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送了?”
    曹臣予忙道:“送了。”萧定颔首。曹臣予道,“可陈将军恐怕无心入眠……”萧定心不在焉道:“再说吧。”
    曹臣予窥视圣上:“万岁,这时候是不是该找人来劝说劝说陈将军?比如说……杨大人?”萧定似乎充耳未闻,半晌不答。
    曹臣予试探道:“奴才这就找人出宫?”
    萧定抬起头来,笑一笑:“曹公公似乎相当热衷于此事啊。”
    曹臣予吃惊,不禁愣了愣。
    萧定凝视他片刻,将视线慢慢移回到棋盘,敛去笑容的脸上隐约有些寒意。曹臣予这才醒过神来,急忙称罪:“奴才该死。”他身为内监,频繁插嘴朝事,往大了说却是要掉脑袋的,这么一想,浑身冷汗都下来了。
    萧定又落了几个子,这才开口:“明早宫门一开,叫人送陈将军回府。”
    曹臣予听万岁似乎没有追究之意,大大地松了口气,赶紧应声退走,满腔疑问一个字也不敢再说。走到半路,萧定的声音在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你和陈则铭很熟?”
    曹臣予头中嗡地一声响,心直往下沉,赶紧回身跪下:“奴才一直在司礼监奉事,与陈将军只有数面之缘。”
    萧定低头审视他半晌,神情渐渐冷淡阴沉,他想起了什么,目光里不自禁地透出狐疑,曹臣予惊惧难当。
    至天明,陈则铭是被开门的声音惊醒的。来的人是曹臣予,他也并不与陈则铭多聊,只说宫门开了,万岁上朝前嘱咐由他安排送陈将军回府。
    陈则铭低头不语。
    那最后一叠折子他到底没能看完,其实哪怕不用看完,他也知道未打开的那些奏章里写了些什么,他抬头道:“曹公公,万岁召我入宫只是为看这两叠折子?”
    曹臣予苦笑道:“哎,我是真不知道,将军也别追问我了。”
    陈则铭见他面有难色,果然不再追问,默默跟他身后出了宫。
    待到了陈府,天已经大光。
    他一夜未眠,此刻回了家,见了床倒头便睡,却总是睡不安稳,依稀地醒了一遍又一遍,一个梦套着一个梦,无边无际。他咬牙迷迷糊糊熬了半晌。朦胧中有人轻轻拿手在他额上探了探。
    他睁开眼,一名清秀的女子坐在床前,面上担忧之色分明,往下看,那女子腹部微微凸起,似乎身怀六甲。见他醒来,女子轻声道:“老爷该吃药了。”
    陈则铭坐起身,低声道:“什么时辰了。”
    那女子道:“近午时了,老爷一直这么睡,叫也不醒。”说着招手,旁边侍女端着银盘上前,女子将那上头的药盏端下来,送到口边吹了一吹。这女子便是他前些年纳的小妾,名唤青青,如今已经怀孕在身。因为些缘故,青青也甚少外出。外人虽然知道有这么个人,可见过青青之面的寥寥无几。
    “午时?”陈则铭转头看窗外,那外头果然已是日上三竿,早朝早散了。他扶着头,只觉得脑中昏沉,似乎灌了一脑袋的糨糊,一想事情便隐约作痛。
    朝华门一役后,他一直病魔缠身终日里不知所处。每天就是一碗又一碗地吃药,整日整夜地卧床,那些惊涛骇浪政局变革似乎都被隔在了高高的院墙之外。这样的浑浑噩噩使得他的惊慌和苦痛反少一些。
    然而大概是白天睡得太多的缘故,夜里他总是会惊醒,每次睁开眼看到的都是屋外的夜色深沉,那些午夜独有的黑暗里鬼魅涌动,呜咽不绝,也不知道有多少英魂不能瞑目。
    他隐约明白为什么自己喝的这些汤药明明出自名医,却总是不起效。很多时候,清醒何其痛苦,能糊涂何等幸福。那些债真正要面对的话,是他无法负荷的沉重。
    然而他还是被刺醒了。
    昨夜入宫他看到的第一叠是战报,另一叠却是众臣参他的奏疏。
    看战报时他本能的热血沸腾却又惊惧得浑身发颤,再打开另一叠,那种冰火九重天般的感觉终于全化成了身处冰窟的寒意。
    那上头有些人的字迹很眼熟。陈府里还残留着一些礼单,都是他得势的时候,众人攀附他时送的,如果拿出来一一对比,很多笔迹都会雷同。到底有多少人想要自己死呢?陈则铭并不惧怕死亡,他只是下意识觉得不想看,比起看这些东西,他还是宁可回家里那么躺着。
    这么熬一夜,回到陈府小睡一下,感觉到底还是好些了。他思绪清醒一些后,终于迟钝地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萧定拿这些东西给他看是什么用意呢?
