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识地去摸左腿的小腿肚,李宓送他的那把刀子不知所踪。他找准时机,提手将一个拦腰抱着他的侍卫腰间的佩刀抽了出来,横在自己脖子上,瞪大眼睛流着泪无声跟易豪对视。
    从小到大,他话很少,有点不善言辞,此时张嘴,说不出话来,只有满嘴苦涩。
    后者定定看了一会儿他黑沉沉的眸子,良久过后,终于无声长叹,挥手示意侍卫们让出一条路来。
    苍天素一把扯出他的腰牌,背着身子警惕地看着他一步步后退,在过了一个转角后,才扭回身子,维持着横刀的姿势撒丫子朝天牢方向跑去。
    苍天素平素懒到极点,极少外出活动,脚底的皮肤并不比手掌的皮肤厚实多少,此时赤着脚在石子路上跑,易豪低下头,目光落在地上零星的鲜血上,无声叹息。
    李宓穿着囚服正在冲一天三次登门审问的侍卫长翻白眼,见他打着哆嗦进来,心情甚好地挥了挥手:“哈喽!”
    苍天素丢了刀,双目赤红,死死抬手捂住自己的嘴,然后用另一只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强迫自己仰起头来直视李宓。
    “别哭,别哭!”李宓一见他这样就暗道不好,急忙举手表示投降,“傻孩子,这是早晚的事,你老子早就容不下我了。”
    一个亲眼见识了他成长过程,对他的心思起码能猜出五六分的女人,以苍景澜的个性,能忍她到现在,只不过是想再废物利用一遭。
    李宓站起身,在锁链抖动时发出的悉索碰撞声中,将苍天素揽在怀中。
    “赶明儿就处斩了,”她自嘲地笑了笑,皇后怕时间拖长了再惹出什么事端,逼着皇帝,或者说,跟皇帝心照不宣一唱一和的,把这日子定得真急,“你乖,听话,千万不要来。”
    “我早就想无牵无挂安安心心地走了,说不定还能回到最初我来的地方。别临到头了,你还要来给我添堵,懂不?”李宓点了点苍天素的小鼻子。
    她还真怕苍天素做出什么事来,这孩子不比苍天赐,遇到委屈什么的一张嘴就能说出来,也能哭出来,他遇见什么事都死死憋在心里,早晚有一天会受不了的。
    苍天素恶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含着一口血,盯着李宓清秀的侧脸,当真硬撑着把眼泪逼了回去,只是无声点头。
    李宓停顿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低下头:“天素,我知道他不是个好父亲,也请你原谅我的自私,不要恨他,好不好?”
    她在苍天素还小的时候,就开始潜移默化,明知道不对,依旧忍不住有意将苍天素往错路上引导,就是不希望两父子有兵戎相见的一天。
    李宓心中很有罪恶感,她穿越千年的时光,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从风华正茂的二十岁到如今年过不惑。
    她把一个女人人生中最最宝贵的二十几年时光奉献给了两个男人,然而这两个人中,她总要选择一个来伤害。
    苍天素将口中腥味很浓的唾液咽了下去,冲李宓无声咧了咧嘴角。他的牙龈牙齿上都沾了血,勉强挤出的笑容此时看起来,很有些狰狞怨毒的味道。
    李宓哈哈笑了起来,然后黑下脸,冲从刚才起就竖着耳朵偷听的侍卫长翻白眼:“你听个什么劲,你又听不懂!”
