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伤口缝合就好了。”
    苍景帝本来已经没有血色的脸更白了一分,睁大眼瞪着他,疼得满头大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然会疼。苍天素细细打量一番他此时的狼狈情况,为了防止感染,挖箭头用的刀子是在火上烤过的,一贴到肉就“吱吱”作响,现在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烧焦味。
    最为一个正常男人,苍天素没有随身携带绣花针的癖好,缝合伤口时也只能用切割成小条状的薄刀片代替,再怎么薄,都比正常的针要粗一圈。
    就算被绑得牢牢的,他下针的时候,苍景澜的身体整个都在剧烈痉挛。
    苍天素第一次搞这种玩意,以前也只听李宓提到过“外科手术”的事情,在军营中生活几年,闲来无事时倒是研究过一段时间,能不能成功还很难说。
    这种手术其实很有讲究,不是只把皮缝在一起就可以了,还要考虑到内肉,否则痊愈要很多时间。几针下去,苍天素满头大汗地直起腰来,将濡湿的手掌在衣服上磨蹭着,试图抹除上面的湿冷。
    他把捣烂的雷公藤敷在伤口上,将下摆撕成手帕宽窄的长条,浸泡在烈酒中,想着等一刻钟后把雷公藤取下来后再给景帝包扎。
    这人活不活下来还是两说,幸好这里就两人,如果当真咽了气,丢到那堆尸体中一把火烧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他目前做的只是基本的外部消炎措施,没有李宓口中手术必不可缺的“抗生素”,很大程度要依靠苍景澜自己的免疫和抵抗力。
    苍天素盯着已经昏厥过去的人,一脸漠然走到角落里席地而坐,讥讽地牵动嘴角,一时竟然分不清楚自己是更希望他活下来,还是更希望他从此一睡不醒。
    苍景澜还是太子需要积累军功的时候,曾经随军出征,打过几场小规模胜仗,但是从来都是远远躲在大军后方,还不曾受过这么严重的伤。
    就像苍天素,宁愿费几倍的力气拐弯抹角让十几个将领接受自己,也不愿意加入战场,把自己暴露在无眼的刀剑下。
    天大的军功都比不上他们自己的小命来得重要,一切都可徐徐图之,活着是所有阴谋诡计肮脏交易的首要前提。
    苍天素看着苍景澜在挣扎间被磨得血肉模糊的四肢,和咬破皮的下嘴唇,脑海中豪无预兆地想起李仁锵那句咬牙切齿的“你真不愧是他的儿子”,一时怔然。
    两个时辰后,苍景澜终究还是醒了过来。刚睁开眼时,他神色间还透着些许茫然,一瞬间后,外露的情绪已经尽皆褪去。
    苍景帝抖了抖已经松绑的四肢,缓缓转头看向正冷眼注视着这个方向的苍天素,汗水黏在眼皮上,视线中只是模糊的一团,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朕还活着?”声音暗哑,噪咂难听。
    苍天素有些失望,是不是每个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人醒来都是这句?他还以为眼前这个男人多少能够有点创意。
    苍景帝捡回来一条命,自觉应该吃点好的庆祝一下,补充营养,加上他平日养尊处优,在衣食住行上极其讲究,在吃上更是格外挑剔。这几天,对于饮食上,抱了极大的期望。
    在这种心态下,连续三十顿饭看到端到眼前的一成不变的米汤后,万万人之上过了十几年皇帝生活的苍景澜终于再次发火了。
    有没有搞错啊,景帝觉得万分委屈,平白流了这么多血,身体虚弱得要死,不给大补也就算了,吃了这么多顿饭,你小子居然连个米粒都不肯让朕看到。
    每顿都是两碗米汤,不到一个时辰就消化干净了。消化干净了不是最可怕的,他的肚皮还不能做到只进不出,苍天素面无表情维持着一个时辰两次的把尿工作。
    对于苍景帝来说,人生最大的耻辱,也不过与此。苍景帝婉转地抗议过很多次,也曾经绝食罢工过。
