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也不敢抬。
    凌远殇将那头颅的下颌一捏,卸脱了颌骨,总算将手指抽出,指腹竟被它愣是咬下一块肉来。凌远殇索性将笔墨推开,以血代墨,不多时便交付于文书官之手,“送去敌营,让顾琰亲自来接。”
    文书官战战兢兢,直到凌远殇带人离开,仍不敢起身。确定了室内再无他人之后,文书官才壮着胆子朝那纸上撇了一眼:
    “烦君将首级静候,待孤破城之日亲取。”
    “然后呢?”
    李初阳听文曲把故事说到这里,忍不住出声询问。“最后到底是谁赢了?这倒霉催的骨头又是谁留下来的啊?”
    “顾琰战败。不是战死沙场,是毒发身亡。”文曲轻描淡写地宣布了这个并无悬念的结局,“但这尸骨是从何而来的,我就不知道了。”
    那妖魔不属三界管辖,也不知是否有魂,死了之后又会往何处去。没想到凌远殇竟然还真将他的尸体夺回,解了禁制之后还原本相,做了这宏伟冥府的支架子。一想到凌远殇每天晚上都在一具骷髅当中睡觉,文曲越想越觉得寒毛直竖,心说帝君什么的……品位果然不同凡响。
    “哦。”李初阳淡定地应了一声,看着几乎只剩下骨架的大殿,阴气已经蔓延到了脚下,“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们,现在只能静坐等死了吗?”
    “基本上是这样。”文曲笑眯眯地回答他,“不过我还有另外一种方法,可以让大家死得更快一些。感谢什么的就不用了,以后给我多烧些香烛供奉就成。”
    李初阳正想张口大骂都一起在此处做鬼了,还有谁给他烧纸钱,却见他将手高举,掌中结印,落下之时,幽蓝火焰已将白骨尽数点燃,焚烧之下,已有部分渐渐化为灰烬。
    “凌远殇,看在你输我那么多盘棋的份上,我就做回好事。”文曲双眼一眯,火势更旺,“把这妖孽烧得飞灰不剩,正好与你一同化归乾坤,如此可遂了你的心意?”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初阳仿佛看到那庞然大物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墨黑的鳞甲也隐约泛出光泽。但这动静实在太过微小,以至于那双碧瞳陡然睁大发出咆哮之时,李初阳因没有思想准备而险些失禁。
    文曲在心里深深地感慨:畜生……果然还是畜生么。
    哪怕如麒麟这般高阶的四足动物,在看到大火焚烧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的时候,第一个反应仍然是――用脚踩。
    好像完全忘了能用法力召来北方真水灭火这回事。于是在这位冥主的踩踏之下,仅剩的完好部分也几乎都要变为碎末。
    文曲非常同情地看了一眼那边的方涧流,心说难怪每次大战最后胜利的还是人类,这智商遗传的……不能怪你。
    就在阴力要将最后一点部分吞噬的时候,文曲才从袖子里取出一根看上去和麻绳无异的东西来,打了个简单的套,在手中抡着圈子,对李初阳笑得露出一脸白牙:“hi,玩过套疯牛吗?”
