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的目光投射了过来,在他的脸上轻飘飘扫过,最后落在他跟段羽交握的手上,神情有一瞬间的似惊似怒,狰狞得可怕。
    苍天素不着痕迹地推开段羽,幅度极小地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跪在了地上:“这件事情是儿臣做的,请父皇恕罪。”
    鼻腔内呼吸着的空气凉薄而浸透着血腥,地上的血水已经流到了他的脚边,染红了浅黄色的皇子服,苍天素低着头,一眼看到了染血的布料,停顿了一下,沉默着半垂眼帘,移开了视线。
    “私放死囚,大逆不道!”苍景澜冷淡的神情似乎给了苍天瑞以力量,他挥动着手里的铁证,神采飞扬,眉飞色舞。
    傻小子,难道你真的相信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假大空说辞?景帝就算想要弄死他,也绝对不会是这样一个理由,苍天素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开口时声音平淡无波:“启禀父皇,儿臣只是觉得,这个女人罪不致死。”
    “她是一个死囚犯,怎么还不该死,你是在质疑父皇的英明决断吗?”抢在苍景澜之前,苍天瑞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语气中尽是咄咄逼人。
    这样一个蠢人草包,如果没有投生在皇后的肚子里,苍天素真没有跟他过不去的兴趣:“按照我大苍国的律法,怀孕的女人可以免除夫家的连坐罪名,那个女人的孩子刚生下来不久,在审判阶段她还是一名孕妇,从法律上来说,她身上确实没有死刑判决。”
    苍天瑞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这个举动证明了他是个法盲的事实,苍景澜撇了撇嘴巴,无声扭开了视线。
    感到丢脸丢得大发了的皇帝真的不愿意承认这个没脑子的蠢东西竟然是他的儿子,他又看了看坦然自若、波澜不惊的大儿子,立刻把所有的罪责都安在了刘家身上。
    都怪这家人简单粗暴的劣等血液,才生出来这样的残次品。
    苍天素沉默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了些许伤感和悲天悯人:“况且,就算她仍然背负着死刑,面对着一个怀抱着婴儿的女子,我提供援助固然是错误的,是应该接受惩罚的,这也不该是她遭受到这样残忍对待的原因。”
    他的话把大家的视线从大皇子莫名其妙圣人附体帮助一个囚犯这件事情上转移到了这个女囚犯的惨状上来,不少人把脸撇开,有的人仍然在弯腰呕吐。
    “你什么意思?”自小到大,第一次被人把嘲讽放到了明面上,还是当着这么多皇亲国戚的面,苍天瑞立刻愤怒地看着他,大声嚷嚷道,“打量着你自己干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是吧?你凭什么说我残忍?!”
    要换了另外一个人,他还有忍的可能,可是这话要是苍天素来说,苍天瑞立马跟爆竹一样被点燃了,什么东西啊,自己杀人屠城人吃人的事情都干过了,现在装出一副假惺惺的面孔来作态,也不嫌恶心!
    苍天素生得钟灵毓秀,俊雅出尘,在别人看来风流蕴藉,百般难描,在苍天瑞看来就是天生一张妓女脸;苍天素白衣翩翩,走起路来步步生莲,在别人看来就是身姿风雅,在苍天瑞看来就是虚伪可鄙,看着直牙疼,装什么装,看这架势,撒把鲜花奏个音乐,您老怎么不干脆飞升成仙早点滚蛋?