    他隐约想到一个可能性,可左思右想又觉得难以置信。
    青青看他惊躁不安,屏退了侍女,出声询问。
    陈则铭正疑虑重重,听她这么一问,竟然脱口而出:“难道他想……让我出战?!”
    此言一出,他已经被自己说出来的词句惊住,半晌没能动弹。
    出战?上战场?
    ……他已经快忘记这些了。
    他在勾心斗角的官场沉溺得太久,早已经视线浑浊,看不懂曲直,辩不明方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忘记了当初自己曾心心念念的目标。他在人性的暗河里挣扎,几经生死,最后的结果不过是败者为寇,剩下的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资格。这样惨败的他锐气磨平,宛如行尸走肉,怎么会记得曾经的那些辉煌呢。
    可此刻的这个念头让他重新忆起了一切。
    那些辗转征战的坚毅,机变诱敌的狡猾,斩敌刀下的狠绝,击败对手的快意……
    他是从战场起步,从而名扬天下,再一步步登上高峰。战场于他而言,纵然人命视同草芥,生死只在朝夕间,却实在是天下间最让他痛快淋漓也最自由公平的地方。
    ……能回去?真能回去?
    他沉重地呼吸,不敢动弹,唯恐一个轻微的举动便打破了这份美好的幻觉。
    青青疑惑地仰望着他,不明所以。
    阳光自窗外照进来,明亮处越发明亮,黑暗处却更加晦暗。
    一日后,朝中任命传出。
    谕旨中,新任守城主帅的名字是段其义。这是殿前司名不见经传的一名都虞候,曾在言青手下任将,与匈奴交战多次。本来这职位怎么轮也不该到他,可此刻京中将领奇缺,这个不过从五品的将官在这时候竟然已经是最适合的人选了。
    同时杨如钦被秘密派遣出城,与勤王诸军会合。与此同时,几天后新上任的司礼监提督太监曹臣予因为小事触犯天颜,被撤换查办。
    另一方面,匈奴大军正日夜兼程地往京都方向赶。
    身为主帅的律延也得知了勤王军出兵的消息,但他并未调转马头。理由很充分。
    其一,匈奴军的机动力远远不是汉人们用双腿可以赶得上的,匈奴士兵一个人通常备有两到三匹马,奔涉途中轮换着骑,顺利的时候能日行数百里。律延很希望能利用这个时间差,在勤王军赶到前一鼓作气攻破京城;
    其二,此刻返回草原,那么这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最终只会沦落为一场超大规模的打草谷,匈奴人如此兴师动众,只得到了一个毫无用处的萧谨,投入与产出完全不成比例;
    其三,天朝此刻新旧交替,局势不稳,正是一举攻拿的最佳时机,错过此刻,失去杜进澹这个超级细作的匈奴想再重现这种局面,几乎是不可能了。
    实际上,陈则铭手头上出现过的那封信确实是杜进澹的亲笔手书。不过陈则铭不知道的事远比知道的多。比如杜进澹与匈奴的书信往来时日已久;又比如早在陈则铭身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当年,律延受大单于之命,千里跋涉来到京城与杜进澹进行过一次,也是此生唯一一次的会面。会面后,右贤王更是相当儿戏地买通了太监,化名左言,潜入宫中观赏了汉家天子的长相,并引发出萧定对陈则铭的一场质疑。
