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他抓住自己的手,掰开五指。却在那刀柄脱手的瞬间,突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猛地后退抬足,将杜进澹刚入手中的刀踢入空中。
    杜进澹措不及防被这一击猛中手腕,剧痛难忍,伸手去捂伤腕。
    陈则铭跃身接刀。
    只见刀光一过,杜进澹那颗头颅滴溜溜飞了数尺远,一腔鲜血喷射而出,直冲到大殿门扉之上,再滚滚滑落下来。
    他的左手这时才搭到右腕上,再颓然落下,整个身体失去生气地轰然倒地。
    陈则铭杀人之后,呆了片刻,方走上前将那头颅拾起。大步走到栏杆前,举起那头颅,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下头厮杀的众军士被他这一吼震住,纷纷抬头来看。
    他掌中头颅上的血滴落下去,掉在下面的兵士的脸上,一颗颗仍是温的。
    朝华门下,萧定远远见陈则铭杀了杜进澹,有些惊讶。
    这举动是为了自保或者是别的什么,他心中暗自想着,却丝毫不表露出来,只是静静等待。
    可陈则铭在喝止了兵士们的自相残杀后,却是一步步走了下来。
    萧定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行动。
    陈则铭走下丹陛,走过举弓的独孤航,走过停下刀剑的兵士,走到两军对峙之间的空旷处。
    人们从广场两端默默注视着他。
    陈则铭举着血淋淋的头颅,此地方圆数丈中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于是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形单影孤了。
    风从他的袍角掠过去,从他的额间拂过去,它是那样的顽皮,它看不到这个人的伤痛。
    杨如钦看着看着似乎意识到什么,而将目光低下了。
    一阵静默之后,陈则铭将杜进澹的头颅扔了出去。
    那个动作含带着鄙夷和入骨的痛恨,他几乎是将它狠狠砸了出去,他想将它砸成肉酱,他已经不需要对死者的敬意这样表面化的东西。
    言青猛地握紧了手中的刀柄,然而他的白刃来不及出鞘,他看见曾经仰慕的上司身体晃了一晃,似乎站也站不稳的样子。
    然后陈则铭跪了下来。
    言青睁大了双眼。
    陈则铭朝着萧定的方向郑重地三叩九拜,如同他多年前曾经做过的那样。
    人们都惊住了,他们屏息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陈则铭几乎没有呼吸。
    他一口气叩拜完,直起了上身。
    他的发鬓满是灰尘,额头因为用力过猛而撞得有些红肿。陈则铭浑不在意,他回头看了看独孤航,和其他目瞪口呆的人。
    再调转过头,望着萧定,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嘶吼了出来。
    那声音有些颤动和沙哑,但因此也显得更加的粗犷和低沉。人们都听得异常清晰,他说的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前司众将,不论是参与杀肖攀云,还是想为肖殿帅复仇的,对这样的变故都感觉到措手不及。
    他们愣愣地看着陈则铭的背影,半晌不能动弹。
    随后似乎是渐渐领悟了,才一个接一个地下马,跪了下来。
    杜进澹死了,肖攀云死了,剩下的大臣中,身份最高的是陈则铭,最有能力掌控殿前司的也是陈则铭,而陈则铭选择了投降,那么其他人也不必再战。
    这样摆在眼前的事实很快征服了众将,他们跟随其后,重新拜在萧定足下。
    众人山呼的声音传到朝华门外,百官觉察到战事已定,也应声跪倒。门内门外齐呼万岁,其声震天。风呼啸着,从屋顶奔腾而过,与之应和。