    两人刚刚说的是汉语,一种跟无极大陆完全不同的语言。
    被抓包的宫廷侍卫长干咳一声,有些尴尬地把头撇向一边。
    苍天素从天牢出来,慢吞吞往昭日殿挪动,被石子硌破的脚掌一路在流血。易豪迎面走来,眼角的余光也没往他那边瞟一眼,两个人陌路一般擦肩而过。
    易豪的身影过了一个转角就看不到了。苍天素捏紧了手里刚刚被塞入的纸条,喉结轻动,做出了平生最最粗俗的动作,嘴巴一咧,朝地上吐了一口血痰。
    临出发前,易豪将被苍景帝没收的小刀还给了他,苍天素接过来,摩挲着袖珍的刀鞘上繁杂的金色花纹,怔怔出神。易豪说了什么,他根本就没听进去。
    苍景帝举酒给临行的军士们送别后,顺路走到马车旁看他时,苍天素依旧头也不抬,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手中刀鞘的曲线。
    直到苍景帝抬手,想要像李宓惯常做的那样,揉一揉他一看就手感很好的头发时,苍天素才缓缓抬头,没有行礼,只睁大日食般的眸子毫不避讳地跟他对视。
    里面再也找不到苍天素对于父亲曾经的眷恋信任和孺慕。苍景澜细细搜寻,最终只从里面找到了无言而难掩的恨意,刀刻的一般,深深印在他的眼底。
    苍国的皇帝笑了起来,顺势把手放了下来。
    恨吧,我的孩子。
    恨可以让你走向巅峰。
    苍天素去西北一共只带了两个人,一个是宫女晓丝,另一个则是他的侍卫长景田。
    醒过来的苍国大皇子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昏倒前的推测,将金银细软都命景田打理好,就像对他从来不曾有过怀疑一般。
    当天晚上安排妥当一切事情,苍天素只身来到刑场,朝着刑台叩拜,从戌时到隔天巳时李宓入法场前一刻离开,一动不动跪了整七个时辰。
    初冬时节,天上飘起了雪花,今年的第一场雪,大地渐渐披上了银装。苍天素仰着脖子,任雪花冰凌落在身上,又快速融化,雪水顺着衣领流进去,在寒风中刺骨的冰寒。
    苍天素死死盯着邢台,不发一言,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他脑海中所思所想。
    从法场回来后的苍天素就没再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什么也不干,把自己缩成一团,盯着任意一个角落发呆。昭日殿上上下下急得跟什么的似的,什么法子都使上了,谁都没能撬开他的嘴。
    大部队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段羽掀帘子进来,仔细看了看苍天素脸色,见他依旧两眼无神,一双眸子空洞得怕人,不由得跺了跺脚:“得,从净京到西北,一共有三个月的脚程,我就不信你这三个月能当真一句话都不崩出来!”
    他是真有点着急。苍天素每天吃喝都很正常,没有绝食,没有失眠,给他饭就吃,给他水就喝,到了点就缩在马车上睡大觉,其余时间,不动不笑不说话,配上他现在那个精神状态,段羽见一次就胆寒一次。
    苍天素也没有哭过。他有时候睡醒,一张嘴眼眶就发酸,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来,就咬自己的舌头。
    他吃东西时表现得太正常了,又不曾开口说话,嘴里有血就往肚子里咽,周围人都不知道他的舌头其实已经溃烂流脓半个多月了。腥黄的脓水顺着往喉咙里灌,舌头肿得塞满了半张嘴,动一动都疼得要命。
    只有这样的疼痛才能勉强把他从浑浑噩噩的思绪中拉扯出来,好强打起精神,把在眼眶中打了半天转的液体逼回去。
    苍天素几乎爱上了吃饭时受到的痛苦折磨。他尽最大的努力挪动着肿大的舌头,让上面的每一道伤口,都细细地在硬硬的食物上磨蹭着,疼得心尖都在跟着打颤。
    每疼一下,他心中的恨就能跟着加深一分。
    他喜欢这种感觉。
    苍天素半人半鬼的生活持续了三个月。在大部队出发的第三个月开始,依旧不说话的他开始看书。
    苍天素从皇宫带来的很多很多的书。在他的主马车后面吊着的三个副马车上,装满了从宫里面运出来的书。