    文弱书生的臂力和准头,显然是不如李初阳这身经百战的飞镖高手。李初阳并没想到这根破麻绳能制止一只发飙的麒麟,在看到被套住了头颈的墨麒麟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文曲轻轻松松就将它按倒在地的时候,才得知这东西的名字叫做“缚龙索”。
    “凌远殇,我们做个交易。”文曲握着它的双角,强迫它与他对视,不知从怀里摸出了个什么东西在他眼前一晃,“快点醒过来,否则,听不到接下来这个消息,你会后悔一生。”
    不知是否真的听到了他的话,碧色巨瞳中的戾气慢慢淡去,从凶暴变得迷茫困顿,最终回到了一开始时见到的冷淡无情。
    阴蚀之力就在最后的一瞬间,仿佛被强光照耀般消失殆尽。在看周围,哪里还有断壁残垣的影子,雕龙刻柱,穹顶高拱,与先前分明一般无二。四下张望之时,凌远殇已恢复了身着玄衣的人形模样,一把攥住文曲手腕,“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文曲摊开掌心,不过是一枚火红色的鳞片,微微散发着异香。
    第59章 五十五前尘
    安顿方涧流等人睡下,已是深夜。
    冥界并无所谓白日黑夜之分,日光不可现于天空。为区分时辰之便,以双月为记。明月暗月相合之时,是为夜晚;相分之时,便是白昼。
    白医生望着窗外,灯火通明,秩序井然。凌远殇为人或许有诸多值得诟病之处,但作为领导者,他的才能毋庸置疑。仅凭一人就能将冥界治理得昌盛繁荣,政通人和,最终打败顾琰,坐拥江山,绝非偶然。
    稍稍活动了下因连着几个辰施针而僵硬的手腕和头颈――两个人几乎都被戳成了筛子,方涧流却还有开玩笑的心思,顾城越听到他说话,也难得地放柔了刀刻般的嘴角。
    眼前的繁华画卷仿佛在一瞬间褪了颜色,剩下苍黄的陈年旧书之上,林立高楼都变作低矮红墙,喧嚣也变商区为铺面云集,彼时宽阔大路都还只是千万条纵横阡陌,有人一袭青衫,牵了他的手在其中穿梭寻觅,悬壶济世,访遍疾苦。那人嘴边也总是挑着一抹玩世不恭的浅笑,被他看过诊的人却都知道,只要这位青衫的大夫肯出手,再奇怪的疑难杂症也有更奇怪的灵丹妙方可解。
    他所收的诊费更是奇怪,多至金银百两,少至针头线脑,只要他看上,都可充作诊金。最最可笑的是,有一回他看中了那家小孩手中的冰糖葫芦,自己几乎跑遍了城里所有旮旯角,终于凑齐他要的数量。等他回来之时,看诊早就结束,那人一手攥着大把冰糖葫芦,一手拉了气喘吁吁的白姓大夫去最热闹的市集上逛,两个男子携手多有怪异,他却浑然不觉,在众人嫉恨的目光中,映着的都是二人朝夕相伴。
    而他为了救治都城中一场爆发的瘟疫只身前往,瘟疫得到遏制,都城地方官却为了推脱责任,将瘟疫爆发的来龙去脉都推到这既无家世撑腰,又无权贵支持的草根大夫身上。原先满口的赞誉变成恶毒言语铺天盖地而来,他被莫名囚进牢狱,直到最后以身奠基,都没来得及再见他一眼……
    白净的指尖在结了水珠的床上草草勾勒出都城的形状,在它的中心位置上,镇着那人的身体魂魄!可笑他手下救过多少人命,最后这些人竟将他亲手埋入地基,只为了那昏庸官吏口中的“驱邪消灾、病神不扰”。
    既然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我便将京城的的砖瓦块块掀起,纵然将皇城倾覆,也要找到你当年的青衫骨殖,带你魂归故乡。
    “在想什么。”冷不防手腕被人握住,一阵温度袭来,才发现自己的手竟已如此冰凉。
    那人笑眯眯地如风一般轻出现在白医生身后,动作灵巧如猫,待白医生反应过来时,已被他用一袭白貂大氅裹在怀中,“冥界不比人间,夜晚极阴,死气蔓延。白医生这样独立中宵,可是在思慕何人?”
    来人竟是文曲。
    不知为何,文曲和那人虽然面貌毫无相似之处,某些细微时候的神态却是极为肖似,就连没事喜欢缠着白医生的习惯也一模一样。
    文曲点了点窗上的涂鸦痕迹,“竟将千年之前的京都构造记得如此清晰,若我没猜错的话,阁下想要的人,想必就是当年皇城之下,用无辜性命祭了这座城楼的人。”
    白医生被他一语说穿,心中骇然。文曲却仍是一副没正经的模样,敲着那窗户笑道:“如我没猜错的话,这窗上所写的,可就是那人姓名?倘若白医生顺便将他生辰八字报上,在下别的能耐没有,好歹也是巫蛊星算的始祖,说不定能算出此人今世投在哪户人家,白医生还能和他有一面之缘。”
    白医生冷笑,那人早就被压在都城的风水眼之下,魂魄被生生困死不得而出,怎么可能还有轮回转世。虽说如此,白医生仍是将他的生辰说出,文曲拈指一算,霎时间面白如纸,手指悬在空中,如泥塑木雕般呆滞不动。
    别说此人生卒平生,就连这人是否存在,文曲都无法算出分毫。
    文曲不敢置信地看着白医生,试图从他脸上找到关于那人的答案。后者却是一脸笃定地等着他的结果,神情恳切,丝毫不似作伪。
    但手中算筹的结果却告诉他:三千界中,断无此人存在。
    这竟是如何?