    除去两派人马深入到骨子里的仇恨,人跟人总有看得顺眼和看不顺眼的区分,苍天瑞对苍天素就属于后者。
    旁人把机会送到了他手上,苍天素沉默了一下,才仰起头回答道:“我想三皇弟你可能误会了,我手上确实有很多人的性命,不过那都是在战场上厮杀而来的,他们都是大苍国的敌人。”
    “你管瓶夜城的屠城叫作‘在战场上厮杀而来的’,荒谬,就我所知,那场屠城杀害的妇女儿童并不在少数!”从周围人投射过来的目光中,苍天瑞突然领悟到了现在形势的不妙,心底一沉,立刻反唇相讥。
    苍天素深深看着他:“我并没有说错,当时西北军面对着是整个瓶夜城超过六十万的居民,在攻城的最紧要关头,他们每一个都有拿起斧头锤子跟西北军决一死战的勇气,事实上,在战斗一开始,一千余人攻城的先行部队就是死于跟这些居民的巷战;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为了安抚民众,绕城巡逻,出去不到一个时辰,身上中了三箭被抬着回来,不过须臾,便不治身亡!”
    瓶夜城屠城,一直是许多人心中横亘着的坎儿,仁信智礼,也一直是苍天素被人诟病的地方。许多德高望重的老臣都认为他过于残暴,大苍国绝对不能够交到这样一个好战血腥的人手上。
    苍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亲王殿下闭上了眼睛,声音低沉,饱含哀痛:“那是戚国开国将领薛瓶夜选择出来的兵家必争之地,是戚国东南部的军事重镇,是戚国国土上最为耀眼的明珠!占领这个地方五十年,我们可以获得八十年的利益;占领这个地方一百年,我们可以获得二百年的利益;占领这个地方五百年,大苍国千秋万代,永垂不朽!那个时候,我别无选择!”
    “哪怕千百年后等待着我的依旧只有骂名,早晚有一天,大苍国的子民们会明白,我是对的,”他睁开眼,眉头微挑,满目苍凉,“我是对的!”
    这一次的沉默异常漫长,苍天瑞的脸色从愤怒的红转变为惊惧的青白,他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他亲手奉上了一个苍天素梦寐以求的机会――一个为瓶夜城屠城正名的机会。
    他不知道这个机会改变了多少人对这位刽子手的看法,但是苍天瑞可以肯定,在这样富有煽动性的说辞下,改变看法的人总是存在的,并且为数不少。
    他的一颗心直挺挺沉了下去,可是苍天素并不放过他,对面眉目如画、清丽俊秀的少年亲王低头扫了一眼地上的女尸,声音从刚才的悲戚变为了一种厌恶:“更何况,就算是在瓶夜城屠城,我的军队也没有对任何一个俘虏做出过这样的事情,没有一个妇女会在遭到凌辱折磨后,被割掉面皮,破开肚子,把她刚刚被摔死的孩子塞到肚子里!你的威风只能对着一个无辜的大苍国臣民施展吗?”
    一切只是苍天瑞面对着一个跟苍天素长得有五分相像的女人的泄愤行为,苍天素对此并没有很深刻的想法。
    这样的迁怒行为他也有,他因为对皇后的恨进而牵连了整个刘家,他对付刘延寺的手段并不比苍天瑞今天的所作所为温和多少。
    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刘延寺多多少少也算是罪有应得,而且苍天素也不屑于把暴力倾注在一个真的纯然无辜的女人身上。
    只是长得像而已,何至于此。他不至于自甘堕落,对着一个那样的弱女子逞威风。
    但是在其他人眼中,他们看不到这个女人原来跟大苍雍亲王有五分相像,他们看到的只是对于一个大皇子选择提供帮助的人,三皇子竟然就可以做出这样灭绝人性的事情,其手段之狠,实在到了让人发指的地步。
    更何况西北军屠城一说传得沸沸扬扬,这帮子养尊处优的权臣亲贵也没有亲眼看到,感官刺激跟今天鲜血四溅的凄惨场面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两个人关于残忍的争论,其实众人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景帝不动声色地看完了一出好戏,然后拍拍手,意兴阑珊地宣布此次狩猎结束,走之前他特意侧头看了一眼仍然站在尸体旁边没有挪动脚步的苍天素,见对方压根没有往他这边抬眼的意思,一挑眉梢,轻哼了一声,才踩着李泉的脊背走上龙辇。
    皇帝自个儿拍屁股走人了,地位最高的雍亲王看着那具可怖的尸体,短时间内没有离开的意思,嫡长子苍天赐同样呆呆地站着,身边一大滩的呕吐物。
    三皇子倒是立刻甩袖子,几乎是落荒而逃,四皇子以下所有人却都不敢动身,本来没什么的,但是苍天瑞一走,谁跟上去就是变相站队,他们都不愿意跟在一个草包屁股后面,只能硬着头皮僵在那里,都不敢看那具尸体。
    皇子们都不动,下面的群臣也不敢动。
    段羽走上前去,拉了拉苍天素的袖子,担忧地看着他,声音低若蚊蝇:“素素?”