    谁都不知道苍景帝是怎么想的,任由这个自己明明不喜欢的儿子将御书房的绝版珍藏搬空了大半。
    苍天素仿佛不知道贪多嚼不烂的危害一般,一天能匆匆翻过四五本书。
    段羽一次不甘寂寞,从外面蹭到马车里,盯着苍天素手中执着那本书开头第一句“累劫因缘重,今来托母胎,月逾生五脏,七七六精开”,登时哆嗦了一下,老老实实跳下去骑马吹冷风去了。
    苍天素眼睫颤抖了一下,扫一眼段羽掀帘子的间隙,露出外面驾着马车的景田的背影,青松一般挺拔。他几不可查地弯了弯嘴角。
    又过了一个月,马车稳稳停在了一片军帐的前面。段羽漫不经心地跟来来往往的将士们碰拳头致意,耐着性子站在马车外面等了好久,依旧没有等到苍天素一行人下来。
    他实在没有忍住,掀帘子进去,就见苍天素四个月来第一次舒展了身子,正赤脚站在马车的座位上,慢腾腾晃动着手腕。
    四个月来,苍天素似乎长了个子,眉目间也沉淀了不一样的东西,不同于两人初见时过分的孤高静谧,整个人都显得素净而美好。这会儿见段羽进来,竟然侧过身子,给了他一个浅淡的微笑。
    眉目如画,肤盈泽光,美如冠玉。
    段羽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鼻子,满脸通红地转过头,盯着车外面搬运行李的小兵缓了半天神,才很尴尬地把头扭回来。
    苍天素撇下了扯着头发抓狂地整理乱七八糟东西的晓丝和景田,在段少将军的带领下,率先来到了分配给自己的军帐中。
    他弯下腰,轻轻触摸着硬邦邦的床上铺着的素白色被褥,上扬的嘴角一滞,眼眶发涩,泛出了微微的粉红色。
    段羽装作没有看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趾等了一会儿,再抬头,见他依旧红着眼站在床边发呆,心头一痛,小心地走上前去:“我爹爹说,哀莫大于心死――虽然这玩意我听不懂,但是八成很有道理――你要是忍不住,就干脆哭出来吧……”
    苍天素回神,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回给他一个微笑:“我不哭。”
    太长时间没有出声,说话时,苍天素几乎能够感觉到声带艰难的震动,费了劲发出来的声音依旧暗哑难听,仿佛嗓子已经废掉了一般。
    段羽干笑了一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见他神色有些疲惫,连忙表示自己还有事情要处理,然后就退了出去,留给他独处的空间。
    苍天素把自己摔到床铺上,四肢摊开,合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哭泣是一种宣泄,它可以在很大的程度上缓解压力,减轻痛苦。
    李宓曾经一本正经地挑逗才四岁已经呈现出冰山脸趋势的苍天素说:“人在极度痛苦或过于悲痛时,痛哭一场,往往会产生积极的作用,可以防止痛苦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的现象。”一边说,一边坏心眼地用手指去戳弄他白嫩嫩胖嘟嘟的脸蛋。
    眼泪可以冲淡痛苦,也会稀释恨意。无可避免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苍天素每每用牙齿摧残自己无辜的舌头的时候,都在不停地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哭。
    他们给你的痛苦,和你对他们的痛恨,你都要完完全全地感受,原原本本地记在心里,一丁点也不能少。
    等到时机成熟,你还要千倍万倍地奉还回去。
    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能让全世界都给你陪葬。
    ☆、初长成
    十三岁的苍天素迷上了弯弓射箭。镇北大将军段德特意给他辟了个场子出来,还特意设在了军队驻扎地的东南角,鱼兰镇离战事最远的地方。