    在律延个人看来,杜进澹是个很奇特的汉人。此人言谈风趣,城府深沉且不争一时之先,这样的人一旦放弃廉耻,后果是很可怕的。杜进澹私通匈奴的目的很简单,他想借助这股强大的力量自己做皇帝。至于为什么,在两人的通信中,杜进澹隐约透露过是皇帝太过暴虐,积怨所至。
    杜进澹本人是个道貌岸然的人,叛国的理由经他的口一说也难免冠冕堂皇起来。他认为匈奴势力日盛,而萧氏无德,此消彼涨,终有一天天朝要给匈奴灭掉。既然如此,这便宜皇帝为什么不让给他来坐。他可以朝贡匈奴,代代臣服。这一来,既免了自己子孙受苦,又能让天下众生少经些战火,多几日安稳。可谓一举两得。
    对于这样的分析,律延不以为然。
    有得必有失,这交易后面牺牲利益的人多着呢,不过“得”是杜进澹得,“失”是别人失。政客便是如此,明明都人尽可夫了却偏还要抢着立牌坊。
    总之,十数年来,杜进澹孜孜不倦地谋划着推翻萧氏王朝的阴谋。相应的,律延也毫不吝啬地给予协助。
    不过是个傀儡皇帝嘛,匈奴给得起。
    更重要的是,如果杜进澹能如愿称帝,匈奴也避免了年年秋冬非得打草谷才有饭吃的麻烦。
    当然这种麻烦律延本来引以为乐,多一些也没关系。
    可大单于心动了,他愿意帮助杜进澹称帝。那么作为臣子,哪怕是重臣,律延心底再瞧不起这个人,也只能顺水推舟。
    一个月前,杜进澹派人送来密信,说他届时将控制京中殿前司,只要匈奴借受赎礼之际趁机发兵,天朝京城沦陷之日可待。
    律延于是一边率兵围攻宣华府,一边等下一步的消息。他没想到等来的是杜进澹的死讯,那个销声匿迹数年之久的废帝居然趁这混乱之际夺权成功,重登了帝位。
    听到消息的时候,律延笑了。
    对于这位故人的死,律延没感到多悲伤,哪怕是匈奴人,对于能轻易背叛自己种族的败类也依然是鄙视的。他的想法是,这次的长途奔袭太简单了,简单到他完全提不起兴趣。之前匈奴大军虽然一步步响应杜进澹的行动,并因此获得了极大的胜利,可在本质上,这场单面倒的战争打得真的是无趣之极。
    而此刻的变化让战局一下子有趣起来了。
    他的血有些热了。
    两个汉家皇帝律延都见过,比起整天哭泣不休行事瞻前顾后的萧谨,他对掉到深渊里也能自己爬出来的萧定更感兴趣。在他印象中,萧定还是当年那个冷峭的年轻人,周身都散发着目中无人的气势尚不懂得收敛锋芒为何物。律延对打击这样的人颇有兴趣。
    特别是在这个人本身实力还不错的前提下,这场击溃的游戏就更显出了其娱乐性。
    挟常胜之威,速攻天朝京城。
    短短十几个字,匈奴军以口相传,很快人尽皆知。
    三天后,匈奴军推进到京城之下。
    正如萧定所言,此城乃是百年前萧氏太祖所选,当时皇族选定了中原各地万余户富家,强迁入此城,随之而来的还有四万余户能工巧匠,几乎是倾全国之力打造了此城的奢华富贵。百年经营下来,这城池早修建得固若金汤,萧定之所以不考虑南巡之途,与此地城坚墙高,易守难攻等因素也不无关系。
    匈奴众军士赶到时,已经来不及对这城墙的高大进行赞赏。
    天朝守方闻讯出动了万余人,依城列阵,城头一字排开石炮对着来者。城上城下彼此呼应,远远看去旌旗招展,气势恢宏。
    律延远远勒住马,命大军缓了步伐。
    其子乌子勒上前:“父王,儿臣愿领三千儿郎为先锋与之一战,挫一挫对方锐气。”
    律延道:“他这摆的是一字长蛇阵,主帅及部分兵力仍留守在城中,城外兵马用来与我们硬拼,一旦失利,便可退回,城楼上用箭矢掷石相护。此阵可进可退,守城的倒也不是草包。这主将是怕士气太弱,想趁我们远师疲惫,以逸待劳,打个胜仗鼓舞士气吧?”