    “我没事。”苍天素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木雕一样立在原地的弟弟和朝臣,薄唇轻抿,微微抬高了嗓门,“都散了吧。”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他站着不动,仍然没有人选择傻乎乎地离开,苍天素也没有理会,脱下身上的披风,俯下身子帮余氏遮盖住赤裸的身体,一言不发拉着段羽离开了。
    两个人来的时候亲亲热热坐着同一辆马车,走的时候仍然如此。亲王车架车轴很高,苍天素没有踩着人家背上车的习惯,段羽率先跳上车,然后把他拉了上去。
    苍天素一屁股在柔软的坐垫上坐下,头靠着车厢内壁,闭着眼睛沉默不语。
    段羽直觉他此时心情差劲到了极点,小心翼翼凑过去,宽慰道:“你本来就是好心好意,谁料到能正好让苍天瑞那个小崽子给撞上呢?别太在意了。”
    “我有点累,想睡一会儿。”苍天素此时兴致缺缺,不欲多说。
    段羽张张嘴巴又闭上了,抓抓头发,自觉把肩膀送了过去:“好的,你睡吧,等到了地方我叫你。”
    苍天素缓缓点头,把脑袋压在他肩窝上,疲惫地闭上眼。
    ☆、过渡
    礼部的官员们近半年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送走了戚国来使,结束了诡异古怪的冬季狩猎,还没有喘口气,抬头一看,苍国两位皇子的成人大典竟然也到了需要着手准备的日子了。
    苍天素的生日恰好是夏至日,以往他十二岁之前,别说是日理万机的苍景帝,连礼部守门的侍卫甲侍卫乙也没有觉得这一天有什么特别,更别说操办什么生日宴会了。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苍天素现在是正儿八经的铁帽子亲王,整个大苍国苍景帝是老大,老二就能数到他头上,这一次又是十六岁成人典礼,礼部诸位为了弥补自己之前狗眼看人低对这位大皇子的冷落,自然要大办特办,里子面子给足了他,是以提前两个季度就开始郑重其事,大肆操办。
    苍天素对此不予置评,他最近并不比礼部轻松多少,闹剧一般的狩猎后,他连着好几天点灯熬油,终于给景帝上交了一份来年春闱取士的名单,得以长长松了一口气。
    虽然手头没有什么大的差事,景帝最近行为举止越发古怪,苍天素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他挂在裤腰带上的装饰品,走到哪里都要跟着,早就不堪其扰,烦不胜烦了。
    不过除去这一点小烦恼,苍天素近来的小日子过得还是很滋润的,段羽现在负责操练中央军队,每天四五个时辰靠着,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忙,一闲下来就提腿直奔苍天素的亲王府。
    苍天素有空的时候,他们就随便聊聊天,大多数时候苍天素还有些零星的琐事要处理,段羽就知情识趣地在一旁看着。
    他骨子里喜动不喜静,但是当旁边陪伴的人是苍天素的时候,又总能奇迹一般地静下心来,段羽喜欢看他家准媳妇安安静静处理事务的样子,每当这个时候,房间里的气氛让他有种家的感觉。
    他们拥抱牵手,亲吻对方,睡在同一张床上,早上晚上互道早安晚安,却很少进行肢体上过于亲密的接触。
    苍天素更多得是把某项有利于身心健康促进血液循环加剧脂肪消耗的活动当作心情好时的庆祝活动,一种彼此增进感情的方式,他对于感官上的刺激享受一直采取蔑视态度。
    除去偶尔对于自身魅力值的纠结,段羽对于现在的生活还是非常满意的,性只是一个小东西,爱才是一个大东西。
    临近春暖花开的时节,苍天素结束了一天下来漫长而痛苦的随侍,恭恭敬敬朝着苍景澜行礼后离开,走过一片正在抽出新芽的柳树林,在池塘边上停住了脚步。
    他看着对面站着的人,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三皇弟,好久不见了。”