    算筹落空,唯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那人超脱五行三界,自然不限于生死常数,无法算出;另一种便是应了命卜中的一条铁律:算者不得自算。
    白医生见文曲面色变化无常,想到他之前只身一人前去和冥主交涉,那凌远殇脾气不可以常人理喻,不知是否做了什么不利之事,拉过文曲的手腕,搭上尺脉三寸,便想看看他是否有异。
    此刻,文曲心中,许多碎片正在逐渐拼合,想到先前凌远殇对他提过的含糊其辞,真相的形状如此惨烈,令他不忍直视。
    和往常一样,天庭众仙见了文曲都纷纷绕着走,如同路遇疯子,不得不让。
    寻常神仙哪个不愿意在天庭安安稳稳某个位置,一生清闲无事,如若还能享享香火供奉,更是极好。哪有一个像文曲星君这般,在天庭之上被帝君亲笔点了入凡历劫,还欢欣鼓舞兴高采烈的。
    除了帝君之外的天庭第一聪明人,倒不如说是天庭第一神经病更为恰当。
    文曲今天心情却是极好,一手捧了圣旨,一路哼着小曲,见到个人便要上前招呼一番。他本就生得俊朗风流,一张嘴更是能说得瑶池生波白莲尽放,别说一般仙女,就连那位昆仑山的西王母娘娘,也照样被他哄得服服帖帖。
    文曲在天上兜了一圈,收了好些仙女们赠送的宝物法器,挂在身上叮叮当当沉重不堪,不得不稍作停留收拾妥当,却在这时,遇见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文曲也曾想过,如果不曾遇见这个人,就算闯下一些祸事,大不了厚厚脸皮蒙混过去,而不用在那双洞悉因缘世事的碧色眼眸之下无所适从。
    可惜的是,就算仙丹里面,也没有一味叫做后悔药的。
    “星君可是文曲?”那时凌远殇尚且还是个身量未足的小鬼,一张冰山脸因仍是包子的形状,再怎么面瘫也只让人看了想捏。
    “正是。”文曲见他目光沉着,双手紧扣,一副十足认真的姿态,心觉有趣,不禁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这位大人,不知有何事指教?”
    手指突然感到一阵灼痛。文曲眉头一皱,看向指尖,分明是被三昧真火灼烧的痕迹。玄色真火,玄为水,水中生火,阴中生阳,阳中生阴,是为极阴而至极阳之体,文曲至今还是第一次见。
    “麒麟额角,岂是尔等能随意触碰。”那小孩将小脸一扬,一副烧了你还是对你手下留情的姿态,“孤名凌远殇。”
    文曲心中登时亮堂,原来这小家伙就是帝君新封的麒麟主。麒麟一族本就繁衍不易,血统纯正的正支更是少之又少。但麒麟本为瑞兽,这位麒麟少主,竟然一身青黑玄色,且命相凶厉,不知是福是祸。
    “此次入凡历劫,星君若想顺利,须听我的安排。”凌远殇将字条递到文曲手中,文曲接过来一看立刻绿了一张脸,若是依了他的安排,这入凡……还不如把他绑到斩龙台上直接让天雷劈上三千下。
    这字条上为文曲规划的凡人人生实在太惨。天残地缺不算,一出生便被父母遗弃,流落街头,后因天生残疾,被乞丐捡走,沿街乞讨直至十五岁之前,皆凄苦不已。更别说那张脸半是被烂疮毁坏,半是因风餐露宿而格外衰老,纵使后来时来运转,被人慧眼相中从此平步青云,但终其一生,仍是孑然一人,无亲无故,连个送葬的后人也无。
    文曲看得嘴角抽搐,但还是勉力说道,“殿下……费心了。”
    凌远殇显然没听出这话的含义,小脸一扬,颇为得意地说道,“不敢,若星君愿意,便持此物前往幽冥司。上面有我亲笔朱砂印,轮回司也定会卖星君一个面子。星君此次入凡,艰难险阻无数,孤也是好容易才想出一条避开所有劫难的路子,还望星君依此行事。”
    文曲嘴角抽搐得更加厉害,“如果不以此而为,将会如何?”