    谁知苍天素压根不吃他这一套。他肯老老实实地喝汤,苍天素就一勺勺地喂;他耍性子不肯喝,苍天素就一碗碗地灌。
    第二十六次被人粗暴地卸掉下颚撑开嗓子的苍景澜在心中泪流满面,终于接受了残酷的事实――对付一个只能躺在床上停尸,毫无还手之力的可怜人,他的大儿子显然没有尊老爱幼善待残疾人的觉悟。
    在苍景澜三十五年的人生中,一直是众星捧月的对象,日月星辰,都只绕着他一人打转,性格唯我独尊说一不二,猛然碰上苍天素这么个不识相的,那感觉就跟被人一板砖正正拍在脸上似的,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伤口好得差不多的时候,苍天素动手准备给他拆线。
    这次跟上回意识不清的时候可不一样,苍景澜明明白白地看着他大儿子在火上烤薄薄的刀片,在上面浇上烈酒,刀尖上冒出白色的烟,袅袅向上方散去。
    一番漫长的准备工作下来,苍国景帝陛下已经从头凉到脚底,心寒了三分,更不要说拆线的过程了,疼得死去活来,偏偏为了面子还要死死忍住不出声,受够了生不如死的罪。
    苍景澜从小到大都没受过什么伤,一辈子连划伤手指的次数都数的过来,甚至连三四岁时被蚂蚁咬中脚趾头,都被他当一件人生大事,牢牢记在脑海里,这次遭了这么大的罪,早把害自己成这样的人恨上了。
    堂堂大苍国皇帝,是怎么出现在使节队伍里,打扮成普通小兵的;又是怎么跟“流寇”起冲突,被人一箭射中,坠下山崖的,苍景澜没说,苍天素也没问。
    同样的,原本应该老老实实待在西北军大营的镇北将军,是怎么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还好死不死顺手救下当朝皇帝的,苍景澜也没有开口打听的意思。
    两个人心中各自有数,小心翼翼地避过双方的雷区,几天下来,除了强制喂饭和强制排泄的时间,相处得竟然还算不错。
    苍天素每隔一个时辰,都会去谷口探查一番,看有没有人追下来搜索,过去了这么些天,都没有发现有人走动的痕迹,连段羽都失了消息。
    仔细想了想,苍天素注意了一下每天瘫在床上百无聊赖打哈欠的苍景帝,终于给自己心中的疑惑找到了答案。
    苍景帝这次恐怕真的打算除掉段羽,伪装在使节护卫中,一来是想要亲眼确定段羽的死亡,害怕自己弄什么幺蛾子,二来,恐怕帝都那边出了问题。
    前几天起争端的三派人马,恐怕还没有争出胜负来,否则不拘谁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一定会派人下来搜寻景帝尸体。
    唯一的疑点就在于,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够让皇帝行踪这么机密的消息泄露出去。除了这种正正经经的国家大事,苍天素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段羽耐着性子,为了怕暴露自己也在这个山谷中,这么长时间不给自己音信。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苍天素心中后怕不已。他之前为了给段羽脱身,设计了种种可能,万般变化,看似天衣无缝,没有破绽,其实不然。
    若然苍景帝派来的是个寻常人物,自然发现不了其中的玄机,但是如果一国天子屈尊而来,他真的没有把握能够成功偷天换日。
    若不是中途出了差错,把苍景帝的计划全盘打乱,段少将军如今恐怕不知埋骨在何方了。
    第十二天的时候,段羽打小养的一对白雕找到了他,这对雕在几年前,还曾经让抓耳挠腮实在没有办法的段羽拿出来献宝,试图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苍国大皇子勾引出营帐。
    苍天素在白雕腿上的竹筒里把卷纸拿出来,匆匆看了一遍,无视掉苍景帝在一边搔首弄姿抛媚眼的暗示明示,面无表情拿出火折子将其烧掉。