    自从上次两人交锋,他毫不费力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后,苍天瑞偃旗息鼓,夹着尾巴做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苍天素也有将近一个月没有看到他了,现在此人摆出一个专门在这里堵着等他的架势,苍国大皇子轻轻挑起眉梢,曳地衣摆处刺绣着的“海水江崖”锦绣顺着惯性向前轻轻飘荡了一下,旋即温顺地贴到主人身上。
    苍天瑞脸上分明闪过几抹阴森愤恨,他远远站着,冷冷看着苍天素很长时间都没有出声。
    景帝最近对被冷落了十几年的大儿子显示出了非常浓厚的兴趣,一应赏赐都格外丰厚,与之相对应的,自然而然略显冷落了两个嫡子。
    朝中大臣的心眼并不是白长的,眼睫毛都是空地,自然察觉到皇上微妙的情绪变化,这导致刘家最近在朝堂上的地位简直如同滚滚长江东逝水,日复一日倾颓衰败。
    苍天素并不在意这样失礼的举动,他可以原谅手下败将所有泄愤的愚蠢行为,这只会增加他作为一个胜利者的成就感,更何况跟这样一个蠢人计较,只会白白降低了他的格调。
    “苍天素,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地方吗?”就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打算直接迈步子离开的时候,苍天瑞毫无预兆地开口。
    苍天素没有回答,说实话,他已经丧失了交谈的兴趣。苍天瑞充分证明了长相跟头脑没有任何关联,不知道景帝天天看着这张长得跟他有八分相的脸是什么感想。
    他不出声,苍天瑞就自问自答:“我最讨厌你脸上的这种蔑视表情!就好像你天生高人一等,我们这些人你都不屑看入眼中!我每次看到,都想把你那张脸撕下来,丢到地上踩烂!”
    “嗯,这个我倒是并不意外。”联想到余氏凄惨的死状,这句话的可信度在八成以上,苍天素深深看着他,倒有些不明白他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娼妇的儿子,下三滥的玩意儿,你凭什么看不起我?!”苍天瑞此话一出,跟在苍天素身后的那个被李泉派来给他领路的小太监恨不能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
    这样不要命的话,苍天瑞敢说,他还真的没有胆量听。
    苍天素笑了一下,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萧索的清淡,近乎傲慢地俯视着苍天瑞:“你觉得我看不起你,你又做了什么能让我看得起的事情吗?”
    世人都说苍景帝生性傲慢,目下无尘,苍天瑞在宫里宫外太监宫女眼中同样也属于鼻孔朝天的人物,然则很少有人能看得出来,苍天素同样有一种目空一切的骄傲。
    苍天素对很多人都足够客气,不过客气并不代表尊重。他对苍天瑞之流也一直表现得很客气,不过却从来都不尊重;他尊重老弱病残,并不是因为他认为这些人值得尊重,更多的是因为他尊重自身的人格道德修养,愿意对弱者表示敬意。
    苍天素真正尊重的只是有资格跟他站在同一个水平面上的人,他从本质上是一个精英论崇拜者,拥护着李宓口中的丛林法则和优胜劣汰法则,他赞同马尔萨斯主义、达尔文主义和尼采精英主义的说法,那就是人确实存在三六九等之分。
    苍天瑞被他看似客气平淡实则满带着轻蔑不屑的话结结实实噎了一下,他原本就满带着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脸庞此时变得更加通红,雄赳赳气昂昂丢下一句“你会后悔的”,整个人就扑到了水池里。
    “扑通”一声清脆响亮的水花声,跟在苍天素屁股后面的小太监被吓的三魂去了六魄,苍天瑞到底是苍国唯二的嫡子,皇后的心肝宝贝,净京的天气再怎么温和,初春时节露天池塘的水也能冷得让人腿肚子抽筋。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转而看向旁边能够拿主意主要是承担责任的人:“王、王爷,要不要救人?”