    那双碧色的眼中竟然凛起厉色,哪怕文曲都不由得竦了一竦。
    “星君入凡,正应倾天之劫。若不依从孤的意思行事,他日后患无穷,虽悔而晚矣!”
    文曲自然是没有听他的话。
    一来对一个小毛孩言听计从,委实太没有面子;二来入凡对文曲来说本就是当做下放旅游项目,虽然苦逼的人生也诚然是一种体验,但文曲并不是前去练级打怪,也不想借此机会提高政治素养,一辈子独守空房什么的,绝对不在他的清单勾选范围内。
    虽然历经轮回便会忘记自己原本的身份,但成为凡人的文曲星君自打一睁开眼,便自认为周身有仙气缭绕,这辈子就该做点不是凡人做的事情。比如成为天下最不正经的神医,还比如――
    把那白姓行医世家的清秀公子拐到手。
    第60章 五十六情劫
    文曲的脸色煞白,在双月之下,阴影覆盖了他脸上的大部分表情。
    如果他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白医生不惜逆天修习禁术而想救的人――皇城的地基之下,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尸骨和魂魄。对文曲来说,历劫的时间一旦结束,就算不以那种奇惨无比的方式死去,也会以其他形式消失在人间。却没想到,有人只是为了他一个虚影,心心念念,镌入骨血,直至百年。
    文曲暗自推算了一下白医生的命数。逆天之人,有死无生。眼下天干过处,正与地支相刑,恰恰好与白医生的命数成大凶之位。
    此时文曲才领悟过来,心里恨得咬牙切齿――难怪当初凌远殇露出那算计的眼神,竟是挖好了火坑等着他跳。而眼下就算想要发作也师出无名,谁让当时尚且是个包子脸的凌远殇早就提醒过他,而他压根就没当做一回事。
    文曲在心中苦笑之余,不禁有些惊悚:麒麟――它们对天命的洞彻,究竟达到了什么程度?
    佛教教义中说无上智慧者可见过去未来之无限数,但那不过是个虚设。真正能洞见身前身后五百年的,已然是领悟了佛法之大乘。天算者能推衍天数,亦是通过演算占卜,且只能得知天数大致的脉络走向,尚且达不到对一人、一物,某时某地的精确预见。这也就是为什么天算者多隐身于庙堂之中,为侍驾前后。因对普通人而言,天算并无多大作用。
    文曲看向白医生专注诊脉的侧脸,修习禁术使他的体质成为半仙半鬼,清澈仙气与沉郁鬼气混杂,又还带着点人类的余温,非但不难闻,反倒有种奇异的清幽。按在脉上的手指匀称而清秀,关节微微凸起,不知他捻过多少银针,才使得白皙的指腹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茧。
    当自己不过是个凡人的时候,想必抚过那双手,也许在更深露重之时为他披过外衣,也许曾经与他鸳颈缠绵――此时文曲心中竟然有些吃起味来,原先想到要说的话也一时忘了干净,脑中不时浮现一些不该想的画面来。
    白医生正按着他腕上三寸,脉象有力阳气充足,却不知为何从刚才起便有些虚浮燥气之象。白医生还当是自己诊错,又往上摸了几寸,脉象愈发鼓噪不稳更,要说是失调之症,也是长久累积所致,断断没有这样一时突然发作的。
    白医生疑惑地抬起头来,才与文曲的目光相接,便感到指下的脉象又乱了几分。只见文曲依旧扯着那副轻薄笑脸,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中眼波四溢,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旖旎景象,立刻将手撤回来:
    “看来星君并无什么大碍。只要心无杂念,不做淫邪之想,自然百病全消。”
    心头一股无名火窜起。文曲就势将白医生往怀中一拉,沉下脸来,“白医生怎知我有淫邪之想,您这医术莫不是除了能诊人脉,还能看人心?”
