以能在瞬间找到藏身之处躲避自己追击,说穿了一点也不稀奇。他掩住脸,从手掌下发出一声奇怪的呻吟,踉跄着退后,几乎要站立不稳。
    远处的守门兵士看到他们的将军立在路上发呆,神情古怪,不免有些奇怪,频频张望。
    陈则铭依在墙上,双肩直抖,禁不住的浑身发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迟钝的觉察到口中的咸味,用手背擦过,却是血痕,似乎是激动之中将唇舌咬破了。他抱着头,擦着墙滑落下去,蜷着身体坐了许久。
    直到有兵士来叫他吃饭,他才惊觉一下午时间便如此空过,自己竟坐了一两个时辰。
    那兵士试探地望他,看到他唇边血迹,轻声道:“将军是不是身体不适,小的扶您起来吧?”陈则铭摇摇头,爬了起来。
    良久不动,这一晃,他只觉得胸闷欲吐,头昏目眩,忍不住咬牙,急忙伸手撑住了墙。
    那兵士赶忙要扶,陈则铭将他的手挡住,低声道:“我自己来。”
    很多事情,你只能自己来。
    就在这一刻,头顶似乎被人用针猛然贯穿,痛彻心扉,他眼前一黑,已经失去意识,一头往前栽了下去。
    他终于还是病了,所有的压力似乎都化为病魔,在一瞬之间将他击倒。
    之前战场上的劳累,加上郁结难排,使他骤然消瘦不说,还突然凭空得了头痛症,病发时只痛得满地打滚,大夫来看也是束手无策。陈夫人被他病状骇得哭泣不止,只道:“你还这样年轻,你还这样年轻啊!”
    他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才能下床,这其间吴过经常来探望,并说功高之臣突然病重,皇帝也是很牵挂,甚至提到要亲自来探望,但此刻朝中事务太过繁忙,却无暇抽身。
    陈则铭听了半晌,只是淡淡称谢,吴过心中奇怪,这是多大的恩宠,他居然这样平静。然后,两人谈到近来大事,吴过道,太后为了祭祖大典,将各地宗室诸王都叫入了京中,也算最近一件盛事。
    陈则铭奇道:“居然将诸王均叫了来……可先皇曾有令,诸王不得离开各自封地……”
    吴过低声道:“听说是太后写信到处哭述,说万岁幽禁她多年,是为不孝。宗室内听闻后颇有异议,此次前来估计是要议一议此事,只看怎么调停。”
    “调停……”陈则铭微一沉吟,“那此时京外怕是有兵了?”
    吴过敬佩笑一笑,又皱眉。
    “诸王带来兵马六七万余人,驻扎在城外,名为调停,其实就是威胁。若是万岁反应不妥,只怕兵戎相见之日不远。”
    陈则铭道:“……京中如今空虚,只剩二万兵马,那些亲王倒会趁虚而入。”
    吴过道:“万岁已经气得不行,那兵是太后叫来的,牌子打得也响,有理有据的。再说了,凭人数,真打也是必败的事,所以说――我们吃了哑巴亏还得作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架势,前两日听说还往城外送了些犒赏……更何况此刻边关外忧未除,也不是内讧的时候,一旦开战大伤元气啊。”
    陈则铭道:“太后被幽禁多年,怎么此刻才想到求助宗室?”
    吴过叹:“听说之前一直关得很严,宗室虽然知道,却拿不出证据,可后来看守渐渐松了,太后亲笔书信居然被人偷偷给送出了宫……宗室诸王得到信笺,理直气壮便举旗出兵了。”
    陈则铭低头沉思。
    吴过道:“不过……我估计万一真要开打,守城的便只能是将军,将军可要好生将养,早日康复,不然一城百姓难保。”
    陈则铭道:“就如你所说,此时此刻不能打,真打起来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的。若被匈奴趁虚而入,才是真正糟糕了。万岁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只是……”
    他在心中暗道,那样一个人,若要他向旁人低头,只怕比登天还难……真是无法想象。
    ……难道说,这一次真能看到他服软的样子?
