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你须记住――”
    “裘冲是这个天下最大的保皇党。”
    “就算天下人都背叛了卓不群,裘冲也不会背叛他。”
    莫斐心下一惊,只觉得自己大概是跪太久了,竟有些目眩。
    而这时,叶红冷终于抬起头来,一双寒星似的眼睛落在莫斐身上,面上悉无笑容。
    “所以,你在做事情之前须得想清楚了,你是哪边的?为什么要接近他?存着怎样的心?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想清楚了再做事,就不会错了。”
    “去吧。”
    说完这些话后,叶红冷不再理睬,继续低头穿针走线。而莫斐又怔怔地跪了许久,这才爬了起来,慢慢走回自己屋中。
    容止和文亮早已睡下,莫斐不敢出声,小心翼翼钻进被褥后,却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出去的时候,莫斐心中一百个犹豫。他既想见裘冲,却又怕见到。他甚至希望裘冲昨天那只是一句戏言,一句对无足轻重的小卒子开的玩笑。他不来,自己也就无所谓纠结,大笑一声后,梦就该醒了。
    然而,裘冲却还是来了。
    今儿他骑了一匹矮小健硕的棕色蒙古马,马鞍上一切装饰全无。而本人也是一身利索短打,只在腰间系了一条雪白汗巾,朴素中更显英姿。只是那头古怪小辫依然留着,为他那刻意普通的衣着注人一道异色。
    裘冲下了马,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给你。”
    一个什物迎面飞来,莫斐伸手抄住,却看见是一把红色的小弓。弓虽不大,手感却分外沉重。木上花纹古朴简单,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东西,雕花都快磨平了。手握处烧着两个字:“贯日”。
    “这玩意儿是从云南缴来的,本来想面圣,谁知圣上改玩七十石的弓了,只好作罢。这弓放在我那儿也没用,干脆就送给你吧。”
    裘冲轻描淡写地说着。
    莫斐听得明白,握着弓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他垂下眼睛,深深一躬道:“谢谢将军。如此贵物,莫斐实在难以消受。仅为将军存,将军若何时想取回,尽可告知。”
    裘冲抱着双臂道:“你一口一个将军,听得我好不别扭。你我相称不好么?”
    莫斐握紧弓,艰涩道:“……总应该……有称谓啊……”
    “那就叫我西摩好了。”
    “……”
    “那我叫你什么好呢?你可有什么字?号?”
    “哦,对了,你是奴藉,按照太祖训诫,奴藉不应有字。那我给你取一个好了。”
    说罢,他口中念念有词,真个儿当回事考量起来。
    “嘛……古蜀道南端风景甚美,有“东倚梓林,西枕潼水”之称……梓潼,梓潼,这字如何?”
    莫斐怔怔地望着他。
    裘冲终于发现了对方的异样,问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啊,不喜欢我这么叫吗?是觉得太随便了吗?”
    莫斐摇摇头,轻轻道:“不……我只是很意外……”
    “第一次,有了字。”
    裘冲看着莫斐眼中闪烁的泪光,一时间有种冲动,想要上前帮他拭去。而那之后,他只是轻轻一笑:“梓潼,昨儿海口也夸下了,今儿弓也送给你了,是不是该表现表现你的百步穿杨了?”
    莫斐微微一笑,忽然一个腾跃,身子如同柳叶一样飘出三尺外。他举起弓,从箭囊里取出一柄箭来,如同昨日裘冲一样,也不作势也不瞄准,只一箭射了出去。然后他并不等那箭中靶,紧接着又是刷刷两箭,流星赶月一般直追出去,果然都是一箭穿过一箭,钉死在了同一个地方。
    裘冲正要叫好,只见莫斐又从箭囊里一次取出三柄箭来,一气架在弓上射了出去。那厢羽箭刚刚上靶,这厢莫斐又取出三柄箭来,三箭穿三箭,位子丝毫不错。虽然不至于没羽,但其精准无话可说。裘冲不由大声拍手叫好起来:“不错不错,在我军中,至少可以做个参将了。”
    莫斐猛一回头,望着那人,却是一句话也无。
    裘冲负手而立,微微偏着头道:“怎么了?”