    说话间,文曲的手指已顺着白医生的腰攀附而上。单薄衣衫之下,怀中的人瘦削得令他心惊。就算记忆已被天池水洗净,但身体却似乎还依稀记得,曾经盈润温泽的触感。
    文曲皱皱眉头,心里的念头打了十几个转,把自己所知道的所有滋补益气的方子都过了一遍,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突觉肩井一阵刺痛――低头一看,才发现一枚银针深入肩井穴位,半个身体竟无法动弹。
    “淫邪之想,何须读心。”白医生轻轻捻动指尖的银针,沿着肩井下行,文曲只觉得有一丝热流被缓缓引导,随着穴位被银针刺入,热流畅通无阻,那种畅快之感不言而喻。但行至某处,突然一滞,气脉受阻,苦不堪言。就算是文曲也禁不住龇牙咧嘴起来。
    “你一直跟着顾城越,是何目的?”白医生将银针缓缓刺入,阻塞之处稍有松动,文曲长出一口气。但那银针却不再深入,这将泄未泄的感觉竟比不得其门更加糟糕,如果不是还顾着一点神仙的面子,文曲差点就要开口讨饶了。
    “这个……当然是奔着美人来的。”面前那人在月光之下手持银针的样子有些伶仃,拖在身后拉长的影子如同数百年来他独自一人走过的岁月,一片荒凉萧索。他竟然一时忘记了自己还受制于人,勉强收拾起那张调戏的嘴脸下一点微不足道的真心,伸出手去想把对方拢在怀里。
    但白医生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竟然搅得气脉一阵翻涌,文曲此时终于绷不住那张面子,冷汗涔涔直下。
    “对神仙而言,气脉逆行不至于死,但也算是种折磨。”白医生的手指稍稍变换角度,翻涌的气脉立刻又平静了许多,“忘记说了,虽然气脉郁结不至于让你丧命,但若是时间长了,变成个半身不遂的神仙,也是挺有趣的。”
    白医生看着文曲渐渐发绿的脸色,笑得那叫一个云破月来,弄影无边。
    文曲非常后悔,出门之前为什么没有算出来,今日是自己的大衰之日。
    被凌远殇算计也就罢了,居然一时鬼迷心窍栽在了这个貌似温柔实则心狠的医生手上,被银针逼供的感觉实在是生不如死。更奇怪的是,他用的行穴方法与通常医理相悖,诡异至极,却又不得不承认,银针行过之处,气脉豁朗畅通,远胜于寻常医法。
    “你竟然不好奇我和冥主说了什么?”文曲看着银针已行至下腹,丹田之处就像有一丛小火慢熬,就算是神仙,也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文曲平素虽然放浪不羁,多半也只是逞个口舌之快,真要论七情六欲,却是最寡淡不过。眼见这种情况,文曲半是恼怒半是惊奇,无奈眼下正被人拿捏在手上,只得苦笑着希望这拷问快些结束。
    白医生有些犹豫。
    这已是最后一处穴位,这一道精气被引导到此,如不泻出,必有损伤。但就在此时,他竟然拿捏不定,究竟该不该问这个问题:
    你一直缠着我不放,究竟是为了什么?
    从一见到文曲开始,白医生心知自己的图谋想必都落入他的意料之中。但身为神仙,非但不出手阻止,反而袖手旁观,有时候甚至煽风点火,让人无法看透他的用意。
    逆天之心,被看穿了又如何。就算能用整个京城为他陪葬,也换不回那一袭青衫飘摇,云淡风轻。与他相伴不过二三十载,一朝失去,不甘二字竟刻骨铭心,历经数百年时光仍未曾淡去。
    只不过是不甘心。不甘失去那个平素嬉笑怒骂的人,不甘天命为何如此不公,且不说那巫蛊罪名本就是子虚乌有,就算真要用一人性命去救千千万万百姓,白医生无论几次扪心自问,答案仍是如出一辙:
    宁负苍生,不负一人。
    已无济世之心,如何为医?
    窗外突然雷声大作,暮色四合,唯有风雷之声从八荒而至。文曲一听这动静,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比哭还难看,“喂喂,还想要命的话,快点把我解开!没想到凌远殇那货这么快就发现了,这回要死的可只有我一个!”