    朝华门是宫中最雄伟最高大的一座门楼,气势恢宏,视野广阔,萧定曾无数次在这里接见前来朝贺的使臣,彰显他天朝威严气派。
    而今天,终于又是在这里,他重新得回了他的天下。
    接下来的局势瞬息万变,直教人眼花缭乱。
    重登帝位的萧定理所当然回绝了用金帛绸缎赎回萧谨的要求。
    而在谈判途中亦不曾停止过征讨的律延也很快地得到了杜进澹的死讯及萧氏天子换人的消息。
    于是,在萧定再度登基的同一日,宣华城被破的急报象是礼物一样被呈到萧定的案前。
    刚刚接受过百官朝拜的萧定阴沉着脸将战报抛下案去。
    透过那些文字,他能看到对方勒马狂笑的样子,而让他不安的绝对不仅是这份嚣张。
    众臣拾起战报,传阅过后,都惶恐不已。宣华城告破,驻守将领罗绮余以身殉国,城中驻守的三万将士,生逃者仅千人。
    接下来,京都最后的屏障泯江将直面匈奴铁骑带来的压力。能不能守住,将直接关系到社稷安危。
    萧定在朝臣们的争论声中下了他复辟后的第一道圣旨,派出专人到附近州郡征兵。这道命令一反常态地被勒令紧急执行,如此一来,加上原有的地方厢兵,天朝终于勉强再度凑出了十万兵马。
    萧定又任言青――他此刻已经是新任的枢密副使――为主帅,提拔了军中尚排得上名的数十名中级将领,即日发兵,总算是赶在匈奴十万铁骑之前,把守线驻扎在了泯江南岸。
    做完这一切,萧定绷得紧紧的心才轻松了些。这阵容自然比不上当初的萧谨那五十万黑甲军精锐,但也是他此刻所能拿出的最好的班底。
    见前线有人挡着了,一直弥漫在百官心底的那种走投无路的惶恐才开始缓解。
    很快,上书请万岁严惩逆贼的奏章开始蔚然成风。萧定心中有所忌惮,并不予以反应,只是留中不发。众臣将沉静当成默许,竞相效仿。
    当发觉每天廷议都能听到这件事后,萧定开始觉得厌烦,于是将杨如钦私下召入宫中,进行商讨。
    此刻的杨如钦因为拥立萧定复辟有功,已经被提拔为参知政事。这位置离相位仅仅一步之遥,而萧定更特赐他知印、押班之权,摆明了宠爱珍视之心。众人多看好杨如钦前程,于是攀附迎合者不计其数。其名很快誉满京城,风头一时无两。
    待到了御书房,杨如钦也不提那些奏章到底有没道理,只道:“臣近几日在殿外,总听到百官在揣测,下一个被杀的会轮到谁,一派的人心惶惶。”
    萧定沉吟:“你是说陈则铭的生死让众人不安了?”
    杨如钦笑道:“杜陈两人在朝多年,认真追究起来,交往过的官员不计其数。如今他们出事了,怕祸及自身的大有人在,赶着上书以示清白的更不在少数。待这谋逆罪名和涉及的人犯统统都盖棺定论了,大家伙晚上才能安心入眠啊……”
    萧定点头:“不错。陈则铭当年必然没想过,只是平常交往,有一天也会成为他人欲陷他于死地的理由。”他说这话时带了些讽刺般的笑容,似乎在尽情嘲弄那个人的幼稚天真。同时他的眼中又忍不住有些失落,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然愣了一会。
    杨如钦瞧一瞧他,这位君王显然也没意识到自己口不离此人的执着。此二人的爱恨纠缠外人又怎么理得清,殿外上书的那些臣子个个都义愤填膺,谁又知道这马屁拍得是不是地方呢。
    萧定出了会神,才省过来:“爱卿怎么想?”
    杨如钦郑重起身:“臣以为……这不过是妇人之见!”
    萧定忍不住乐了:“一竿子打下一船人哪,爱卿从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说理由。”
    杨如钦道:“万岁将这些折子一直扣着,为的便是等哪天有人进来讲这些话吧。”
    萧定但笑不语。
    杨如钦沉吟片刻,道:“杀陈则铭很简单,发旨意将人拖去东市便是。可万岁真要在此刻清查此案吗?谋逆不是小事,这两人根基颇深,这案子一查,会牵连多少人哪些人,谁也说不准。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多了去了,哪一场不是震动朝野重洗官场的大案,匈奴大军就在几百里外虎视眈眈,万岁要在这当口为蛮夷制造机会吗?”