    乌子勒道:“硬碰硬谁怕他不成,孩儿请战。”
    律延笑着看儿子,“既然如此,你领一万人,兵分五路,暗合五行,分而截之,这阵势两翼骑兵是关键,需要尽力牵制,中段则猛攻,对方一旦首尾不能呼应,这阵便算破了。”
    乌子勒大乐,领命而去。
    待五股骑兵冲到阵前,守军阵势一变,退为六路,一一迎上,还另多出一路,可用来抄对方后路。匈奴军也不惧,勇猛直前,两军未接,已经箭矢如雨,不断有人翻身落马。
    律延道:“不错不错。”
    耶禾忍不住道:“王爷是说谁不错?”
    律延道:“守得不错。”
    众将都诧然,律延道:“可惜啊,第一战是硬仗,我们非赢不可。”说着命耶禾再领一万人出马,并道,“拦他们后路,不要让他们退回城中,这城里守军只有两万,杀一个少一个。”
    耶禾大笑而去。
    两下接触,匈奴锐气难挡,守军不一刻便损失近千余人,主帅段其义心中忐忑,又见对方援军飞速赶来,立刻下令收队。
    律延见对方退兵,也发令鸣金。
    耶禾没捞着仗打,大为不满,骂骂咧咧,而乌子勒部下旗开得胜,欢呼不已,三军振奋士气更盛。
    接下来的数日,律延每日都发令全力攻城。
    段其义心中畏惧,坚守不出,仗着这城墙高大,守得倒也不难。
    朝堂上依旧是每日热闹非凡,有骂段其义驻守不力的,有说这才是取胜之道的,口水仗打的比城外战火亦不逊色多少。
    不过兵临城下众臣还能每日这么争吵,至少也证明了众人心中还有指望。大家都盼着勤王军快些到达,两厢会合解了此围,这些无关痛痒的口水架吵一吵总比一潭死水的强,好歹还能调节气氛,倒也没人当真。
    然而,众人没想到的是,仅仅数日之后,前两路援军中伏,全军覆没的晴天霹雳便传入了京城。
    争吵不休的人此刻都住了嘴,朝中一片沉默。
    萧定苍白着脸,第一次觉得这雕龙宝座就象块烧红的铁板,坐起来居然那么难受。
    一而再,再而三的迎头痛击让他措手不及。他第一次觉出了,一种形势一旦形成,要更改起来原来是这样的难。微风起于萍末,而如果在狂风之中试图力挽狂澜,那只会被卷入漩涡,成为那片渺小的身不由己的浮萍。
    萧定几乎是立刻在那张早已经准备好的诏书上盖上了他的宝印。之前他犹豫再三,不能断定这命令会不会最终祸及自身,而时至今日,事到如今,他无路可选了。
    诏令中的内容让朝臣们大吃一惊,却又哑口无言――萧定重任了陈则铭为殿前司都指挥使,即俗称的“殿帅”,统领殿前司,即刻上阵守城。
    印绶官服因为时间紧急被直接送往了陈府。
    前去传旨的是一位西府要臣。
    然而让这位御使惊讶的是,沉默良久之后,陈则铭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他面色如铁,似乎毫无欣喜之情,谨守礼仪地在叩谢皇恩后接过了黑轴锦卷。
    想象中的愤世嫉俗和百般推脱或者感激涕零,这些话通通没有出现,这让这位大人预备好的满腹劝慰全落了空。陈则铭将他让入正厅,唤人上茶,彼此把恭喜和谦逊之类的套话说过一遍后,御史大人多少有些失落地打道回宫。
    陈则铭让人备马,换上官服准备入宫谢恩。衣服穿到一半,心中一凛,回头看,青青站在身后不远默默凝视他,眉目间忧色重重。
    陈则铭轻声道:“怎么了?”