    任外面诸事喧嚣,闹得地覆天翻,不论何时,苍天素的这片独处空间中,都是静谧而安详的。
    段羽懊恼地蹲在地上,黑着脸给苍天素包扎。这个从红墙黄金瓦中走出来的皇子真真是让他伤透了脑筋。
    刚开始来的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整日价窝在床上翻那一本本泛黄的古书,诗词歌赋,水利农学,布阵列队,经史子集,太过广泛的涉猎内容,让他实在怀疑这位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是否真的能看懂其中真谛。
    后来拖了大半年,见这位小爷除了如厕需要,连自己的军帐都没迈出去过十次,第一次代养皇子的段德段大将军终于着急上火了,红着眼命人满边城的抓青年才俊,逮到一个就打包打包往苍天素的帐子里扔,想要走同龄人攻略。
    无奈苍天素眼界甚高,任满帐子的杰出青年们熙熙攘攘,硬着头皮上前给他做自我介绍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位眼皮也没抬一下,全当这一群大眼瞪小眼的天骄不存在一般,着实把人都给得罪得不轻。
    段德硬着头皮苦着脸,抓了好几个月的壮丁,见事情压根就没有改善,反倒有孩子的人家见了自己的亲兵就翻白眼,实在没有了办法,一拍脑袋,干脆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派给了成天乐呵呵往苍天素那跑的自家儿子。
    段羽临危受命,先是拿宝剑弯刀诱惑,再是拿骏马名驹勾引,最后一咬牙连自己自小养到大的一对白雕都贡献出来了,苍天素依旧不为所动。
    ――他说任他说,明月照大江。苍天素的养气功夫,或者说是发呆功底,向来是一万个人里挑不出一个的。
    最后,事情的转折还是为苍景澜准备贺礼的时候发生的。段羽屁颠屁颠跑到军帐,问苍天素要给他老子三十二岁寿辰准备什么礼物,苍天素望着长长的礼物单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抬头笑道:“麻烦将军操心了。”
    等到段羽掀帘子离开,他转头从包裹里翻找出当年雕刻出来的四个木偶,发了一会儿呆,一把火烧干净了。
    过了那天,苍天素才算是彻底打碎了周围的桎梏,真正活了过来。
    段德段羽一开始听到苍国大皇子仰头说想要学射箭的时候,很是高兴了一阵子,心想着蹦蹦跳跳强身健体的也好。谁知道过了两三个月,父子俩又都笑不出来了。
    苍天素练箭练得很狠,又想学左右开弓,头一个月两只手都磨破了,虎口和五指处血肉模糊一片,被心疼得不得了的晓丝包得跟个粽子似的,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段羽本来想的是,一开始苦点,等手上茧子长厚实了,也就不会凄惨成这样了。没成想,半个月过去后,苍天素粉白的手掌上好不容易有了点结茧子的趋势,他老人家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管药膏,往手上抹了两三天,刚露头的茧子就老老实实缩了回去。
    段羽苦着脸不知道劝了他多少回,心里还纳闷,这位大皇子看着也不是个那么在意外貌的人,一个堂堂大男人,怎么就忍受不了手上带着点茧子,还要这个样子活受罪?
    苍天素全当没有听到他的话,坚持每个月月初和月中各抹一次宫廷秘制的药膏,然后在接下来的十五天,照样磨得两手鲜血淋漓。反正他来的时候,在宫廷制药坊打包搜刮了不少这类效用的药膏,足够三四年用的了。
    他依稀记得,易豪曾经说起过,他袖子里揣着的药膏能去新茧,对长厚实的老茧就没有那么管用了。
    无视掉快要哭出来的段羽,就跟半年前他不顾众人反对,坚持要学在旁人看来完全没有用处的承国和岳国本国语言一样,苍天素想得很远。
    如果哪一天自己身陷敌营,你说敌军将领是对一个满手老茧一看就弓马娴熟的俘虏看得紧,还是对一个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的俘虏看得紧?