    萧定听到此处早收敛了笑容:“依卿之见呢?”
    杨如钦躬身:“臣以为……此刻追究此案,则易动及朝廷根本,如果草率设案结案,又必然让旁人看轻了陛下手段。既然如此,倒不如找借口免去陈则铭的罪责,更甚者,论功行赏。一来显示陛下宽厚待人,二来既然罪魁祸首都能安然无事,想必这些人也心安,不至于狗急跳墙,搅乱大局。”
    萧定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盯着他,森然道:“他什么地方值得朕赏?”
    杨如钦面不改色:“阵前去暗投明,免去干戈,也算是助了陛下一臂之力。”
    萧定好气又好笑,半晌不语。
    第二日,执着于除逆杀贼的官员们惊讶地发现,这一次的早朝上,他们的奏请终于得到了回应。
    然而与他们预料中的情景完全相反,萧定一反十数年来的冷酷,宽厚地对待了曾将自己掀下帝位的仇敌。
    杜进澹因为已死的事实,无福享受帝王的恩赐,依旧被判了谋逆之罪,身为主犯,纵死亦不能轻饶,他的尸体被拉到刑场碎尸示众。同时杜家被抄,上下几百口充军为奴。
    可活着的陈则铭,幸运地得到了帝王最大的宽容。
    圣旨中称这位前魏王在关键时刻能痛定悔改弃暗投明,避免了了最后的流血,使得权力能和平交接,回头看功不可没。是以留性命,夺封荫。
    换言之,因为陈则铭的识时务,导致萧定的复辟没经历更多的波折。为了这份眼力,萧定决定留他性命,哪怕他之前罪恶滔天。重登帝位仁德为怀的天子甚至在免去陈则铭相位的同时,另赐了一个四品闲职给他,并准许他继续上朝。
    这真是难得一见的宽大处理。众臣瞠目看着皇帝出人意料的表演,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有杨如钦全无讶色。
    前来殿前谢恩的陈则铭,应该是刚刚才从天牢中被提出来。他神情木然可衣着却整整齐齐,显然是有人为他预先打点了一切。
    众臣瞅着他进了殿,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曾幽禁皇帝的人居然真因为投降保得了性命。
    陈则铭几乎是蹒跚着往前行了几步,然后大概是畏惧天威,远远地便跪下三叩九拜。他此时与众人隔得颇远,谁也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杨如钦露出些难以描述的神色。
    众人交头接耳,看陈则铭的眼色难免有几分复杂又有几分鄙夷。
    在他们看来,这个人在这次权力交接中算是投机胜利了。通常情况下,这种投机者的代名词都是卑鄙小人。投身政治,你只有可能靠出卖别人的利益来获取自己的更大利益。显然这个身经两次宫变而不倒的人也不可能例外。否则他怎么可能在以严酷闻名的萧定手下得到活路呢?至于是谁的利益受损了,大家都不得而知,最大的可能便是杜进澹――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众人都揣测杜进澹的那具无头尸体扛掉了所有罪责,才导致落在陈则铭身上的板子又少又不够劲道了。
    于是也有流言说,其实正是陈则铭策划了这次政变。他再度扶持萧定,为的是自己业已失去的实权和报复之前在萧谨面前的失宠。然而这样的推断依然有难以自圆其说之处,最后也只能是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登不了大雅之堂。
    然而,事实是,陈则铭活得好好的,且得享太平领朝廷俸禄。
    这一点导致争相上书的诸多人等继续上奏庭辩的热情锐减,萧定终于能耳根清净下来,而原本一场腥风血雨的大动荡还未开始便消弭于无形。
    直到若干年后人们再回头看,才发觉这正是萧定执政风格骤变的起端。
    而陈则铭手中的那封通敌的信件,并未在之后的正史中露过面,它神秘地消失在历史的进程中,离去得如同出现时一样诡秘难解。得享天子厚恩的陈则铭从此再没上过朝,据说是旧疾重犯,头痛得下不了床。名医一拨拨地被请到府上,却没人能治得了他的病。