    话虽然这么说,陈则铭还是在病况好转后,立即返回了营中,随时待命。
    而此刻,宗室诸王已经入京,共七人,其中二人为皇帝的兄弟,其他的都是皇帝的叔伯辈。而太后搬来这些人,逼得皇帝不得不做出了一定的让步。皇帝承诺之后将解除幽禁,并终身孝敬母后。
    太后却不依不饶,要以不孝为罪名逼皇帝退位。这话听起来虽然可笑也不太可能实现,但百事孝为先,真要被太后这么纠缠下去,难免把皇帝逼入一个相当尴尬的境地。而宗室诸王也明白,能到这一步,皇帝已经是做了最大的让步,再过头只会把他激怒,于是纷纷劝说太后罢手。
    这一夜,皇帝突然下命当值武将前来觐见。
    陈则铭放下事务赶来,却又在书房门前迎面撞上一人。抬头一看正是杨如钦,陈则铭连声道歉,杨如钦只一颔首,算做回答,遂行色匆匆而去。陈则铭惊讶看着他脚步急促,心中突然有些不安的感觉。
    陈则铭入屋,皇帝一抬头,面露讶色:“今日当值的是你。”
    陈则铭微觉奇怪,皇帝又道:“其他人在吗?”
    陈则铭答:“还有一人因病告假了,今日守值大臣只为臣一人。”
    皇帝神色不定,半晌方“嗯”了一声,命他迅速亲自选派十名力大艺高的兵士及二十匹快马,送到宫门前,同时立刻派重兵将太后寝宫围住,只能进不能出。
    陈则铭吃惊,隐约觉出事态不妙,心中道难道今夜便会有变故。又见皇帝神色凝重,更不敢怠慢,将一切安排妥当。
    到宫门候了片刻,果然见一人赶来。到了光下一看,却是方才遇见过的杨如钦,不禁大是诧异,他此刻出宫却是要干什么。杨如钦见他身后卫士高大威武,先是点点头,后又摇头,道:“将军可有寻常衣物让他们换上?这样显眼,可不是在给人做靶子。”
    陈则铭道:“杨大人打算做什么?”他心中忐忑,方有此问,否则按他平日为人,不喜此人,断不会开口。
    杨如钦仔细看他一眼,见他果然面带疑色,渐渐浮起笑意,“将军不知道?万岁还不曾明言?”
    陈则铭饶是性情敦厚,也被他这暗含嘲讽明知故问的一句噎得够呛。
    他心下挂着太后寝宫外的伏兵,重压之下倒也不在意这种细节,命人拿来衣服,让将士们换上,才道:“不曾。”
    杨如钦一直依在门边看着众人行动,目光炯炯,眼神扫过处,已将那些兵士一一看了个清楚,见他们准备妥当,突然朗声道:“此一去有去难回,是条死路,有胆小的现在出来还来得及!”说罢,拔出腰间配剑,他虽然是个文士,但世间文人精于舞剑的也不在少数。
    那十名军士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陈则铭伸手拦住杨如钦:“他们每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勇猛之士,军令之下,自会尽力保证你的安全。此刻你带了他们要去哪里?出城?”
    杨如钦突然横剑,那雪亮白刃抵在陈则铭下颚处,闪闪生寒。
    众人不由哗然。
    陈则铭冷冷看着他,做个手势阻止了众人的冲势。杨如钦连眼角也不曾瞥过旁人,只看着他脸打量了半晌,方道:“勇猛远远不够,我要的是不惧死的胆气!……将军面不改色,是拿准了我不敢杀你,还是天生不畏死?”
    他个子不如陈则铭高,是以说话时只能微微抬着头,却毫不狼狈。
    陈则铭默然片刻:“……你速度远不如我,决计无法杀得了我。”
    杨如钦挑眉,有些惊讶:“纵然这剑就抵在你咽喉处?”