    “西摩……方才说……”
    “我说过了,好男儿应建功立业,封侯拜相。若没有此等志向,妄为人生。我裘冲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却也言出必行。梓潼,你愿意到我军中效力吗?”
    杀敌驱鞑,保家卫国。
    莫斐怔怔地看着裘冲,眼中阴晴不定着,说话也异常艰涩:“我……我没有想过……”
    “那就好好想想,我等你答案。”
    裘冲忽而一拍手,笑道:“对了,你一定是担心自己什么也不懂,到军中恐闹笑话。你识字不识?”
    “识一些。”
    “那我明天再来,给你带几本兵法、军书。你可以先看看,等有兴趣了,再谈从军一事。”
    “……嗯……”
    “你不用十分勉强,若是真的不喜欢,直说便是。”
    “……嗯……”
    “啊,一晃眼时候不早了,走了走了。梓潼,后会有期!”
    裘冲翻身上马,对莫斐一拱手,随即策马而去。不多时,他又骑马转回来。
    “对了,你全名是什么,居然一直忘了问。”
    莫斐只觉得眼皮一跳,不得不立刻垂下眼睛。
    “柏斐。柏树的柏,斐然的斐。”
    “柏斐,好名字,花名册上留一笔,等你来找我。”
    裘冲大笑而去,那份潇洒世间难得,令人幽幽神往。
    又过了许久,莫斐才缓缓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离开的方向,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
    叶红冷屋内。温宁单膝跪地。
    “知道了。”叶红冷神色淡淡的,似乎并不为许。
    “他既然报了假名,就应该知道自己乃假死人一个,早已注销了户籍。又何来建功立业、封侯拜将一说,根本就是胡闹。”
    温宁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属下知道。可是这裘冲几次三番游说于他,我只怕他其心有异,坏了大事。”
    “嗯。”
    叶红冷答应一声后,再无声响。
    温宁跪了这些时候,早已经膝软腰酸,疲惫不已。正有些无措,忽听见叶红冷幽幽道:“也是时候了,你准备些人,送他们三人上道吧。”
    温宁猛得一下抬起头来,脸已经刷的白了。
    “大姑!――”
    “总是有此一劫的。你做这个不少日子了,总该明白的。”
    “要是还开不了窍,留着无用,不如早走早了。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他们好。”
    “属下……知道……”
    “那就去吧。”
    “是。”
    温宁退身出来,立在廊间又呆了半晌,这才心事重重地离开了。而另一边,莫斐早早洗漱完毕,偷偷拿着那小弓钻进被中,一边轻轻手抚,一边长吁短叹,心中难过,更甚昨昔。
    裘冲的话他并不是没听见,更不会不喜欢。只是喜欢又有什么用,难道真去军中找他?
    去了,又能做什么?他是不能见光的活死人,就算脱籍,难道去脱柏斐的籍么?
    莫斐暗暗神伤,只觉得时也命也,错过了一时,错过了一世。他辗转反复,好容易才浅浅入眠,半梦半醒之间,忽觉一人偷偷摸进被窝来,一出手,就封住了他的罩门。
    这一下,莫斐可全醒了。
    要知道学武之人最怕罩门被封,否则全身酸软,手足无力,空有一身武艺无法施展,反而比三岁孩童更易受伤。平时莫斐都刻意掩饰自己的罩门,深怕被人知晓后拿住把柄。这人到底是谁?居然这么清楚他习武的大忌……
    “谁……”
    刚要说话,一张嘴就被捂住了。莫斐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正自叫苦,忽然听见身边两侧各有“唔”“唔”两声,看来容止和文亮也分别着了道。
    难道是有预谋的袭击?