    这样的消息传出来后,陈府门前却依然门可罗雀。
    这情景与不过几个月之前同在此处出现的高朋满座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这只是一个人由高处跌落的必然经历,与整个京城夜夜响起的悲声相比,渺小到不值得一提。
    宣华府之役战亡五十万人,举国皆丧。
    京都死去的年轻人最多,十成中去了四成。于是每一夜人们都听得到伤心的号哭声在某处响起,那是失去亲人的人们在为亡故者出殡,他们没有能力收回亲人的尸骨,只能埋葬他们的衣冠,以这样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悲伤。
    街头上林立的白色招魂幡让人惊惧,漫天的纸钱和悲泣声交织。
    这样的景色夜夜上演,难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于是有诗人称这一年为天朝的鬼年。那个鬼字暗合了人们的心境,那种悲戚和惶惶不可终日的惊惧通过这个字跃然欲出,因此得到了百姓们的认同,这个称呼最后甚至被史官们写入了书中。
    萧定不知道这些,他全部的精力都在泯江那一战上面。
    此刻他对战况的重视可以通过两厢书信往来的频繁程度看出来。史载,一夕之间,急书数至。可见如果可能,萧定更想做的是御驾亲征,而非守在后方焦急等待那些繁文缛节的书信。然而他此刻刚刚得回皇位,其位不稳,他不敢动亦不能动。
    于是他只能待在这里,等待那个避不开的结局。
    战争都会有个结局。
    或者胜,或者败。
    胜了,深入敌腹已日久的匈奴军锐气受挫,很可能便只能掉头回草原。这样一来形势立改。要收复失地之类也不是难事。
    败了,败了就复杂了,是君臣弃城而逃还是保卫京都?
    这问题萧定没在众臣面前提过。但他上位之后便复立了敬王为太子,并命令太子驻守原地,不得入京勤王。这个举措表示了萧定的决心。
    立太子是为了避免万一城破,自己沦落为筹码,重蹈了萧谨的覆辙。
    臣子们感觉得到君王心中那破釜沉舟的选择,都有些不安。
    在朝上,开始有以战场离京城太近为由,请萧定南巡幸蜀的意见出现。萧定怒道,仗还没打,怎么能轻言移驾,浮动人心,暴怒之下,将上奏的官员连贬数级。众人见势不敢再提此言,这才将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到了泯江前线上。
    然而让萧定万万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
    承载着君臣全部希望的泯江大战并未以气吞山河的雄壮气势或者你死我活的悲壮姿态出现在历史的长河中,却是全然相反,在人们还措手不及的时候,它悄无声息地以一种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沉默地结束了。
    十万大军中出了叛徒。
    言青的部署也未必就不周详。那些将军们禅精竭虑才想出的方案尚来不及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便在匈奴军的绕道偷袭中灰飞烟灭了。
    据说当匈奴人的先锋挥舞着鲜亮的马刀,以遮天盖日之势出现在泯江南岸的时候,以新兵为主的天朝军惊得不及反应。
    别谈结阵,连刀都来不及拔便死去的人也不在少数。
    而更多的伤亡来自两下相触之后天朝方的溃不成军。十万人一旦乱起来,便如同巨大的乱流一般,完全无法控制。
    将军们呼喝的声音被淹没在败兵的惨呼声和刀枪金戈声中,试图逃生的兵士们如同无头苍蝇般不明方向地相互践踏反而阻塞了本来可以逃离的路途。
    当天朝众将重整队形的意图失败后,这场战斗已经成为了一场单方面的残酷杀戮。
    几天后,泯江的水流几乎被尸体阻断了,红色的血水无处可去,便掉回头往陆地上蔓延过来,淹没了附近的稻田。