    “我水性不好,要不你跳下去救人?”苍天素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轻轻一撩袍子,直接抬腿走人了。
    “我?”小太监一指自己的鼻子,喃喃着低声说了一句“可是我水性也不好”,等苍天素都走过转角不见了人影,他才惊醒了过来,扯开嗓子尖声惊叫:“来人呐,快来人,三皇子落水了!”
    苍天素离开得毫无顾虑,皇后的手段越发低俗粗鄙上不了台面了,这种幼稚低劣的栽赃手段也亏她能够想得出来。
    他并不在意身上背上谋害幼弟的污水,苍家每一代这样的事情少说也能发生五六次,早就屡见不鲜了,更别说事情又不是他做的,到底还有苍景澜的近侍能够作证。
    苍天素确实有恃无恐,以他现在的形势,就算不是一片大好、板上钉钉的皇位继承人,在朝臣的眼中,也绝对没有愚蠢到在皇宫中把一个皇子推下池塘的地步。
    身后传来嘈杂惊恐的叫嚷声,他并没有在意,而是停下脚步,侧身看向旁边低矮的灌木丛,无奈地叹了口气:“出来吧。”
    初春的草木发了新绿,看起来确实比冬天时光秃秃的枝干多了几分生气,但是也绝对没有茂盛到能够遮住两个十一二岁少年的地步。
    灌木丛抖了抖,泄漏天机的半截石青色的衣袖被主人懊恼地撕扯着,五皇子苍天z六皇子苍天满脸可怜巴巴的神情,排着竖队从里面钻了出来。
    他们两个是景帝现有所有儿女中唯一的一对双胞胎,只可惜生母地位低微,连带着两个儿子也不得圣宠。
    不过也不能把罪过都推到他们生母头上,自古以来,皇家就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皇室中的男性双生子为不祥之兆,会导致国家动荡甚至土崩瓦解,皇帝不喜欢他们也情有可原。
    至于景帝为什么没有在他们一生下来的时候就按照惯例把其中一个送出宫,或者干脆弄死拉倒,苍天素都没有探究的兴趣,那个男人抽风犯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绝大多数行为都是不可理喻的。
    距离果然能够产生美,苍天素一想到自己曾经傻乎乎地苦练雕刻工艺给苍景帝准备别出心裁的生日礼物,曾经一次次着迷似的不停回味他们短暂会晤时他每一个微笑每一次挑眉,乃至每一根头发的上扬弧度,心中又好笑又好气。
    曾经的高深莫测褪色成了癫痫病发作,曾经的英明神武转变成了不定时抽风,曾经高高在上的神邸坠落凡尘,苍景澜身上被李宓以及苍天素本人强制性赋予的璀璨光环已经逐渐消失无踪。
    沧海桑田,物换星移,十六度春秋在指尖匆匆流淌而过,时至今日,苍天素终于不再仰视任何人。
    从荒凉的西北边陲重镇回京到现在短短半年时间,苍天素的心境彻底放开,他经历了佛家涅磐一般大彻大悟的蜕变升华过程,苍景澜再也不是他心头一座翻不过的山。
    苍天z怯怯地看着他,声音中也带着一股低声下气与小心翼翼:“大哥,三哥没有事情吧?”
