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黍手捧书卷,一旁炉火正旺,灼灼火光将赵黍半张脸映得通红。
    “你在看什么?”石火光从外面走来,低头瞧了炉火一眼。
    “韦将军新编的兵书。”赵黍说。
    石火光紧张问道:“你怎么看起这种书了?难不成要到军中效力?”
    赵黍轻轻摇头,提笔在书上勾勒几笔:“书中讲述修士如何与军阵兵士一同御敌,按照不同术法运用、修为高低,各有不同职责安排。”
    “我没听懂。”石火光坐到赵黍对面,拿起蒲扇朝炉鼎扇风鼓火。
    “以前修士随军助阵,其实并非归属军旅行伍,到了战场之上,两方将士厮杀,敌我修士各自拉开架势斗法,互不隶属。”赵黍说:“韦将军觉得,如此排布对战事大为不利,倘若修士斗法失败,军阵士气往往难以为继,反之亦然。
    他认为修士可以直接归入军中,擅长剑术的作为陷阵锐士,善用丹散符水的留营施救,精通召遣的可以充当斥候,至于能够运用四象五行之气的,那便是鼓风发火、专司攻战。”
    “依据短长,各司其职,以前也是这样啊?”石火光面露困惑。
    赵黍说:“还是不同的,韦将军目前正在筹建新军。未来新军之中的修士不再是每逢出战时从各家馆廨调派,战事一毕就遣散,而是要常驻军中。”
    石火光言道:“可修士研习术法,并非是为了战场杀伐。”
    “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赵黍放下书卷:“可是华胥国设立馆廨,本意不就是希望馆廨修士各展所长么?而且战场上也不全是杀伐攻战,比如金鼎司祭造符兵法物,也是要用到战场上,我们只是没有亲身犯险罢了。”
    石火光暗暗点头:“这样也好,省得亲临战场。”
    赵黍沉默片刻,问道:“石老,我父亲当年修为如何?”
    石火光一愣,低头回答:“他跟罗希贤一样,修炼的也是《沧浪洗锋篇》,只是修为远不如现在的你。”
    “怀英馆当年是不是有很多人像我父亲一样投军报国?”赵黍问。
    石火光的神色好似陷入了回忆:“他们……都跟着你父亲一起投军去了,没几个能回来。”
    赵黍问:“父亲在怀英馆很受追捧?”
    石火光点头说:“当时国家在危难关头,人们也不像现在这样勾心斗角,你父亲广交豪杰、遇事不辞,大家都很敬重他。”
    赵黍表情微妙,自己跟父亲可谓是性情迥异。只是不明白,父亲既然这样受人敬重爱戴,为何母亲偏要改嫁?
    无言感叹,赵黍收起书卷,石火光说:“你先去歇息,我来看着炉火就好。”
    赵黍点头,随后皱眉道:“崇玄馆那几个家伙也是越发懒散了,这几天每到夜里就离开金鼎司,真是不务正业!”
    石火光则说:“人家白天在司中开炉炼丹,也算履行公务。他们出身崇玄馆,习惯福地清修,估计是不喜欢衙署拘束。”
    赵黍不悦,直言道:“这帮家伙不知朝廷最近急需除瘴散和辟瘟丹么?我看是崇玄馆的日子过得太好了,真要他们干活,各种敷衍了事!”
    石火光劝告说:“既然知道他们是如此,也就不必过于苛求了。”
    赵黍生着闷气离开,刚要返回西院,正好看见郑思远一身酒气,扶着院墙喘息。
    “你出去喝酒了?”赵黍上前问道:“你之前不是说要回家一趟么?怎么弄成这样?”
    金鼎司虽然设有静室,但毕竟属于朝廷衙署,若是家宅就在东胜都的修士,晚上自然各回各家。不过郑思远倒是不怎么回家,或许以他的出身,回到家中也不受待见。
    “家里老人高兴,被灌了几杯酒。”郑思远答道。
    赵黍提醒说:“若不是要用酒水发散外丹药力,最好不要饮酒过量。《素脉丹心诀》讲究气机畅达无碍,饮酒过量容易让真气散出穴窍、自损修为。”
    “我、我记住了。”郑思远羞愧难当。
    “我那里应该还有一些解酒醒神的药散,跟我来。”赵黍将郑思远带到房中,找出药散化入温水之中。郑思远服药调息,过了好一阵脸色才舒缓下来。
    “多谢赵执事。”郑思远起身致谢,赵黍伏案看书,随便应了一声。
    然而郑思远一直待在房中没走,赵黍有所察觉,抬头问道:“还有何事?”