    那一年田地里结出的麦穗尖上都带着一线奇异的鲜红,人们猜测那是新兵们不甘心的冤魂在呼喊作祟。于是,那一年泯江两岸的收成在仓里堆积成山也无人敢买,最终烂成了泥,这是后话。
    泯江大战全军覆没和主帅下落不明的消息很快传入京城,朝堂上的萧定跌坐了下去。
    那是他最大的赌本。
    殿下的众臣都难掩惊恐。
    他们彼此相望,在各自脸上看到了相似的神情,因而纷纷跪倒下来。
    请求移驾幸蜀的意见不约而同地在这次的朝议中成为了主流。
    萧定茫然看着比自己更慌张的臣属们,无力地挥手示意退朝。
    在这片难以言叙的焦躁和绝望中,一封快马传递的八百里急报到达。
    正是这份急报让萧定低落到谷底的心情稍微回升了一些。那上面写着――乐华府、宣延府的勤王军应诏出发。
    这两支军队本来是萧定为了安抚百官,在泯江大战时调来护卫京都的。
    没想到泯江战火一闪即灭。京都离泯江仅仅五百里之遥,任谁也想得到,匈奴军不可能花费大力气打下泯江却就此退兵,接下来的目标必然是京城,而这两支队伍来得快的话,恰巧能解京城之围。
    萧定一面庆幸,一面发下手谕,命其他各地节度使速来勤王。
    然而纵然如此,他依然不能安心,
    实际上,天朝高薪奉养的禁军在这几次与匈奴大军的交锋中早已经丧失殆尽了。所谓勤王军,不过是萧定在登基后发令各地节度使征集的新兵。就作战能力而言,远远比不上之前的黑甲军。但在吃饭问题上,却是一点也不逊色。如何发这些大兵的饷银成为了朝廷头痛的问题。萧定在这种方面一向挥金如土,舍得下本钱,此刻家国有难,更是一掷千金,将萧谨近几年来藏入小金库的近千万两纹银一次性全发了出去。
    也正因此,此次征兵速度惊人。
    然而有兵无将才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朝中的高级将领或战死沙场,或下落不明,待众多勤王军队到达之后,谁来统帅谁来带兵才能退敌,才成为了真正影响大局的关键点。
    萧谨的小金库只有一个,征兵也不可能无限制地征下去,这一千万两花掉了,如果还不能退敌,天朝的处境就不仅仅是尴尬了,也可能是覆灭。
    萧定左右权衡,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而匈奴大军的铁蹄却时刻在逼近。
    傍晚,萧定终于叫来了杨如钦。
    杨如钦如今也年近三十了,他此时已经比死去时的杨梁更年长。长大后的杨如钦跟杨梁依然有些神似,但眉目上已经不那么相像,和杨梁的温润不同,杨如钦的目光是锐利的,锋芒毕露。他不怕伤人。
    做重臣有时候就需要这种气魄。
    杨如钦早料到萧定叫自己的来意,两人略谈了当下军情,杨如钦道:“万岁是打算坚守了?”
    萧定冷冷哼了哼:“那一班懦夫。”
    杨如钦道:“匈奴不日即到城下,万岁此举很是危险。”
    萧定微微叹息:“自太祖立此地为京,多少人的心血才造就今日的繁华胜景,遍地绅豪,往来风流,给蛮子平白夺去,牛嚼牡丹地糟蹋让人怎么甘心,何况此刻勤王军已在途中,形势未明,怎么能不战先退。”
    杨如钦道:“万岁此言有理,万岁真如他们所说的南巡,必然引发军心浮动,那这京城是必定守不住的。”
    萧定道:“可纵是朕留守此地,又该如何退敌?”
    杨如钦神情踌躇,却不说话,萧定道:“朕赐你无罪,但讲无妨。”
    杨如钦道:“万岁其实也想得到,此刻军中无帅。”
    萧定道:“朕近来签发的任命数不胜数,这其中便一个帅才也没有?”
    杨如钦道:“身为主帅,能要服众,智要超群。”
    他顿了一顿,又道:“而这也不过是平日里说的帅才罢了。”
    萧定恼道:“就知道你言下另有他意,直说吧。”
    杨如钦叹道:“匈奴主帅是右贤王律延,这王位是多年战役中磨练出来的,此人奸诈强悍,此刻随便提拔一个人无论如何是敌他不过的。”
    萧定沉默了,两人对彼此的话心知肚明,却谁也不先提那个名字。
    隔了片刻,只听萧定轻笑:“朕该庆幸,到底没杀他?”