    青青迟疑:“……万岁怎么……突然又想着要重用老爷了?”
    陈则铭回想起自己那一日入宫看到的奏折。那时候他已经感觉到萧定在暗示什么,然而等了整整一天之后,他等来的却是已经另定他人的消息,当时他以为自己是病久了,糊涂了,或者太急切了,以至于分不清楚局势。
    然而到今天,这封意料中的谕旨到底还是来了。虽然过程反复,可到底来了。
    他扣上玉带,含糊道:“国之危难,用谁不是用。”说完戴上官帽往外走,走到门前,却被青青拉住了袖子。
    陈则铭缓缓回身,握住青青的手。他的手因为练武满是茧子,被这样的手握着,不会觉得舒服,但会很安心,这双手掌沉稳而宽厚,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值得依托。
    青青的手指渐渐松了。陈则铭的病固然是旧疾,可也是心病,否则你无法解释为什么他这样快便能下地,行走如常。入宫一夜后的陈则铭似乎突然就清醒了,他等待这封任命的固执化做脊梁让他重新站了起来。她怎么能拦他。
    陈则铭这才笑了笑,柔声道:“你有身子,在家歇着吧。”
    青青满心不甘,目中隐约渗出泪来:“圣心难测,万岁一天一个主意,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干什么,万一、万一……”她想说万一退敌之后皇帝来个飞鸟尽良弓藏呢,可看着陈则铭凝视自己的双眼,她突然心虚,不敢再继续往下说。
    陈则铭早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沉默了片刻,终于叹口气,继而朝她微笑起来,低声却坚定道:“我只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城破了,就所有的希望都没了,所有的人……都只能任人宰割!包括你我。”
    青青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怔怔看着他转身离去。
    待入宫,到了崇文殿,陈则铭终于见到全无欢容的萧定。
    而这才是在朝华门事变之后,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会面。
    然而与他们之间那些曾有过的你死我活相反,两个人都在此刻突然领悟了自己身为君主或者身为臣子的职责,并摆出了该有的态度。
    陈则铭在赶来的路上,心中已经拟好了一份名单,他需要有能力又相对熟悉的人来执行他的命令。
    这份名册一经提出,萧定立刻应允了。
    对于此刻愿意出手力挽狂澜的忠臣,萧定心存感动,不论这份感动是真是假,至少它表面上看起来是那么回事。他许诺了若干封赏,听起来只要城外之围能解,陈则铭不但能够就此翻身,更能在权力的道路上东山再起,再造辉煌。
    陈则铭没有推托,只是一味叩首谢恩,就象每个臣子此刻该做的那样。
    曾经不共戴天的他们,就这么平常地见面,然后分开。
    陈则铭从宫里出来后,立刻奔往军营,上了城楼。萧定的赏赐紧随而至。那其中包括衣服被褥食品等各种日用品,内容之丰富齐全,充分体现了天子倚重信任之心。
    段其义被调为副帅,独孤航任为先锋,其他各路将官各升一级,均有相应封赏。这一系列动作在半天之内完成,陈则铭的动作不可谓不快,而萧定的响应也是至始至终地如影随形。
    第六章
    这样大的举动不可能瞒过相距不过几十里的律延。
    律延笑一笑,下了一道奇怪的指令,放松攻城的节奏。这放松也不是全部放松,只针对段其义镇守的西南门。
    几天后,京中开始出现传言,说是第三路勤王军亦中伏全灭。
    城中早已经是人心惶惶,这说法的出现几乎立刻击溃了众人的心,很快一传十十传百,这个让人恐惧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京城。官方不得不出告示辟谣,说这传言纯属伪造,朝廷至今尚未得到其他勤王军队的明确消息。然而谣传还是愈演愈烈,大有一发不可收拾要星火燎原的趋势。