    他从鞋底夹层中掏出特制的纸张,咬破手指在两张上各写了几个字,重新用竹筒封好,喂了几块肉,将两只雕放了出去。
    苍景澜冷眼看着两只雕朝两个方向飞走了,不轻不重道:“看不出来,你倒当真搞出了一点名堂。”
    苍天素刚刚写的字并不是无极大陆上的文字,固然是为了防止两只雕半路被人截住,恐怕更多的还是为了防他这个就在旁边站着看的父皇。而且显然,自己的大儿子除了西北军,手下还有第二支势力。
    区区四年时光,能在贴身服侍的晓丝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发展出另一队人马,苍景帝此时冷眼旁观,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苍天素没有理会他的挖苦,在药品食品一应俱全的小屋子里转了两圈,打包了一些必备物品,口中道:“您这次玩的有点大,昨天亥时承国突然发难,出兵占领了这块地方。您的使节团和八千西北军寡不敌众,被迫后撤。两国在一个时辰前息战。”如今承国来搜查的士兵恐怕已经到了山谷入口处了。
    他一边说,一边扯着一脸不情愿表情的苍景帝绕着早就计划好的隐蔽小道绕出了山谷。幸好本来打算将段羽偷偷送到承国去,虽然因为承国人力调动,警戒加强,原先买通的人手恐怕不能派上用场,但是大体行动路线苍天素还是有数的。
    他只要自己和苍景澜能够顺利潜入承国,抵达两千里外的小镇隐嵩,就能顺着最初的安排,从岳国安全返回苍国。
    苍天素刚刚已经分别给段羽和赵六下了指示,就看两队人马有没有本事,在两人抵达隐嵩之前把人手调换过来,让段羽的人马全班接替掉赵六的手下。不到逼不得已,他实在不愿意暴露赵六的盗宗势力。
    当然,目前最重要的,是看自己有没有本事,拎着面前这个非暴力不合作的父辈穿过承国的重重防线,抵达隐嵩镇。
    一把火烧了小屋的苍天素好话说尽,好不容易把肩膀上的四个沉甸甸的包裹分了两个丢到了苍景澜身上,直觉得额角青筋在隐隐鼓动。
    民间都说儿女生来就是父母的债,苍天素越跟眼前这个年逾三十的老男人打交道,越觉得,这句话实在应该反过来说,才显得贴切。
    当看到苍景澜皱着眉头嫌弃粗布麻衣和玉米面干粮的时候,面皮已经变色了的苍天素万分恼火,他上辈子得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腌h事,老天爷震怒,阎王爷发火,三清菩萨齐显灵,才能把这么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男人丢到自己头上,生生折磨得他这辈子天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他低下头看看左手干巴巴的馒头,右手干巴巴的煎饼,再看看苍景澜紧抿着的嘴唇,沉默了一下。
    要知道馒头煎饼不同于前几天喝的米汤。
    苍国大皇子于是开始思考,自己要是故技重施,再卸了下巴硬塞,有多少可能把这个软硬不吃的苍国皇帝活活噎死。
    而且苍天素最大的顾虑在于,今时不同往日,苍景澜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早不是前几天那个瘫在床上挺尸的样子了,皇帝平日虽然用不上,到底为了强身健体练得弓马娴熟,看看自己的小细胳膊小细腿,要是当真硬来,吃亏的不定是谁呢。
    苍天素从来不在事关自己生命安全的大事上马虎,当即不再搭理把脑袋撇到一边进入病娇状态的景帝陛下,就地坐下,自己默默地啃起干粮来。
    不乐意吃?没有关系,苍天素深知自己带的口粮看着不少,其实只够一个人的分量,你现在扮清高不愿意吃,以后就是直接吃不到了。
    自己已经尽到了做儿子做臣子的责任,该说的说了,该劝的劝了,到了当真挨饿的时候,你难道好意思反过头来责骂我?跑路过程中诸多不便,哪里来的热水大锅煮米,我丢下成袋的米,带着即食的干粮上路,这你也不能怨我吧?