    陈则铭镇静道:“纵然这剑就抵在我咽喉处!”
    “好大的口气……”杨如钦撤开剑,用锋刃指一指那些兵士,他身着华服,这一挥之下袍袖舞动,却是潇洒之极,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信你。”
    陈则铭看了手下一眼道:“他们本就是最好的。”
    杨如钦直勾勾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是出城?”
    陈则铭道:“城中死路只有一条,该回头往宫内走。你带了二十匹快马,显是为了更换,可见路途不近,这条死路当在城外。”
    他虽然口中如此说,却仍皱着眉头,不解困惑。大军压境,一个文人带着十名军士能做什么呢,皇帝在想什么?劝降?离间?还是突围?他很是茫然。但他回想着皇帝吩咐时候脸上的神色,那似乎是镇定自若毫无畏惧的,他因那份镇定而松了口气,却又更加不安。
    杨如钦听他如此之说,任他聪明一世,也不禁露了分敬佩之色,不无遗憾地说:“说实在话,如果可能,我最想要的是你!”
    他年纪不大,说话却是老气横秋,且傲气十足,不分尊卑。虽然朝中历来重文轻武,但陈则铭品级高过他,杨如钦这样说话分明是僭越无理之举。
    陈则铭哭笑不得,侧过目光,闭口不答。
    杨如钦翻身上马,叹道:“可惜啊,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说着抱抱拳,露出笑意,“陈将军,有缘再见……若是无缘,自然就不必相见了!”
    陈则铭听他话中有话,似是颠倒,又似另有深意,有心询问,却见他不待答礼已经拨马而去。这人也奇怪,初见时但觉倨傲无礼,可这一番话下来,似乎又是另一种感觉,倒觉出些率真随性来了。
    那十名兵士无声尾随而去。一行人渐渐没入宫门外的黑暗之中。
    陈则铭看他们远去背影,心中不安,返回书房面圣。
    一入御书房,不由怔住:“杜大人?”
    杜进澹站在殿中朝他点头,不知何时到的。
    陈则铭不记得有人提到过首辅大人入宫的事情,那么他该是白天下来一直没出宫城。昏黄灯光下,这老臣似乎几日之中便苍老了几岁,鬓角华发频生。
    皇帝坐在桌后,拿着手中一纸信笺,心不在焉地翻来覆去,脸色铁青,也不知在想什么。
    陈则铭低声道:“万岁。”
    皇帝抬头看他,一时间似乎没反应过来,静了片刻才答:“怎么,杨如钦出发了?”
    陈则铭点头,忍不住又迟疑道:“他带这么少的人,能突围吗……”
    皇帝皱眉看着他:“突围?谁说过要突围?”
    陈则铭惊讶更甚。
    杜进澹见他疑惑,出声道:“这条计策是杨大人提出来的。当下城外大军兵分三路,而中路是朝亲王手下大将魏晖所辖,只这一路军便有四万之众,如能策反,城下之围立解。”
    “策反?”
    陈则铭不由怔住,想起方才杨如钦说那句“若是无缘”时的笑容,方知对方居然是抱了必死之决心前往,想着他年纪轻轻,居然如此豪情义胆,视死如归,也忍不住心生敬佩。
    可转念再一想,这计策实在兵行险着。
    此刻对方兵力远胜己方,优势在手,未必乐意与你谈判。只能期望杨如钦巧舌如簧口绽莲花,导致对方猪油蒙心,可仔细想起来,可行性未免太低,不禁微微摇头。
    如今之计,却仅剩下等待了,惟有盼望对方不将事情做到太绝,杨如钦失败倒也没什么,只要不死,皇帝的面子便是保住了,便还有回旋的余地。
    这样各自默然想了半晌,皇帝突道:“今日都有些什么人入宫?”