    “我有一件事要跟赵执事说。”郑思远犹豫道:“我大哥……也就是郑图南,想要见赵执事一面。”
    赵黍面无表情:“他要见我作甚?”
    “他说自己先前几次冒犯赵执事,深感愧疚,打算设宴邀请赵执事,并且当众谢罪。”郑思远说。
    赵黍冷哼一声:“他?郑图南?要跟我谢罪?”
    郑思远低着头不敢应话,赵黍收起脾气:“我就直说了吧,我不相信你这个大哥。之前来考校时,他甚至当众欺凌你,这种人性情乖张、不知收敛,你对他有所敬重,反倒是大加放纵,对你对他都无益处。”
    “我……明白了。”郑思远答道。
    赵黍放下笔,问道:“这种人不大可能主动认错,要么是遭了重大变故、性情剧变,要么是迫于形势。是不是你们家中老人让他这么做的?”
    被点破实情,郑思远抬头答道:“没错,大哥没有通过考校,被家中长辈责罚。于是打算设宴款待赵执事,希望能够、能够……”
    “金鼎司公务繁忙,不留闲人,更不留无用之人。”赵黍打断道:“当初考校科目分明,做不到也怪不得旁人。”
    郑思远说:“大哥也不一定要来金鼎司,家中长辈听说朝廷正在筹建新军,赵执事与韦将军往来频频,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让大哥在新军中谋得一份差事。”
    赵黍一时间无言以对,仔细思索一番,心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朝廷筹建新军,是为征讨来犯之敌,不是让一群酒囊饭袋捞取好处的。”赵黍话中带怒:“我应该夸你们郑家长辈消息灵通吗?事关新军,不去找韦将军,居然直接找到我这里来?”
    郑思远惶恐不安,无言以对。赵黍正要拒绝,可转念想到解忧爵,于是言道:
    “罢了,想来你也是受制于家族亲缘,不好拒绝长辈。我不为难你,但也不会直接答应帮忙,郑图南如果要设宴谢罪,我自然会去。你照实答复就是了。”
    ……
    天气逐渐转凉,赵黍仍旧专注于金鼎司的各项事务,少见外客,直到郑思远转告,郑图南要在东胜都之外的庄园设宴款待自己。
    原本赵黍还嫌麻烦,后来还是趁安阳侯来司中视察,两人谈及此事,对方点头说:“还是要去,先不说郑图南是否能在新军中谋得一官半职,鸠江郑氏终归是崇玄馆仙系四姓,多跟他们往来联络,本身也不是一件坏事。如果能略有建树,那就更好了。”
    “世叔莫非觉得,鸠江郑氏在另寻出路?”赵黍问。
    安阳侯回答说:“但凡世家大族,若是家主有足够智慧,就不可能盯着一条路走下去,让自己毫无转圜余地。大家同在朝中,还未到撕破脸皮的地步。
    只是梁国师与永嘉梁氏在崇玄馆中专权独大,另外三家免不得要另寻出路,给自己和家族子弟谋求更高的位置。郑图南此人不适合金鼎司,可要真是去新军当一个小校,倒也未尝不可。”
    “这事我说了可不算数。”赵黍言道。
    安阳侯笑道:“世侄也不必顾虑,新军能够成功筹建,几乎取决于你在金鼎司办事得力。不然的话,也是有心无力啊。”
    赵黍问:“朝廷在这时候筹建新军,莫非有什么用意?”