    对于自己在隐晦地给苍景帝使绊子这件事,正一脸严肃将卡在嗓子里的馒头死命往下咽的苍天素,坚决不承认自己是故意的,是有计划的,是居心叵测的,是幸灾乐祸的。
    苍景帝的骨气可不是嘴上说说的,他硬打起精神跟着苍天素东躲西藏避开四处搜查的承国士兵,每天赶十个时辰的路,三餐还只往肚子里塞树上摘的野果,死活不肯碰那四袋子吃食。每天走得脚底下血淋淋的,鞋底子早磨破了,大冬天出一身热汗,硬是肯撑着不叫一声苦。
    苍天素前四天还有心情看热闹,第五天一觉起来,面对浑身跟点了燥炭似的景帝陛下,他终于对自己傻乎乎幼稚得可笑的“报复”行为觉得愧疚了。
    苍景澜中了风寒,烧得人事不知,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索性苍天素将配好的风寒药带了不少。
    因为两人避着人烟走,路边没有农户借药锅,只得用两块大石头榨出汁后,撬开嘴巴硬往嘴里灌。如此四五次,高烧不仅没有退下去,反倒越来越厉害了。
    一跌一撞好不容易背着气息一天天弱下去的苍景澜赶了两百里路,眼见前面有火光,就算明知道两人如果暴露在人前危险重重,苍天素还是硬着头皮咬牙迎了上去。
    早在苍景澜昏迷无法反抗的时候,苍天素已经把两人的装束换掉了,普普通通的农户打扮,脚下踏着破破烂烂的草鞋,他还用个大被子把苍景澜裹得严严实实的,心中打算好就装成逃难的农民夫妻。
    几日行过来,在路上确实碰到了不少携妻带子的难民,因为冬季已到,承国苍国交界处收成一年比一年少,再加上战乱来得猝不及防,苍天素估摸着两人的身份应该引不起太大的注意。
    等一靠近,苍天素看清楚这几百人打扮,眉头重重向上挑了挑。这几百人,零零散散看似随意地坐着,每个人脚边都丢了一支兵器,有的上面还沾了血。
    身上的衣服比苍天素现在穿的还破,大冬天只有一件布坎肩,一件长裤,甚至还有人在打赤膊,凡是穿着上衣的,胸前一个大大的“囚”字,分明是承国的囚服。
    苍天素若无其事地将目光往后放去,见好歹还是有几个帐篷遮风挡雨的,再伸手一探被子里苍景澜的体温,知道再拖下去人八成就烧傻了,暗叹一句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三年前,他还优哉游哉地坐在军帐里感叹承国太子这一派“囚兵营”建立得漂亮,想不到,今天正巧碰上了。
    ☆、东躲西藏
    如先前段羽在信中所说,承国莫名其妙出手后,在派重兵进入山谷探查的同时,并没有收手不干的打算,趁着苍国西北军回转不迭的时候,抓紧时间抢占了好些地盘。
    苍天素碰上的这一队,恰巧是在交战中被小股拼死反抗的苍国驻扎军从大部队中截留出来的,因为领头人战死,几乎人人带伤,又没有草药补给,跟大部队又失了联系,只得原地驻扎,等待前方消息。
    一眼将这一队人马情况看得通透的苍天素自称是被赶离家园的乡村大夫,在逃亡路上,妻子生了风寒,药箱有流民抢夺,只得来仗着一身浅薄医术,来讨个生路。
    在应承下来救治重伤囚兵后,临时领队李明见对方一口承国话说得很是流利,甚至还带着一股这一带居民的方言味道,又看他诊脉开方子像模像样,倒也没有太大怀疑,勉强挪出来一个小营帐,供两人居住。
    好歹有了锅煮药,苍天素对于自己前几天做的傻事着实愧疚得紧,顾不得别的,当即先熬好了风寒药,趁着周围没人,掀开被子给苍景澜灌了下去。
    苍国戚国共用同一种语言,承国和岳国各自有本国语言,无极大陆通用的还是两个最强大国家的语言,是以在苍戚两国,会承国国语的人实在有限。
    苍天素没有指望苍国皇帝会未雨绸缪专门去学承国国语,不敢大意,撕了白布条,将他的嘴严严实实封上。
    见手下本来要咽气的几个人好歹有了点起色,李明心中高兴,当天晚上跑过来敲打了两人一番,见苍天素死死护着床上的那一团,又满脸紧张之色,知道他担忧什么,拍着胸脯保证,死囚犯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也不会畜生到对救命恩人的女人下手。