    陈则铭仔细想了想,“都是些采办太监,也没什么特别的人。”停了片刻,“但太后宫中请了个戏班入宫,说是太后要听戏。”
    皇帝笑了起来,对着杜进澹嘲道:“瞧瞧朕的叔父们,堂堂亲王,居然扮成戏子出入宫闱,传出去可不是贻笑大方。”杜进澹只笑不答。
    陈则铭大惊,连忙跪倒:“是臣失察,不知宗室诸王竟然在其中。”这才明白皇帝要他包围太后寝宫的真正原由。
    皇帝挥手:“你那些兵士也不是人人都认得王爷,不知者不为罪。”
    陈则铭心知此刻皇帝心思早不在这样的小事上,谢恩起身。心道,这事态却又复杂了一步,宗室诸王偷偷入宫,与他们之前摆出的和事佬面孔全然不符合,显然居心叵测……如今这事还能好好解决吗,若是真要兵戎相见,那后果谁能承担得起……这么一想,忍不住眉头紧锁。
    皇帝把玩手中镇纸,似乎是心事重重,或者又难以决断,杜进澹两人都不敢出声,如此燃过了一柱香,皇帝突然起身,面色坚毅:“摆驾……太后寝宫!”
    太后宫中早是一片寂静。宫人不知道何时已经发觉了门外伏兵,导致众人立刻丧失议论下去的兴趣,转为惶惶不安。
    皇帝踏入时,众王都转头来看他,各自看了一眼,迟疑了片刻。
    皇帝静静站了片刻,见众人不跪,心下了然,骤然将目光调向年纪最幼的吴王,吴王是他最小的一个弟弟,今年才十九,胆子也小,被他目光一逼,浑身抖了一抖,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万岁。
    其他人见状,只得也纷纷跪倒。
    太后一下冷了脸,面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恨。
    皇帝扫了一眼,见诸王仍是改扮成戏子时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各位都好兴致啊,只是不知道今日给太后娘娘唱了哪出。”
    这话外有音,众人听了脸色都变,均将目光投向朝亲王。
    朝亲王是所有王爷中辈分最老势力最大的一位,也是皇帝的大伯,历来说话最有分量,只不过这个时候,这出头鸟当起来却未必舒服得了。正被众人看得万分不自在,皇帝顺着众人目光看过来,微笑着对他:“……朝亲王有话要说?”
    朝亲王年近花甲,早已经是老谋深算,被皇帝凝目这么一望,心知对方已经将自己恨在心上,原本忐忑退避之心反平静下来,暗道既然帐已经算到自己头上,横竖只能继续了。反站将出来,朝皇帝行了一礼,正色道:“今日之事,我等虽私自入宫,貌似小犯宫禁,可其实是太后邀请众王,商议大事。虽然万岁不知情,入宫手段也可笑了些,可太后身为国母,她还是有这个权力召开宗室之会的,也请万岁不要着恼。”
    皇帝微微怔住,朝亲王这话有理有据,他一时半会也无法反驳。
    太后被禁多年,但到底不是被废,这些权力一直都有,只是她无法无力实施而已,这原本是他所谓的仁慈,此刻却反过来缚住了他的行动,心中不由暗恼。
    朝亲王见他皱眉不答,知道自己占了上风,更道:“今日一家子全在,有话也不妨明说了。”他停了片刻,转头看其他人,“万岁,我们知道宫内有重兵,也不可能不提防,今日悄悄入宫,明日一早,出宫的若是少了一个,便有护卫通知城外大军,发动攻势。”
    皇帝冷道:“布置得倒是周详。”
    朝亲王叹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们也只是自保罢了。”
    皇帝静了片刻,突然叹息:“伯父多虑了,都是血亲,血浓于水,朕怎么舍得动你们?”