    直到最后,百官中竟然也开始有人质疑朝廷是否真的隐瞒了前线消息。当然这话没人敢在台面上说。但私下的交流使得一种消亡已久的言论开始抬头,那就是早被萧定坚决否定的南巡之议。
    在一次早朝上,这个论题被人大胆地提了出来。上奏的是萧定的御史中丞齐见哲。
    御史台本来有监察职能,在此刻把京城中人心不稳的情况反映上来也是官员本分。然而这位齐中丞或者是出于对君主的关切,或者也可能是出于对自己生命的珍惜,在反应完流言漫天的情况后,顺便提出了宣华府之役后,京都储粮补充不足,如今救援不力,再守下去,很可能是坐以待毙的猜测,并建议萧定考虑突围南幸之途。
    这话语在朝议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坚守派和突围派展开了激烈的舌辩。
    坚守派称出城风险太大,万岁亲身赴险,一个守卫不周,便有终身之恨;突围派称留在此地不过是温水煮青蛙,等粮尽破城,一样是终身之恨。总之两派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阵营,打的倒都是忠心护主的旗帜,被他们紧紧护在中心位置的萧定感觉头痛。
    这时候来自前线的段其义的意见左右了众人的视线。
    段其义称因为京城占地大城墙长,匈奴的包围圈也并不是滴水不漏,至少他守的西南门因为地势不平,不便行马,匈奴人的攻势便很有点后劲不足,如果真的突围,可以考虑此处。
    萧定沉吟。
    段其义的讲叙为突围说提供了可能,一时间弃城的呼声在朝堂上成为主流。
    而萧定因为前线的频繁失利也并未如前次一样坚决地否定这决议。
    在他心中,这时其实是隐含着一些失望的。哪怕是他压下心结,起用陈则铭,陈则铭所能做的也只是接替段其义继续守城,两者都是守,并不能因为前者是名将,便守出朵花来。而坚守则表示着此后还有漫长的等待,在等待的过程中,事情的走向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萧定有和京城共存亡的心,但那是因为他想在绝境中反败为胜,并不是因为他活腻了想陪着众人自取灭亡。
    在早朝的最后,他反常地没有驳回御史中丞的上奏,他只简单留了两个字――再议。
    陈则铭在战事中听到这样的变化,大惊失色,立刻派人召回了多嘴的段其义。
    在匈奴军这一天的日常攻击告一段落之后,陈则铭安排好人手,自己则纵马入宫,求见萧定。
    萧定立刻请他入宫。
    陈则铭见到萧定,开门见山道:“不能弃城。”
    萧定看着他战盔未脱,满面尘土,知道他是从前线赶回来,心中不禁软了一软,放过了他的无礼,道:“爱卿有什么直说无妨。”
    陈则铭跪奏:“匈奴人惯用围三阙一之术,从来都是诱敌出城后,断其后路,在平原上设伏追而围剿,万岁确定一旦出城,车驾快得过敌人的骏马吗?届时敌人以五围一,想退回城中,已经万万不能,重围中还能逃到哪里去?”
    他心中愤怒,说话也异常直接。
    萧定脸有点僵了,沉吟不语。
    陈则铭道:“本来京城墙高城坚,兵士们才能凭借它抵挡数倍于己的敌人,真要到了城墙之外,这些优势荡然无存,将士们拿什么抵挡敌人的快马尖刀?”
    萧定道:“城中粮草不足。”
    陈则铭道:“京中官员商贾甚多,每家都有余粮囤积,若能收集起来,足以支持到援军到来。”
    萧定道:“援军战力不强。”
    陈则铭道:“请万岁派出探子,探听各路勤王军的位置,命令他们彼此保持联系,不要轻易与匈奴军接触,以防对方各个击破。待勤王部队会合完成之后,匈奴军便是突袭,也不那么容易得手。届时殿前司在城中来个遥相呼应,前后夹击,那胜算岂不比此刻临阵脱逃要高上百倍?”
    萧定沉默了,他也并不是多赞成此刻弃城而逃,坚守的决议最初是他提出来的,让他转身立马承认自己的判断原来是错了,他也不大乐意。
    他长久地凝视陈则铭,朝堂上的臣子争得面红耳赤,他们的言论里有大公无私的大道理,也有假公济私的小算盘,这个人呢,他是公心还是私心?