    苍天素口中道谢连连,心中却不以为然。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个面目丑陋可憎的汉子其实心肠不错,否则不会愿意专门辟个小帐篷给自己。
    别看李明保证说得响响亮亮,苍天素实在不敢寄希望于这些人都能按他说的做。如果几百人个个道德水平都这么高尚,想来也不会到被判死刑扔到战场充数的地步。
    普通士兵中都有些人偷鸡摸狗,做尽恶事,何况在恶名累累的囚兵营中。尤其是看清楚这些人的长相后,苍天素不只担心明面上被自己说成女人的苍景澜的安危,他摸摸自己涂满了药膏的脸,欲哭无泪地发现,就算顶着这么一张平凡无奇的面皮,自己居然也同样有贞操不保的危险。
    从包裹里找出几个草药作为样板,苍天素发动还有行动能力的人四下寻找几种常备药,他自己带的存货不多,况且都是名贵中草药,在干粮被李明拿走后,这些是两人以后的唯一依仗,实在不能浪费在这些人身上。
    苍景帝喝了药,渐渐退了烧,苍天素守在旁边,觉得周围几百人隔了薄薄一层布看过来的目光着实不怀好意。
    他知道自己的说辞不能骗过所有人,为了装好一个尽职尽责为了妻子肯送羊入虎口的模范丈夫,硬着头皮出外找李明讨了半碗劣酒,兑上水给苍景澜擦手心,进行人工散热。
    手上一边磨蹭着,他一边对自己进行再一次的谴责。光想着不能让苍景澜好过了,全然没有注意到两个人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想着都到这个份上了,再走十天路苦日子就能熬完了,总不能把人丢在路边不管,任他自生自灭吧?
    苍天素长这么大第一次全凭心意做事,闹了唯一的一次脾气,还搞得自己灰头土脸,深深觉得还是在做事前把诸般变化翻来覆去考虑清楚后再下手比较好,虽然累死累活的,但起码不用吓死吓活。
    看着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棉团,他一咧嘴,突然就想哭。
    轻重不分,斤斤计较,自命清高,看不清现实。
    ――奶妈,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半个多月的共处,每当苍景澜熟睡的时候,苍天素盯着床头,都会不自觉地将腰间别着的刀子握在手中。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繁杂的花纹,心中当真起了浓烈的杀意。
    “天素,我知道他不是个好父亲,也请你原谅我的自私,不要恨他,好不好?”苍天素无数次地咀嚼这句话,任由脑海中两个小人将思绪拉扯。
    他怎能不恨?这个男人已经毁了他的娘亲,已经毁了他的奶妈,还差一点毁了段羽。
    无数次的午夜梦回,苍天素看着记忆中那个夸夸其谈兴奋得满脸冒光的李宓,盯着她眼中几乎是不曾掩饰的恋慕和憧憬,最终只能苦涩地牵动嘴角。
    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是那个懵懂不知事的孩童,纵然他的奶妈已经将事情摆在明面上,也依然可以坦然自若理所当然地无视掉。
    年少无知是一种优势。
    苍天素一直以为,少时的自己,将对母亲的眷恋给了李宓,又将对父亲的依赖寄托在苍景帝身上。
    然而随着两人相处时间的一点点拉长,他才渐渐明了,李宓填补了他内心对于母亲的空白不错,但是他崇拜信任的,根本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坐在龙椅上喜怒莫测的男人。
    被他当做父亲对待的,不是现实中的苍景帝,而是由李宓一手塑造出来的,他的奶妈默默爱慕了十几年的少年天子。
    他心中那尊屹立不倒的神祗,只存在于李宓的想象中,那是李宓眼中的苍景澜,而不是他的。
    睥睨江山?纵横天下?快意江湖?