    朝亲王朝他看了看,也看不出表情,“万岁这么想,老臣真是心感欣慰……”
    旁边却有人道:“真有这样仁慈吗,太后当年将他从幼儿抚养成人,这是何等大的恩惠,登基后他却立刻幽禁母亲,简直心若豺狼!还有你们忘记当初了,死的人少吗?这样的君王废了有什么不对。先帝留下这遗旨,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朝亲王连忙喝止:“住口!巍王!”那巍王是皇帝最小的叔父,血气颇胜,一直对皇帝暴行看不过眼,早已经心怀不满,此次太后招他们商议废帝之事,他最是踊跃。
    皇帝浑身一震,也不看巍王,只对着朝亲王道:“果然如他所说,父王留下了废朕的遗诏?”
    朝亲王见他神色不对,连忙跪下:“先帝留下的并非是指定要废万岁的圣旨。”
    皇帝低下头,隔了片刻又看看他:“……将那圣旨拿给朕看。”
    朝亲王迟疑。
    太后站起身:“那圣旨自然给我藏得好好的,怎么能给万岁看。若是有去无回,那我们一干人等岂不成了叛逆了!”
    朝亲王皱眉,他并不希望将皇帝逼得太甚,以和为贵从来是他的生存宗旨,人生纵横几十年,他实在是见多了行事偏激导致的祸事。
    皇帝转头去看母后,低声道:“母后,你真恨孩儿恨得这样深?”他皱着眉,很难以置信不能反应的样子。这样的表情仿佛在告诉对方,你只需一句话便能将他击倒。
    太后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明白这样的软弱到底是真是假,是真的看重自己,还是做给自己看的戏。
    隔了半晌,终于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皇帝看着太后一动不动,眼角渐渐湿润,静了片刻,他垂下眼帘,将那难得一露的情绪收敛了起来。
    朝亲王跪下,道:“只要万岁立下旨意,不追究我等罪过,并就众人不满之处加以改进,那遗旨我等终生不会动用。”
    皇帝道:“还有不满?……是哪些?”
    朝亲王道:“万岁行事过于暴虐,如此以往,难免引起民愤,还请陛下自省。”
    皇帝笑了一笑:“朝亲王你是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宗室在与朕讨价还价?”众人都跪下:“是代表我们众人。”皇帝环视一周,点了点头。
    太后原本心中不甘,却被他方才的神情震住,居然也没提出异议。
    朝亲王趁胜追击,命人端来纸笔:“请万岁这就拟旨。”说着亲自将墨磨好,取出一支狼毫染了墨,递给皇帝,皇帝看着他,迟迟不肯接。
    朝亲王心中焦急:“万岁……请拟旨。”
    皇帝接过笔,笑道:“如今,你们一个个都知道逼朕了。”这话虽然带笑,说起来却颇是自嘲,朝亲王连忙请罪,皇帝道:“那先帝遗诏在何处,否则朕被你们平白诓了也未可知。”
    第九章
    太后看看朝亲王,朝亲王朝她点头,太后转入里屋,片刻后,手中端着一物出来,将那物抖开,果然是张黄色绸缎,上面写着几行小字,最末处盖着红色印章。
    皇帝凝目看去,依稀见到上面写着“可废萧定……”几个字,才真正能相信原来早在当年,父亲果然是真真正正不曾爱过自己,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再不看那遗旨半眼,转身在桌上,将朝亲王要求的旨意一挥而就。写完后,又取出随身印章盖上,轻轻将那墨汁吹干,抛到朝亲王手中。
    朝亲王跪倒,连声拜谢。一干人等都欣喜若狂,皇帝转头看太后,太后哪里知道胜利来的如此轻易,面上显了些茫然之色。又似带了欢喜。
    皇帝悄然欲退。
    此时,远处天空,突然绽开一团绚丽烟火,随即又响起一声沉闷爆炸声,皇帝立在门前,身后吴王奇道:“半夜也有人放烟花,到底是京城,不同常处。”
    院外,陈则铭和杜进澹也看到了夜空中那如流星般一闪而过的绚烂,陈则铭凝目尤未语,杜进澹已经低声自语:“策反成功了……”
    陈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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