    “世侄应该知晓,梁国师有一个远房族弟,名叫梁豹,如今是华胥国骠骑将军,负责镇守拒洪关,抵挡有熊国兵马。”安阳侯说:“此人掌管华胥国近三成兵马,麾下不乏经历了五国大战的宿将锐卒。而且拒洪关位置紧要,位于三川上游,顺流而下能直达东胜都。可以说,我华胥国的半数命脉,就拿捏在梁豹手中。”
    赵黍言道:“我也有所耳闻,据说梁豹在五国大战时已是一员猛将,但遭遇有熊国修士刺杀,受创极重,全赖梁国师救治,因此对国师死忠不二。”
    “所以世侄应该明白,为何国主必须要筹建新军了。”安阳侯说道:“其实这事想来也该多谢世侄。”
    “世叔何出此言?”赵黍不解。
    安阳侯叹道:“国主一直有意筹建新军,以此制衡梁豹。但过去总是碍于梁国师劝谏,他的理由也不好反驳——首阳弭兵至今,国中已经裁撤各军、大加整顿,实在没必要新建军旅。而且就是因为天禄军、赤云都诸事,搅得国中余波未定,这几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但世侄祭造符兵,让状况大为改观。尤其是经历了星落郡一役,军中将士以符兵斩杀贼寇,加上各家修士随军助阵,大大助益了剿匪之功。偏偏梁朔抱着故旧作态,却仓猝败亡,这更让梁国师难以辩驳。”
    赵黍闻听此言,说道:“符兵在星落郡剿匪未必有太大用处,主要还是韦将军用兵如神。我前些天品读韦将军编撰兵书,深感军器兵甲再好,也要看用兵之人如何发挥。”
    安阳侯则说:“光有新军,若兵甲给养、粮草军需被他人把持,新军也无大用。世侄如今应该明白,金鼎司是何等关键了吧?有了世侄创制的符兵,国主就能名正言顺设立金鼎司,而新军筹建也是顺理成章了。”
    赵黍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牵涉进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而且起因还就是自己的无心之举。
    “鸠江郑氏显然就是看明白这一点,家中老人不放心只有郑思远来金鼎司,希望把郑图南也安插进新军之中,给家族未来前途做好铺垫。”安阳侯说:“万一梁国师哪天飞升成仙,留下崇玄馆这么一个大摊子,又没有可靠后人来接继,那仙系四姓注定是要分家过了。”
    赵黍又问:“莫非世叔很看好鸠江郑氏?”
    “不,在我看来,鸠江郑氏行将就木,若是没有仙系四姓的名头,他们不过是虎狼之辈眼中的鱼肉。”安阳侯笑道:“此事趣味之处在于,鸠江郑氏能有如今这种地位,根本还是受梁国师和崇玄馆的庇荫,可他们恰恰想要脱离梁国师的掌控。”
    “他们这是在自取灭亡啊。”赵黍言道:“难道梁国师坐视此等事情发生?”
    安阳侯说:“所以我才说,你不妨多与鸠江郑氏往来,这也是分化仙系四姓的办法。梁国师若是任由事情发生,鸠江郑氏没有吃到教训,反而会不加收敛。如果梁国师雷厉风行,对郑氏大兴挞伐,那另外两家又会作何想法?估计都要加紧思量自己的处境了。”
    “梁国师恐怕还没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吧?”赵黍说:“不是还有梁豹在边关么?”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安阳侯言道:“梁国师的权势地位,当然不会因为你跟郑氏一场宴席就动摇。但比起当面顶撞,这种谁也说不出错处的往来,反倒更为有用。”
    言及当面顶撞,赵黍明白,安阳侯就是在说自己当初在星落郡劝阻梁韬杀降一事。
    聊完之后,赵黍心中有数。稍作准备,此次赴宴还带上了郑思远与贺当关。
    他倒不是怕了鸠江郑氏,但一个人前去赴宴,多少显得气势不足。就算他自己不在意,人家郑氏也会有想法。
    在东胜都这段日子,赵黍算是明白人心相隔如天堑,唯有设身处地考虑事情,才能相处融洽。
    而且赵黍打算趁机探听解忧爵的事情,带上贺当关,算是让事主参与其中,有什么道理也方便说。
    临走之前,赵黍顺便处理一些琐碎事务,正好荆实前来,交来一批驱除蛇虫的符咒。
    “好,辛苦道友了。”赵黍扭头把符咒交给石火光:“这批符咒与除瘴散、避瘟丹归拢一同,记得录入簿册。我先去郑氏庄园赴宴,估计今天晚上就不回来了。”
    一旁荆实望着赵黍离去的背影,清冷目光中多了一分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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