    苍天素睁大日食般沉黑的眸,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喜欢耍性子不肯吃苦的普通人罢了。
    难道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苍景帝?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另一个空间的英国大诗人附体的苍国大皇子将头深深埋入膝盖中。
    宏伟的殿宇已不再,磅礴的巨宫已不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渐行渐远。苍天素茫然抬首,入目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的理想已经死了,他的梦想现在看起来像个笑话。
    原来那尊神祗不倒,不是因为自己贼心不死,而是因为纯粹的自我保护。神像倒塌,轰然一声,他的整个童年破碎得彻彻底底,已然无法拼凑成形。他的憧憬向往,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苍天素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分辨,现在的他究竟是对苍景帝失望,还是对自己死心。
    小心翼翼跟囚兵营的人周旋着,苍天素敏感地感觉到,他掀开帘子外出检查药草的时候,落到身上的古怪赤裸目光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露骨。
    委婉地跟李明把意思透露了一下,见李明脸色很不好看,还连连给自己不住地道歉,心知此人现在还没有起那个念头,苍天素把心放下了大半。
    李明看着是个知恩图报的,他对这一队半死不活的囚兵多少算是有恩,只要李明这关能够守住,应该问题不大。
    再怎么说,囚兵也算是兵,承国太子敢把这群亡命之徒放出来,他们的父母亲人应该都被扣在承国朝廷手中,不想跟官面撕破脸,还是要听上司的吩咐的。
    连着守了苍景澜好几天,皇帝陛下已经渐渐回过劲来,苍天素在他手心中写字,把目前的情况大致告诉了一遍,然后解了他嘴上的布条。
    借着生病事件发泄了一下怨气,苍天素现在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跟自己的父皇相处了。他有足够的信心能够控制住自己,不会在两个人晚上抱在一块取暖的时候亮刀子动手。
    苍国大皇子还在担心,经过自己这一番折腾,苍景帝恐怕要恨死自己了,接下来的路程肯定会矛盾不断,不料苍景澜自从醒过来之后,居然一改之前不合作的态度,不仅乖乖喝药,平日嘴巴也闭得牢牢的,连李明送过来的苦树根酸野果都能咬着牙咽下去。
    苍天素越看越觉得心惊胆寒,生怕他这是在养精蓄锐,哪日找准机会来次翻天覆地的大折腾,顺便把两人的小命也送了。
    暗暗戒备了好几天,直到苍景澜气力恢复八九分的时候,眼看外面的一群人已经按捺不住,趁着李明出去采药的时候闯进来言语调戏顺带动手动脚几番后,苍天素只得放下了提防窝里反的心思,筹划起逃出囚兵营的事。
    当夜,苍天素把李明找来,指着分成堆的药草将发烧感冒或者刀剑受伤等军队中常碰到疾病的配药都一一告诉了他。
    李明很不好意思地表示自己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没有办法用纸笔记下来,苍天素就很有耐心地重复了好几遍,直到确定李明能够背过后,才算完。
    李明对白天的事情有所耳闻,心知苍天素的难处,竟然也没有勉强他留下来的意思,甚至还打算回自己的草堆取些口粮来给他们带上。
    苍天素急忙拦下了,再三表示自己夫妻二人在前面不远有投奔的亲戚,囚兵营自己都不够吃的,自然不用再分出他们二人的份来。
    裹着被子装死尸的苍景澜一边听两人叽里呱啦的鸟语,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响动,他不懂苍国国语,也不知道苍天素究竟胡扯了些什么,居然一直拖到深夜,李明才得以回到自己的铺盖堆放处。