    话音未落,一道惊雷霎时劈在文曲脚边,登时冒起一道青烟。若不是文曲躲闪及时,指不定就被烤熟当场。
    “拜托……好歹我们相识一场,别这么绝情啊。”文曲伸手抱过白医生就地一滚,将身形隐在暗处,捉了对方的手就往自己下腹探去。因气脉阻塞的原因,文曲下半身已经麻木,知觉迟缓,白医生的手也不知被他按着摸到了什么地方,瞪着他的眼神比窗外的电光还要凶厉。
    “那个东西,是我骗他的。”文曲索性把白医生往怀里一搂,没想到高矮适中,纤浓合度,抱起来还挺舒服,在这临死关头还不忘蹭了两蹭,嗅嗅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药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凌远殇心心念念的那妖魔,恐怕除了天庭帝君之外,无人有能力得知其生死。我依稀记得见过一次,仅凭着些许记忆做了个冒牌货,没想到真把他骗住,当时我心里也紧张的不行。”文曲畏畏缩缩地探出头去,不想一个炸雷又砸下来,掉落的几根发丝上冒出了烧焦的气味。
    照这架势,只怕没有把这只名为文曲的狐狸烤焦一次,冥主大人的雷霆震怒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看着文曲这副灰头土脸的狼狈样子,白医生不知为何竟然大觉解恨,无端对他生出几分同情来,于是指上稍一用力,文曲便觉得原先淤塞胀痛的经脉陡然一通,热力倾泻而出,整个人都舒服得好像要浮起来一般。只不过这飘飘欲仙的感觉还没持续几秒钟,只听一声清脆掌掴,虽不很痛,右脸上一只巴掌印子已开始渐渐发红。
    文曲那天上地下无人能及的聪明大脑此时也短路了一秒钟,看着白医生的脸色逐渐涨得发紫,那表情恨不得将他掐死当场。
    文曲眨眨眼睛,正待开口询问,只听一边传来有人嗤笑的声音:
    “都这时候了,还能顾得上打情骂俏,看来星君并不忌惮冥主的雷霆,濮阳涵就先行告退了。”
    二人俱是一惊。回望处,只见一修长身影,手中撑着一柄黑伞,于紫雷中穿行自如。绛紫电光本该照得人影凄厉幢幢,这青年一笑起来,却如明月春水,平添几缕云霞。
    第61章 五十七惊艳
    见到来人,两人都吃了一大惊。
    白医生吃惊是没想到在这地方竟然见到濮阳涵本人,在幽苒棋院中他们已交过手,濮阳涵差一点就一命归西,此时相见,可谓是冤家路窄;文曲惊的却是濮阳涵手中的黑伞,凭他的眼力,居然看不出这伞是由何材料做成,只觉一股庄严肃杀之气,竟比冥主雷霆更甚。
    紫雷在二人脚边不断炸裂,眼看着就要落在濮阳涵身上,只要一沾上那黑伞,便消弭于无形。文曲心说这等异宝自己之前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势必使个法子弄到手来,下次万一惹得帝君天威震怒,也好保住一条小命。
    “不知濮阳的家主前来有何指教。”白医生这话听上去像是询问,语气却淡得完全没有开启话题的意思,就连眼神也像是从未见过此人一般。当初他不过用几枚银针就将濮阳涵制得全无还手之力,手段利落狠辣,回想起来,濮阳涵都觉得四肢关节仿佛还在隐隐作痛。如今此人却和顾城越他们走在一块,也不知究竟是敌是友。
    但眼下有求于人,濮阳涵也并非不懂得能屈能伸。
    正在琢磨着怎么开腔,文曲那张还印着五个指头印子的脸已然凑了过来,“美人竟然不惜动用凤鳞御顶,到冥府这等鸟不生蛋的地方来,该不会是特意前来探望区区在下不才我的吧?”