    莫斐身子一僵,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探进中衣前襟,往下一划拉,领口大开,大片雪白耀眼的肌肤顿时果露在月光之中。
    不……
    莫斐拼命挣扎着,但无奈罩门已封,越挣扎越无力,不一会儿就赤条条躺在床褥之上,衣衫尽去。莫斐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而那盗贼又栖身上来,将自己火热的唇贴在莫斐唇上胡乱吻着。
    莫斐下死力狠狠咬了一口,那盗贼痛苦的“唔”了一声,随即双手死死掐住他的双臂,指尖直入皮肉。莫斐一抬头,看见那黑布蒙面中,一双眼睛冰寒如铁,却又火红如焰,亮得如同晨星一般,令人不寒而栗。他盯着莫斐,莫斐亦盯着他。这时,不知旁边谁呻吟了一声。他忽然醒悟般埋□子,将火热的炙铁埋放身下。
    不!!!
    莫斐整个身子都反弓起来,却依然躲不过炙铁的侵入。那撕裂般的痛苦如一道冷电劈空而下,莫斐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挣脱了他的单手控制,一把抓下了盗贼面上的黑布。
    五雷轰顶!莫斐看见面前的那张面孔――竟是温宁!
    5
    5、一伤再伤
    黑布揭开那一刻,两人均是气息一窒。
    温宁看着面前那近在咫尺的面孔,看着那怎么也不肯相信的眼睛,只觉得胸口仿佛撕裂一般,血都呼呼的涌了出来。
    他不得不用手掩住了身下那人的眼睛,伏低头,在他耳边悄声道:“小斐,别怨我。既然做了这行,就要有牺牲的准备。这件事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来做。你逃不掉的。”
    “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你甘心让别人来糟蹋身子吗?至少我对你还会温柔。”
    “我是真的喜欢你的,喜欢到……不想把你交给任何人……”
    温宁就着那掌缘处的薄唇吻了下去,那唇是柔软的,细致的,带着丝丝的冰凉。温宁辗转求吻,越发情浓之时,忽然唇间一痛,一股血腥味弥漫了开来。
    再打开眼睛,身下那人目中浓浓俱是杀意,如果不是罩门被封动弹不得,只怕现在就要力斩仇人于刀下――
    就算说了那些也不管用吗?
    你还是恨我,恨不能杀死我。
    既然如此,那我只求一夜情长。
    明日,明日我的命给你便是。
    温宁再不去看他脸上神色,将身子藏入被中,细挑慢捻,恣意妄为去了。
    这一夜如此漫长,只有呻喑此起彼伏。
    右手边的文亮禁不住劲儿,早已大声哭了起来。而左手边的容止,脸绷得死死地,身子亦被人弯成极致。
    如此看来,自己真算幸运的,十分幸运的……
    至少他还给自己留了颜面,不至于让这样的丑事,暴露于他人面前。
    “嗯……”
    死死咬住嘴边的呻吟,他趴在被褥间,不去想、不去看、不去听――
    可是偏偏又做不到。
    不管自己如何绝望,如何伤心,身体也还是会做出反应。
    比身体所受的伤害更难接受的,是意志的全面失守……
    莫斐趴在枕头上,眼泪丝丝地流淌着。
    这一夜的耻辱,比死亡更甚。
    第二日清晨,莫斐与文亮都无法起身。
    只有容止挣扎着站起来,先是为文亮净了身,换了一盆水后,又向着莫斐走来。
    “别……”
    莫斐身心俱疲,只一夜就发起了高烧,却也因为自尊心无法消受别人的好意。容止于热水中拧出一块干净毛巾来,细细帮莫斐擦去头上的汗水。
    “不弄去身体里的东西,烧就退不掉。”
    “可是……”
    “同是天涯沦落人,有什么好芥蒂的?你不必起身,我在被褥里帮你弄掉好了。”
    这一弄,就是半个多时辰。莫斐羞愧难当,把脸整个埋进枕头里,几欲窒息。容止弄好后,又拿来一些私藏的冰片,分给二人同食。
    莫斐看他神色如常,忍不住道:“容止,为何你能如此平静?”
    容止垂着眼睛,淡淡道:“我比你们大几岁,见过的事情也多。进西府的时候就有准备了,所以,对昨晚的事情并不吃惊。”
    “既然知道了……也心甘情愿接受?”