    静静等待了一个时辰,李明按事先的约定,将守卫引开,苍天素将地上所有的草药都打包带走,苍景澜翻着白眼背起唯一能够用来御寒的被子,两人连夜潜了出去。
    “你就这么相信那个丑八怪?”苍景澜靠着大树喘着粗气,只觉得四肢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胸口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满嘴都是血腥味。
    苍天素天生的多疑猜忌,苍景帝作为他老子,招子毒又有晓丝那条暗线,多少知道一点。
    苍天素沉默了一下,还是开口低声道:“我手中有一封能表明身份的信件,上面盖了承国官印,特意给他漏了的。他不识字,上面的官印却是认得的,说是承国张贴告示上面都印着这个。”
    而且自己给他当做信物的那块玉佩有毒,平日里毒性不显,手碰上一个时辰后,三个月内只要再碰上苍天素手中的药引,就能疼得死去活来。
    就算李明识字,这封信件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因为它确确实实是出自真正的承国官员之手,乃是西北军在对戚国的一次偷袭战中,抓住的一个承国有头有脸的外交官。
    苍天素当初弄这个,是想着留给段羽用的,要是路上被人截住,拿这个出来,因为段羽也不会承国话,只说是苍国被策反的普通士兵,从军营中拿着信跑出来。
    因为一路上地点偏远,想来见不到身份够格的官员,料想他们也不敢将跟那个外交官在信中特意嘱咐要好生对待的“通信员”杀人灭口,这么一封信足够保段羽安全了。
    苍天素向来心思缜密(无视掉给他家父皇穿小鞋事件),手中不是只有这么一封不痛不痒的信,他一共备了三封,不出意外的话,另外两封完全可以供他在这块地域横着走,其中一封还是承国丞相的亲笔手书,丞相的私印公印都在,足够震住大部分人了。
    不过赵六抓耳挠腮,费尽心机才从在承国窝着的师兄张三手中弄到后面两封信,再三嘱咐苍天素,能不动用还是不动用的好。
    这两封上面没有写日期,看着也只是家信的形式,没有什么军国大事,无非是表示一下两者的亲密关系,震慑一下看信的官员,不拘什么时候都能用得上,实在是杀人越货居家旅行的必备良品,跟那第一封信不可同日而语。在这种时候浪费了,确实暴殄天物。
    苍景澜想了想,看苍天素话说到这里就止住了,心知他肯定还有后手,只是不愿意当着自己说出来,登时心中一滞,停口不再问了。
    苍景澜忍着空气中的古怪味道,偷眼看了看旁边面无表情的苍天素,再看看前面的施粥棚,终于忍不住嘴角眼角一起抽搐起来。
    走投无路到在难民营中混日子的皇帝,自苍国建国至今,自己应该是第一个吧?看着手中这碗沙子比米多的稀粥,想到好歹是自己费了两个时辰才排队排来的,苍景澜一边祈祷自己的肠胃足够坚强,一边往嘴里灌。
    他没有敢辨别嗓子里塞着的究竟是些什么玩意,硬生生咽了下去,张张嘴,肠胃一阵翻动,差点一股脑吐出来。
    想到再熬两天,就能够胜利会师,苍景澜低落的心情总算好了一点,垂头丧气就近找了个已经干枯了的杂草地,在上面躺了下来。
    天气越来越冷,赤裸在外面的皮肤跟刀子刮一样,就算周围都是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过澡的人,味道实在刺鼻,养尊处优的景帝陛下也鼓不起勇气,自立门户跑到怪味不这么浓的地方去睡。
    靠着人堆,多少能有点热气,苍景帝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苍国国都净京城,冬日下点雪只是点缀,从来不曾吃过冻伤的苦,实在受不了西北的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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