    要是以往,濮阳涵听到这话,就算不生气也少不得给对方一点苦头吃吃。但自从继承了濮阳家主的位置之后,濮阳涵的心思也愈见老辣。也许是年龄稍长,原本带着稚嫩的少年轮廓已不知不觉脱出了深峻奇秀的模子,抬眉顾盼间,竟显出几分迫人的艳色来。
    “好眼光。”濮阳涵轻轻收了手中的伞,白医生和文曲这才看清那伞面上有无数鳞片密布,更有玄色羽毛交织,有光华内敛,看得久了,竟像有千只眼睛一齐张开与人瞪视,如不是他们二人都非凡人,恐怕已被慑了魂魄去。
    一见这光景,文曲的眼睛反而亮了起来,看着濮阳涵的眼神就像冒出了幽幽的绿光,“凤鸟之姿独华天下,更何况当年以殊色寡德被逐出凤族的玄鸠。所谓三千弱水深,芦花飘不起,说的并非是弱水不能浮物,而是玄鸠之羽毒剧烈,就连金石都能溶化的弱水遇着鸠羽,也只能退避三舍。”文曲看着濮阳涵啧啧玩味,似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白医生一眼,露出几分感慨的神色来,“美人如花隔云端,果然越是好看,就越扎手。”
    见到白医生面如寒霜,煞白的脸上那些许绯红也不知是生气还是窘迫所致,看上去就如梨花照晚,别有一种怒放情致。文曲在天庭之上本就是个混世的魔星,一颗凉薄心从未动过情,但只要他看得入眼的美人哪个没被他撩拨过。只要他来了兴致,三言两语间就能让对方忽笑忽跳,只不过是他出于无聊,想看看这美人在何种情态下最好看而已。倘若他认定了对方垂泪最美,那真是倒了大霉,不折腾到那人一见他就哭,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濮阳一氏,为玄鸠后人。虽然绵延至今,血液稀薄,早已不可能回复祖先的形态,但凤族华贵之气就如明月生光,只要血脉中还存有一滴凤血,那骄矜扬羽的风姿都无法在岁月的风尘中埋没了去。文曲心说这濮阳涵在仰首倨傲之时就像七宝流彩加诸于身,纵然穿着破衣烂衫,也掩不住傲世容华;相比之下,还是那白姓医生有趣些,一生起气来,平素一张板着的清秀脸庞都多了好些鲜活,好比那些毛绒绒、圆滚滚的仙兽怒目而视的样子,只让人想再狠狠欺负两把。
    听到文曲自顾自笑得开花,濮阳涵心急之下也有几分莫名其妙。早就听说文曲星君玩世不恭,心思更是诡变莫测,这场谈话中原本是自己占着上风,不知不觉间竟让他牵着鼻子走了。谁料心中一恼,痛楚便如游丝般钻入四肢百骸,汇聚天灵,无孔不入,无论他怎么运起灵力镇压,这疼痛却如跗骨之蛆如何也甩不脱。好在冥界光线昏暗,濮阳涵暗自念动口诀,将一块尖冰握于掌心,冰冷的锐痛袭来,竟一时将身上纠缠不休的层层苦楚压过。
    “你竟然不问我为何到这里来?这冥府怎么看也不像是聊天喝茶的好去处。”濮阳涵勉力控制着自己的语声不至打颤,想从文曲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看出些破绽来,哪知却被一旁的白医生插了话:
    “濮阳一族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若想去,就请自便。”言下之意就是,他白医生是断断不会挪动分毫的了。
    濮阳涵正想反唇相讥,哪知才张开嘴,真气一泄,剧痛直冲头顶,一时间就连眼前都是漆黑一片。一个趔趄就要往前栽倒,冷不防被人用胸膛抵住,手上的黑伞已被那人夺去。濮阳涵正要阻止,那人吊儿郎当的声音立刻响在耳侧:
    “濮阳公子真是身娇肉贵,拿这么一会儿伞就撑不住了。不过这伞也确实重了一点,怎么不叫个随从来代劳?”
    伞一脱手,周身的疼痛登时减轻不少,灵台也清明起来。濮阳涵苦笑一下,心想若是叫了旁人来撑这把伞,只怕不过一刻钟就要化为脓水。就算自家老爹亲自出马,也未必撑得过三炷香时间,自己这次不仅闯进冥府来,撑着它也过了小半个时辰,着实是托大了。
    见濮阳涵不答话,文曲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又转向白医生来,“虽说濮阳少主不请自来唐突了些,但这次我们不得不随他走上一趟。”
    文曲将“我们”二字咬得重了些,脸上是少有的认真神色,让白医生不禁愣了一愣,“若你的理由只是想要携美同行,我可没有那种雅兴,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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