    杨如钦伏倒在地:“万岁圣明。”
    杨如钦离去途中,看到阶前那个身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诧异了。
    他这才明白萧定方才的犹豫不过是做戏,实际上该怎么做他早有定夺。是非轻重显然这个人早想清楚了。所以这边他们还在商量,那边人已经应召入宫。之所以非要与自己走这么个过场,不过是为了保证将来在廷议上能获得自己的支持。
    他这么独断专行便不怕错了吗?
    这么想的杨如钦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做大事的人只能一意往前,怀有恐惧不断回头的人是不能成事的。而这个人在这么多年的执政生涯中能无数次地把自己的个人意志推行到底,只能证明这个人心够硬手段够狠,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在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的同时,这两者亦不可或缺。
    那个久已不来上朝的人弓着身体,似乎因为疲态太盛而难以支持。杨如钦止步踌躇了一会,悄然改道而去。
    此刻天色已经开始黑了,檐边的云头阴沉沉的,重得几乎要压下来,太监们提着灯笼四处奔走,忙着点燃各处悬挂的宫灯。
    前面宫门处跑来一个黄门官,躬身对他道:“大人可来了,宫门就要关了。”
    杨如钦回过头。
    他此时已经绕过几个门楼,距离萧定的御书房已经相当远,那个立在阶下的身影自然也是看不到的了。
    第五章
    这时候,陈则铭在殿外已经候了很久。
    他府中今天突然来了位黄门官,传天子令召他入宫,哪怕再三托病也不成。最终陈则铭只能换了官服,坐在轿中跟随对方来到许久不曾踏入过的禁宫。
    待入了宫门,那宦官又道万岁体恤他的病情,特准许他在宫中乘坐步舆。那中年黄门边说边笑吟吟瞧着他。这是多么大的恩典,一般人听了总是要客气两句的,可眼前这个人却似乎是习惯性地拱了拱手,便再无话语。
    那宦官愣了半晌,才惊讶地收回了目光。
    到了御书房前,宿卫兵士道里面杨大人正与万岁有要事相商。
    领陈则铭前来的宦官挥手让步舆退去,问询了两句便退了回来,并让陈则铭在此处继续候着。
    陈则铭等了许久,也不怎么动弹。这地方他之前来过太多次,不少人都认识这曾权倾天下甚至可在宫中行马的魏王,见他此刻垂手站在阶下,失势之态分明,难免指点。
    笑声不断传来,陈则铭倒不在意,可站得时间久了,难免有些头昏目眩。
    他那头痛之症倒并不是推脱,这病症时日已久,如今更是每日里要发上一次,发作时痛不欲生。后来找了个退隐的老名医开了个去痛的方子,痛的时候服一剂,再卧床调剂,才能缓解。今日刚吃过药,传令黄门便来了府中,也来不及休息。此刻在冷风中这么吹一阵子,竟然浑身冰冷,额上却汗水淋漓不断往下流,足下似乎也晃动起来。
    直到眼前一道亮光掠过,陈则铭惊了一惊,才从那种恍惚中清醒过来。那是掌灯的太监挑下檐边的灯笼,划亮火石引燃烛心的瞬间。
    左右看看,天空已经一片灰蒙蒙,再过一会,那层黯淡的光也消失了,漫天的乌云透不出星光,只剩下远近那些斑斑点点的灯,迎风摇曳着。
    陈则铭转回头来,突然发觉面前玉阶尽头高大的殿门内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此刻殿中还不曾点灯,对方的脸隐在暗中,看不真切。
    但陈则铭还是看出了那个人的身份。
    那身华服上绣的是五爪金龙,从前到后应该共有九条,它们盘旋飞翔张牙舞爪,意喻着飞龙在天。
    他觉得周身的寒意终于升到了头部,额前剧烈地痛了起来,有一团火焰猛地从咽喉处窜出来,一路往下,穿透了自己的胸膛,一直烁烧到脊背上。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片刻,终于慢慢低身,伏倒在地。