    刚刚人是当着你的面跳下去的,现在还在水里面扑腾着呢,这话简直是废话,不过也算是很有必要的废话。苍天素轻笑了一声,眉眼淡淡,一片柔和温暖:“我走得急,并没有注意,你要是担心他就过去看看。”
    苍天z飞快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满脸满眼的担忧,脚底却跟生了根一样丝毫没有迈步的意思,顺便还一抬手把傻乎乎要走过去的弟弟拉住了:“大哥现在是要出宫?”
    “天色不早了,我确实不打算久留宫中。”回京这么久,苍天素被人当猴打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顶着两个弟弟满带好奇的目光仍然能够做到八方应对、微笑从容。
    苍天z一嘟嘴,歪着脑袋看着他:“真羡慕大哥可以天天到外面去玩,我和弟弟却只能天天被困在皇宫里,都快要无聊死了!”
    苍天素笑容不变,抬起左右两只手低下头轻轻揉了揉两个弟弟的头发,并没有接这个话茬:“你们两个又是从哪里跑出来的,赶紧回去吧,再晚了穆嫔娘娘该担心了。”
    雍亲王说完,不失礼数地对着他们点了点头,径自离开了。
    苍天z盯着他的背影死命看了一会儿,耸了耸肩膀,对着苍天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看到了吧,人家压根不愿意搭理你,你非得拉着我巴巴得凑上来干什么呢?”
    习惯性咬手指的苍天斜了他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出声。
    ☆、人选问题
    苍景澜懒洋洋坐在庞龙殿高台正中央的纯金龙椅上,桃花眼微眯,眸光深邃,他面前往常堆积如山的奏折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份薄薄的奏折,银灰色的那份放在左手边,土黄色的那份放在右手边。
    苍天赐跪在大殿内,虽然是初春时节,额头上仍然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自正午到现在,他已经一动不动跪了两个时辰了,景帝对待臣子警告似的惩罚,作为最为受宠的天之骄子,他还是第一次体验到。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晾了他足够长的时间,景帝才随手打开左边那份奏折,苍天素的字迹偏向柳体,清丽婉转,爽利挺秀,点画转折间缠绵清远,看不出丝毫的军马杀伐之气。
    奏折上面只有二十许人名,左侧主位上端端正正写着前科状元“王焱”的名号,景帝嗤笑了一声,把奏折丢在一边,又拿起另外一封,苍天赐在上面一共写了超过半百的人名,每一个挑出来都是名震朝野的学士大儒。
    他重新把这两份名单都看了一遍,下面也没有回答,景帝撩起眼皮,饶有趣味地一挑眉梢:“怎么,觉得朕冤枉你了?”
    “儿臣不敢。”苍天赐半天挤出来了一句话,眉宇间残留着些许不平之色。
    监国的事情砸得一塌糊涂,春闱主考官名单他费了千辛万苦,付出了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千挑万选、反复斟酌,连续几个月的努力被父皇轻飘飘一句话就全盘否定了,春闱取士此等关乎国本、重中之重的大事最后竟然交到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状元手里,无论如何,实在是太过草率了。
    “算了,你下去吧。”苍景澜居高临下把两份奏折齐齐扔到他脚边,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
    苍天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如果说苍景帝心中还残留着些许为人父仅存的慈爱,那么他的情感倾注对象就在苍天赐身上。
    景帝对他确实很有几分喜爱,十几年的时间养条狗都能培养出感情来,面对着聪明灵巧、听话懂事的骨肉至亲,苍景帝的心并不是真的铁石一般,他对苍天赐,真的存在着几分期许。
    可惜,太可惜了。景帝收回目光,没有理睬苍天赐欲言又止的模样,唤来缩着脖子在外面伺候着的李泉,让他把人送出去。
    京都四大世家同气连枝,借着权倾朝野的外戚刘家近来颇受冷落的当口,隐隐有崛起之势,为了防止他们揽权自重,成为第二个刘家,自然要有意识地削减世家子手中的权力。