    别问为什么一国皇子怎么会被敌国俘虏,苍天素压根就没考虑过可能性的问题。他平日里在头脑中一遍遍勾画两军交阵的场景时,也从来不想自己设想的杀敌战略有几分的成功率。
    九分的风险是风险,难道一分的风险就不叫风险?成功了就是百分之百的成功,失败了就是百分之百的失败。
    计较这个完全没有意义。苍天素愿意为了万分之一的可能,付出百分之一百的努力。
    就算按常理看,他现在受的罪完全没有意义,但是凡事抵不住那么一个万一。一旦用上了,捡回来的就是自己的命。
    没有人跟他说“细节决定成败”,但是内心已经有偏执狂倾向的苍国大皇子宁愿日日夜夜的折磨自己,争取在每一点上都做到尽善尽美。
    到了后来,苍天素弓箭小成后,就开始私下里跟着段德手下第一枪棒教头曹玄名练习古矛枪。
    段羽打小习的是子母刀,觉得耍刀人大开大合的,很是够劲,所以也想怂恿苍天素去练刀。子母刀不好练,需要时间,段羽的意思是玩玩马刀凤嘴刀也是挺不错的。
    段德大将军把儿子扒拉到一边,跟苍天素认认真真讲了一番十八般兵器的各自优劣后,建议他还是去学枪。
    军队里使刀的人确实占了大半,那是因为刀跟多种兵器相通,学了一种,另外几种也能掌握得差不多,很适合军队里多兵器作战。但是论起杀伤力来,其实还是枪更胜一筹。
    “有经验的老兵都知道,宁挨十刀,不挨一枪。”段德一本正经地跟两个未成年人解释,“刀一般都用砍,除了脖子就没有别的要害,很难一刀毙命。而刺,虽然看起来比较文雅,但是却是最凶狠的,很容易一击必杀。就算没有捅到要害,伤了哪个脏器,在战场上一样都是死路一条。”
    苍天素听了若有所思。当夜,毫不犹豫抛弃了眼泪汪汪看着自己的段羽,恭恭敬敬朝曹玄名行了拜师礼。
    这着实把听过不少大皇子清高孤傲目下无尘传闻的曹教头吓了一大跳。
    西北边城鱼兰镇的冬天比想象的还要难熬。天寒地冻,在平地上演练一次回来,轻轻扯一扯,掉耳朵的人多不胜数。
    苍天素不止一次窝在军帐里,怀里揣着暖炉,手中捧着热茶,撩开帘子看着外面呵着暖气的将士们,小脑瓜不停地思考着。
    百年来,无极大陆的两大龙头苍国戚国在这片土地上纷争不断,虽然一直是小打小闹,但是屯重兵于此的趋势已经越演越烈,恐怕早晚有一场天大的厮杀。
    两国驻守于此的军士们长期都是春夏秋三季争斗,冬天一季养兵练兵,已经成了彼此间的共识。
    苍天素听段羽平日里闲谈时话语间的意思,似乎不论是苍国还是戚国,在这条长长的战线上都没有擅长冬季作战的将帅。
    可是偏偏,鱼兰镇并不只是两大国接壤的地方。在鱼兰镇南侧二百里,是承国同苍国唯一可以直接列兵交战的土地。常年生活在冻土上的承国人对冬季作战就如同牧羊者驱赶他的羊群一样,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目前可用的信息太少了。苍天素揉了揉额角,他总不好巴巴跑到主帐,腆着脸说要旁听绝密的诸将会议吧。
    苍天素很清楚,苍国大皇子的身份,在军营中并不怎么受用。他能活得这般自在,自己本身的识趣,不趾高气昂冲将士们指手画脚占了很大一方面。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几个可用之才。想到这个,苍天素就开始头疼。段德找来的那都是些什么啊,魑魅魍魉,群魔乱舞,有小聪明的不少,可堪大用的实在不多。
    他倒没想找到什么惊世之人,有大智慧的人举世罕见,很多时候,只要用对地方,小聪明其实就足够了。可是太多的人,小聪明全都使错了地方。
    谋士将领什么的都不急,关键是弄几个偏才怪才。苍天素看段德的意思,八成是要把宝押在自己身上的,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军事人才,以后都是现成的。
    再者,自己在他的亲兵驻地度过人生最重要的几年,“大皇子一派”的名声,背不背已经不是镇北大将军自己能选择的了。
    从这个方面看,苍景澜从来都没有亏待过自己。
    “素素!”段羽带着一身寒气,一头撞进来,双目睁得滚圆,晶晶亮亮地看着他,“爹爹说,让我陪你出去走一走!”