    “不接受又能怎样?既然已经选了这条路,难道还能退回去?”
    容止抬起眼睛,一双美目中三分水汽七分凉薄:“来这里的人,都有不得已的原因。我本是罪臣之后,如果不来这里,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路是自己选的,自然也要有承担后果的准备。小斐,我劝你也想开点罢,别再去练什么武功了,他们给你选的路不一样。”
    莫斐皱着眉,一字一句道:“为什么不可以自己选路?”
    容止看着他,轻轻笑道:“小斐,进西府的时候,大姑说的话你都忘记了吗?这里不要带脑子的人,要的只有服从。”
    莫斐想要反驳,却又生生忍住了。这时候文亮不知为何又叫唤起来,容止急忙过去察看。莫斐看着他的背影,只在心中暗暗发誓。
    不。我不会服从的。
    我偏要自己选路。
    等到中午的时候,莫斐借口高烧未退,不愿起身去饭厅用食。等容止和文亮走后,外面人声稀了,莫斐火速为自己打了一个小小的包裹,仅放了一些衣服一些财物,就匆匆带着那把红色小弓上路了。他之前为了偷跑出去练功,很是对西府的守备力量下了一番功夫,此刻一路逃跑,倒也有惊无险。莫斐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与裘冲约定之处,只盼望着对方赶快到来,赶快将自己带走――参将从军什么的都没关系,只在他身边当一个贴身护卫也好,只是不想再要这样的日子,连一时一刻也呆不下去!
    只是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多时辰。
    从日中等到了日西。
    从日西等到了日落。
    莫斐原本还在树丛里藏着,后来就跑到柳树下不停张望。再后来,他只拿着弓箭,坐在柳树下,望着天发呆。
    等到星辰初现,月色朦胧后,他终于缓缓站了起来。
    “骗子……原来都是骗子……”
    莫斐不断用弓拍打着脚下的荒草,一个人地傻笑着。也不知笑了多久,他终于来到那棵用来当靶子的大柳树前。上面箭痕依然,莫斐看了一会儿,从背后的箭囊里抽出一柄箭来,一下一下的,认真地把那些箭痕全部划去。
    箭镞反刺着他的手掌,深深扎进了肉里,而莫斐置若罔闻。他只专心致志地划着,直到那块靶心狼藉一片,这才住了手,把那染满血迹的箭扔在了地上。
    然后他扔了包裹,只带着那小弓和满手的鲜血回了西府。房间里只有容止一人,看见他后什么话也没说,默默递过自己的一件旧袍,又打来一盆凉水。莫斐看着水中那张苍白麻木的面孔,缓缓低下头去,用自己的脸搅碎那刺骨的冰寒――
    “莫斐,大姑命你立刻去她房间候命。”
    听声音依稀是温宁的。但当莫斐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莫斐用棉布简单擦了擦脸,带着满身的水汽去了那边。推开门的时候,叶红冷正看着屋子中间已经完工的华服,神情十分得意。
    “这件衣服我终于做好了,你觉得怎样?”
    莫斐抬了抬眼睛,答道:“甚好。”
    “你要不要穿来看看?”
    “好。”
    莫斐接过华服,也不避讳,就在叶红冷面前换过衣服。他那雪白的面孔,漆黑的双眸衬着大红华服,看上去如此艳丽,就像雪地里盛开的一树红梅。
    叶红冷欣赏地围着他转了一圈,复到正前站好。她用一柄木尺点着莫斐的下颌,使他微微抬起头来。
    “知道吗?奴籍之人,规定是只可以穿青、褚、灰三色衣服。但如果是戏子、乐师、舞姬,就可不受约束之列。”
    “是。”
    “这件衣服我绣了许多时日,费了许多心血。今日归了你,须替我好好保管。”
    “是。”
    “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的角儿了。”
    “别辜负我的期待。”
    “好。”
    现在的莫斐,就好像柳枝一般,让弯就弯,让折就折。叶红冷果然十分满意。她走过去,用手指轻抚着少年那细长的眉眼,瘦削的面颊,淡色的薄唇。
    “小斐,你极美的。虽然自己不知道,但我却替你想到了,也看到了。”
    “你一定会红的。”叶红冷由衷道。
    这一次,莫斐没有说好,也没有说是。
    他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在洁白的脸庞上。
    红烛之下,宛若伤痕。
    作者有话要说:gns,谁能告诉我jj对h到底啥态度啊?