    苍天赐选出来的主考官正是四大世家之首的张家族长,连任三届会试考官,这一届如若再让他把持下去,天子门生就要改为张家门生了。
    这样天大的缺点在很久之前就显现出来了,苍天赐不通政治,无论苍景澜耐着性子怎样的循循善诱、潜移默化,他永远学不来一个帝王应该掌握的最基本的权衡之术。
    李宓对政治的不开窍程度不次于苍天赐,但是偏偏教导出来的苍天素正好相反,他在段德死后,对西北军的一番分化提拔,已经有了连纵制衡的影子。
    苍天赐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权术,在苍天素眼中就跟小时候用来玩耍的玻璃珠一样可以一眼看透,澄净明澈,不含杂质。
    苍家人特有的品质随着他体内属于父辈的精血在汩汩流淌,消融在血肉里,铭刻进骨头中,弄权就如同吃饭睡觉,简单得如同本能,
    饶是心高气傲、目空一切的景帝,当时看着晓丝的密报,仍然有一种惊艳的震慑感。他从只言片语中已然能够看出一颗耀眼的帝星在冉冉升起,这是一个天生的帝王胚子,头角峥嵘,前途无量。
    可惜这个出色的儿子却恨他。
    景帝慵懒魅惑的五官微微僵住,心底像是被人投了一颗杨梅,阵阵的酸意袭来,在发梢汇聚成一股股酥酥麻麻的战栗。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感觉,最近频频在心中涌动的情绪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刺激,景帝能够感觉到自己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蠢蠢欲动、跃跃欲试。
    苍景澜万事随心随性,他从来不在意天理道德、公平公正,而是喜欢把一切事情往他感兴趣的方向引导发展。
    他从来不介意把水越搅越浑,哪怕是飞蛾扑火、引火烧身,只要他本人玩得畅快淋漓、快然自足,他不在意任何灾难性后果。
    自从从承国逃亡归来,每一次面对着苍天素,心中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酝酿、在发酵,这种前所未有的古怪感觉理所当然地引起了他浓浓的兴趣。
    李泉有事禀报的声音在外面传来,思路被打断的苍景澜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狭长深邃的桃花眼已经波澜不兴、满带着华然凉薄:“进来。”
    李泉顶着他满含深意的目光,几十年的相处,自然能够感觉到皇帝淡淡的不悦,早在心里翻来覆去把惹事的人骂了千万遍,偏偏这事也很重要,拖延不得,只得小心翼翼道:“启禀皇上,三皇子落水了。”
    落个水罢了,又不是真的淹死了,屁大点事儿也值得正儿八经跑来跟朕说?苍景澜深沉状点了点头:“宣老大入宫。”
    李泉愣了一下,他这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皇上就明察秋毫,一眼看出来三皇子一口咬定是大皇子推他入水的呢?
    他稍稍惊异了一下,见景帝的眉峰已经蹙了起来,急忙低头遮掩住自己的失态,恭恭敬敬应承道:“奴才遵旨。”
    苍天素此时刚回了亲王府,凳子还没坐热,又被叫到宫里去了,食不知味、味同嚼蜡地陪着景帝吃完一顿晚饭,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胃部打道回府了。
    景帝晚间一直心不在焉,主意力不集中,苍天素自然也没有蠢到主动提及这件事,一顿饭吃完,苍天瑞落水的事情就这么轻飘飘被忽略过去了,再也没有被提及。
    冬去春来,春去夏至,苍天素成人典礼的事情正式被提上日程,礼部却在选谁为他主持典礼的问题上犯了难。
    按照民间行冠礼的惯例,都是由父亲或兄长在宗庙里主持成人仪式。
    不过苍家情况比较特殊,苍国皇位继承一直是采取有能者居之的优胜劣汰法则,不比岳国从来都是嫡长子继承制,苍家亲情淡薄,皇帝也没有兴趣和精力花费大把时间给每个儿子都举行冠礼,这给谁办不给谁办就牵扯到某些大家心照不宣的微妙事情。
    所以苍家一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一代皇子中,大皇子由外祖或者舅舅主持成人典礼,以后各个皇子都由大皇子主持操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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