    那些卫士见他如此举动,莫不吃惊回头,继而纷纷跪倒下来。
    门内的人袍角一晃,退入了殿中。
    殿上的灯这才一盏盏燃起来。
    然而踏入门槛之后,陈则铭并未看到萧定的身影。
    对方大概从侧殿离开了,这个认知让陈则铭胸中莫名的那股浊气终于能散开些,脑中也随之清醒不少。
    迎上来的是司礼监的一名年轻宦官,名唤曹臣予。萧谨在位时,这人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时常跟在圣驾之后。与陈则铭见面次数相当的多,两人算得上熟络。
    纵然陈则铭此时落魄了,难得曹臣予态度亦是一如从前的谦逊,并没多少变化。陈则铭心中感动,两人寒暄了两句,落下座来,曹臣予便着人看茶。陈则铭并不知道曾被萧谨箭射过的那名小宦官便是曹臣予的干儿子,曹臣予因此事对陈则铭一直心存好感,纵然他失势,也并不落井下石。而此刻曹臣予身份更是今时不同往日,已经被萧定提拔为了司礼监提督太监。陈则铭消息闭塞,并不知晓,直到见了旁人对他态度出奇的恭敬,才后知后觉猜了出来。
    很快有宫人捧来两叠奏章,送到陈则铭面前。
    陈则铭看着面前的文卷只觉得莫名,曹臣予道:“这是万岁指定请将军过目的。”
    这将军两字叫出来,陈则铭露出苦笑。
    曹臣予柔和道:“将军还是看一看吧,万岁面前也好交差啊。”他语意含糊,并未说是让谁好交差。想来既是指他自己也是暗示陈则铭不要妄想蒙混过关。
    陈则铭并不想为难旁人,只瞧着那两叠奏疏踌躇片刻,便随手拿了一册。萧定既召他入宫,又点名道姓地让他看,避也是避不过去。看一看又何妨。
    曹臣予见之挥手,众宦官随他一同退出,反手将门关上了。
    陈则铭耳中听到那落栓的声音,眼睛却再也移不开半分。
    实际上,从看到第一句开始,他的全身便僵了。那上面写着“匈奴几无伤亡,大军连夜渡过泯江,马不停蹄直奔京城”的字样。
    陈则铭捧奏本的手动弹不得。双目似被那文字牵扯住,不由自主地一字字往下读。心跳声有如擂鼓,在他耳边一声声像是要敲出血来。待一口气看完手中的册子,他面色已经灰白如纸,木然坐在原地。呆了半晌,突然又抬手,取了下面那份,继续打开来看。
    烛光跳耀,光影相间,照着他眉目间的病态分明。
    可他却不知疲倦,只是盯着手头的折子一行行扫下去,如饥似渴又惊恐难当。
    这一叠奏章并不高,他很快便看完了,继而显出疑惑迷茫之色,不知所措愣了半晌,又伸手去拿另一叠。
    待这一封打开了,陈则铭猛然一惊,烫到手般险些将那奏章扔了出去。
    隔了一会,终于迟疑着打开,越看脸色越是难看,似乎随时便要倒下去了。他翻了几本,终于支持不下去,胸闷欲呕,起身便要出门。
    一名宫人拦住他:“大人,曹公公吩咐,请大人看完后留宿此地,夜晚露重,勿在宫内行走。”
    陈则铭看那宫女一会,片刻后颓然退回座上。
    此刻的萧定也并未入眠。
    他召陈则铭入宫,原本是想亲自见他一面,可在看到对方站在阶下的那个瞬间,萧定突然改变了主意。这并不表示他不关心此事的进展,很快,他等到了赶来回信的曹臣予。
    曹臣予道,陈将军整夜未眠,一直坐在椅子上发呆。
    萧定“嗯”了一声,拿着棋子在桌上敲了一敲。他本来心血来潮,找出了从前珍藏的棋谱,要照着铺子,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这谱却打得极慢,似乎总有什么事情分着心乱了神。
    曹臣予垂手等了半晌,萧定又想起件事情:“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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