    苍天素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微凉的耳垂:不知道这一趟出去,回来后你还保不保得住?
    站在他身后的景田和晓丝齐齐翻了个白眼。大将军吃错药了吧,春暖花开的时候,这位都是怎么哄都哄不出去的主,您还指望大冬天他出去受这个罪?
    谁知苍天素默默哀叹一下后,就站起了身子:“出去走走,去鱼兰镇街道上逛逛怎么样?我还没有见过寻常百姓怎么过日子的呢。”
    段羽挠了挠头,心道阿爹真是有本事,连素素不仅答应了,而且丝毫没有犹豫就说要去镇上,这点都能猜出来。
    苍天素没有穿晓丝递过来的金线锦绣的黑色华服,而是随手套上了景田丢在椅子上平日里穿的灰白色长袄。
    他本来身形就还未张开,此时厚厚的一层棉花裹在身上,衣服又长,看起来比平日更矮了一截,滚滚圆圆,团雪簇成一般,整个人稚气可爱了不少。
    段羽登时脸红脖子粗地别开目光,忍了半天没忍住,偷偷摸摸不时吊着粗粗的眉毛,用余光瞄他一眼,每次偷看,脸都会又红一分。
    苍天素全当没有看到。他还真没有跟段羽这类人相处的天分,每每张嘴,看着这个傻兮兮的伙伴,都要老老实实把到嘴边的话给咽回去。
    这一年多来,段羽为了他的事跑上跑下,忙里忙外,比对自己的事都上心三分,苍天素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是不领情,只是实在还没找到跟这种单细胞生物相处的适合途径。
    他还需要时间。
    跟军营里肃杀的气氛不同,鱼兰镇虽然因为长年被战火波及,全镇上下都不富裕,但是人气却很旺盛。
    过惯了贫穷日子的百姓们并没有因为严寒而足不出户,并不宽的街道两旁还有不少小贩摆摊做点小生意,没钱买棉衣把子女裹得严严实实的父母们也不介意放孩子出来跑动。冻疮皲裂的,在他们看来实在不算什么。
    苍天素迈出军营的时候,正好看到四五个孩子一组,自发把一袋袋的沙子往街道上的白雪上撒。
    “往年都是军队里往外派粗盐,好加快融雪。今年不到最冷的月,配额还没有批下来,所以先撒点沙子防滑。”段羽福至心灵,立刻知情识趣地解释。
    两个人周围零零散散站着七八个壮实的汉子,小心翼翼地护着两块宝,生怕从哪里窜出来几个流民,将衣着光鲜的两位抢个一干二净。
    苍天素本来没想让人跟着,这些人是段羽硬安上的。
    段羽一边走,一边回首往事,无不凄凉地跟苍国大皇子讲述了他小时候偷偷摸摸从军营里溜出来玩,被当地的刺头盯上了,最后几乎是光着身子大哭着逃回去的。索性学过几年刀枪,好歹算保了一条小命。
    段羽说到一半,听到身后一个汉子压抑不住的低笑声,突然恍悟这种光荣事迹实在不应该拿出来哭诉,看看苍天素一如往常看不出喜怒的面瘫脸,当即涨红着脸捂着嘴巴不出声了。
    “还是把人撤了吧。”苍天素绕着小镇,简单走了一遍,看着周围人盯着自己的目光,暗叹口气。
    他这次不是简简单单为了看看民风民貌来的,有这群人跟着,做事缚手缚脚,很是恼人。
    段羽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这群汉子的领头人,见自家老爹配给的人也暗暗点头,却仍旧有点不放心。
    时隔八九年,他自己倒是不怕这群人,关键是害怕苍天素一不小心出个好歹,堂堂皇子跟自己出来一趟,缺条胳膊少个腿的回去事小,自己看上的好媳妇要是因此恼恨了自己,那可就没处哭去了。
    苍天素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微微侧头含笑道:“难道你还护不了我周全?”