    陈则铭在他的目光里并不退却,不知道何时开始他已经不惧怕萧定的审视,他可以想象得到萧定此刻在想什么,他们太熟悉对方。萧定的猜疑是无时无刻不存在的,那是出自深宫的他的积习,哪一天不存在了,陈则铭倒要为他感到惊讶了。
    如此良久,萧定终于开口:“你有几成把握退敌?”
    陈则铭立刻道:“五成。”
    萧定微微偏头,身旁立刻有司礼监的人上来斥责:“不过五成,将军怎么敢拿万岁的性命儿戏?!”
    陈则铭看也不看那太监,直视萧定道:“万岁若是弃城,那便一成也没有。”
    众人都惊恐,惊的是他竟然这么大胆无礼,恐的是这弃城难道真的如此惊险,那这被围的噩梦只能继续下去?
    萧定动也不动靠在座上,眼底隐约有些薄怒,盯着陈则铭不说话。
    陈则铭泰然道:“万岁三思。”
    萧定突然笑了笑,漫不经心便将话题扯到了另一处:“那一夜,爱卿看过那些奏折有何感想?”
    陈则铭微怔,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那些请斩叛逆的奏折,眼神一下黯了。
    他虽然知道萧定疑他,可到底自己是一心为国,被人这么迎头痛击不是不心痛的,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万岁仁慈,重罪之下竟然能饶臣不死,此后更给了罪臣将功赎罪的机会,罪臣该当死而后已,以性命报天恩。”
    萧定一直含笑看他,待他说完,不住摇头:“……不对不对,朕不是这个意思。”
    陈则铭不禁讶然,萧定欠腰往前,深深看他:“朕让你看那些奏折的用意是――此刻国家危难,你当为国出战,那么此后,无论你身后有多少暗箭,朕,当为你一一挡之!”
    陈则铭震惊地看他,良久木立,不能出一言。
    萧定直起身体靠回座椅中,同时展开了一个善意的笑容。
    这次谈话结束在一个陈则铭从未想到过的方向。
    他离去后,萧定立刻追加封赏送入军营。几乎是陈则铭前脚入门,后脚赏赐便到了。和赏赐一起来的还另有一个人――一名少年卫士。萧定在圣旨中说此人弓马极精,武艺超群,特赐与陈则铭做个近卫护身。
    这少年名唤路从云,年纪不大,却已经八品功名在身。陈则铭仔细看,这人身形矫健,相貌隐约有些眼熟,似乎就是那一日朝华门下射杀庞大勇的人。回想那一日,陈则铭也不能确定那一箭的本来目的是不是自己的后心,想着难免有些隔阂,但萧定的意思他也无法违背,只得将这人收入麾下,让他做了个亲兵头目。
    几日下来,陈则铭发觉这路从云稳健精干,处事大气,是个难得的人才,只做个亲兵着实有些委屈,想提拔他做个偏将,那路从云居然不肯,说万岁要他来便是保护殿帅,不好妄自违命。
    陈则铭听了这话并不答话,将他留了下来。
    路从云拱手道谢。
    陈则铭料定萧定是对自己还是不放心才钉这么个钉子在自己旁边,对路从云虽然诸多礼待,但到底有些冷淡,只是点头,示意他退下。接下来军务缠身不可开交,转眼便忘记了此人。
    待一切安排妥当,众将退下,陈则铭出帐,看到路从云持枪守在账外,不禁惊讶道:“今日是你当值吗?”
    路从云道:“下官有事禀告将军,是以跟守值兄弟换了班。”
    陈则铭心中奇怪,将他领入帐中道:“是什么事?”
    路从云单膝跪倒在地,抬起头道:“将军不记得下官了?”
    陈则铭一愣,那路从云笑起来,“……敬王殿下让下官代问将军安。”
    陈则铭这才恍然大悟。
    当初送别敬王时,有位劲装少年一直在道旁等待,想必就是他了。之后自己亦是目送两人离开的。只是事情过去这样久,路从云又比当时高大了不少,一时间哪里看得出来。
    一想到敬王,陈则铭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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