    段羽头脑一热,当即一拍胸脯一挥手,豪言道:“你们都回去吧,我自己应付得过来!”
    这种激将法,亏你也能上当?
    领头的汉子实在没有忍住,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他一下,当即低下头恭敬地应了一声,故意大声说了一句“还望少将军注意安全”,同时警告似的扫视了一圈周围。
    这位汉子本来是根据段德的指示,若是大皇子赶人,就老老实实离开的,本来没什么的,这会儿见这位少将军行事,登时又吊起了心,觉得此人实在不靠谱,自己还是费心抽打一下旁边不怀好意的人比较好,小心无大错。
    果然,此言一出,四下打量的目光登时少了大半。
    几年前,曾经有一位都城来视察的官员外出时被人抢了财物,结果那位回了军营,很干脆就派了几千士兵出来,搞了一次大清洗。鸡鸣狗盗之辈少说死了八九十人。
    现在强盗小偷什么的也都学乖了,偷东西前先摸摸底子,看自己惹不惹得起。如果是商贾路人,不把他们拔干净都不好意思跟人说自己是道上混的;而如果是将军官员之类的,大都老老实实选择绕路走。
    并不是不毛之地的人都淳朴真诚得不知算计为何物,起码在方圆几千里,穷镇子没一百也有八十,反正是找不出一个真正淳朴的地方。
    当本分的种地和做生意都活不下去的时候,为了不让一家老小挨饿受冻,只能去偷去抢,去骗去诈。
    乱世里人人都很无奈,天逼民反,身不由己。
    赶走了保护兼监视的人,苍天素心情似乎好了不少,眉目间的萧索冷落之意去了大半,站在一个个的小摊前,不时看看这个,问问那个。
    他甚至还买了个幼儿惯常玩的特大号拨浪鼓,又嫌搁手里拿着麻烦,顺手塞给了旁边的段某人。把个段护草使者直乐得合不拢嘴。
    走到一处粥棚前站定,苍天素正在犹豫要不要走进去看看的当口,旁边卖拨浪鼓的小摊子被人一把掀翻。
    收保护费的。苍国大皇子无声地半垂下眼帘。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他想起李宓素日里胡扯的小说,往往都有这类情节,想不到今日能够遇到。
    摊主是个瘦瘦小小的小胡子男人,被一个粗壮的大汉一拳揍在鼻梁上,栽倒在两人旁边,鼻血流了一地,手撑在雪地上,使了几次力,都能没站起来。
    苍天素眼波一闪,静静将目光移到那男子脸上,冷眼旁观。段羽正捏着拨浪鼓傻笑,这会儿动了恻隐之心,弯下腰扶了一把。
    小胡子男人撑着他的腰勉强站起来,顾不上擦鼻血,打着哆嗦道谢,话说了还没一半,就被那三四个彪形大汉提着领子扯走了。
    段羽顿了顿,本想上去把人拦住,被苍天素不经意般的轻轻踩住了脚面,登时不再动弹了。
    眼睁睁看着人走远,段羽这才转过头来,小声问道:“素素?”他认为苍天素不让他上去是怕惹什么麻烦,想了想很认真道:“我估摸着我能打赢,咱们要不要拦?”
    苍天素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双眼漆黑,瞳色如墨,长长的睫毛一阵抖动,在空中划出一道惊艳的弧线。
    段羽不由得看愣了神,正恍惚间,似乎听到对方说了一句:“你钱袋让人偷了。”
    还没回神的段少将军把这话颠来倒去念叨了好几遍,一遍遍在心头回味着,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张大嘴一指刚刚几人消失的方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对,那个小胡子偷了。”苍天素扬眉微笑,神态柔和,气氛一片温暖,段羽却是来不及欣赏了。
    自觉自己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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