    如果我隐晦点是不是也能过?
    大段大段的删文字也就算了,最讨厌的是影响了情节的架构。
    6
    6、毒舌王爷
    此后不久,莫斐就接了他的第一个任务。
    说是有人招戏班子,要一水儿的清倌,唱念做打,自成体系。得到消息后,西府便把莫斐、容止、文亮三人都送了进去。
    还分别给他们改了名字和户籍(庶籍),以方便行动。
    于是莫斐变成了柏斐,还成了山东一户良民。
    进去的时候并未说明任务究竟是什么,只说让他们等消息,见机行事。莫斐知道这是密党常用的法子,每个人都只了解任务的一部分,这样就算有谁暴露了,损失也不会太大。
    这家府邸离京城很远,占地面积不小,屋宇也很精致,只是人少,走半天都不见一个人。听园子里的人说这本是一所别苑,真正的主人很少过来,所以连仆人也一应缺失。诺大的一个园子似乎只有戏班子在,每日吹拉弹唱,丝竹悠悠,倒给这死气沉沉的园子带来些生机。
    这一日,莫斐避了众人,自己在园子里寻了一处安静,准备合着古琴练练曲子。这家主人十分喜欢乐府诗,有些明明已经失传了的,也巴巴的找了来重新谱曲,重新演绎。莫斐对诗词一路本是不通,但这乐府诗十分简单,情趣意境却样样不缺。莫斐读了几遍之后,心中烦闷之意渐消,倒也品出了些滋味。对那遥不可及的真正主人,竟也生出些许崇敬之意。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莫斐音重而域广,铿铿好似金戈铁马,隐隐若有风雷之声,本不适作此柔美状。这《西洲曲》又长又软,九曲十转,转啊转啊越来越高,他也只好吊着嗓子越爬越高,终于到了极致处啪的一声断了,再出声时既破又哑,好比鸭子嘎嘎入水……莫斐面上一红,连忙小心四处张望,却不想廊下竟有一人袖手而立,笑盈盈地望着这边。
    莫斐面上又是一红,心中直喊糟糕糟糕。
    只见来人身量颇高,一身月白半旧闲袍,没有束腰,只松松地散着前襟。没有束冠,一条青色汗巾连同青丝一起垂落肩头。因站的远了,并看不清面目,只觉得他眉眼异常细致,笑容异常温软。
    莫斐习惯看人先看品阶,确定了等级之后才好说话。只是这人周身什么装饰都没有,衣着也是极其普通,实在看不出他的身份。这鬼园子平时见个生人也难,看他一副五服之外的打扮,莫斐暗暗揣度,莫非是这个园子的采办?
    正不知所措间,那人忽然主动攀谈起来。
    “你的嗓子本更适合《天马歌》、《战城南》这样的曲子,为何选了《西洲曲》?”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隐约慵懒之意,十分入耳。只是莫斐听了之后不禁困惑,为何总觉得这声音哪里听过?
    既然是问话,不回答肯定不合适,于是莫斐答曰:“喜欢《西洲曲》的意境,想学。”
    那人淡淡一笑,继续道:“《西洲曲》调子极高,若是全部都用实音去唱,反而失了那份悠闲清雅之意。你听我一句,这‘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四句,你只管用虚音去唱,虚实之间柔软过渡,便不会破音了。”
    居然对乐理如此精通――
    原来不是采办,而是乐师。
    莫斐收敛心神,合着古琴唱了一遍,那人又笑了起来。
    “吃过冰糖葫芦没有?”
    莫斐困惑地摇摇头。
    “那汤圆呢?”
    莫斐眼睛一亮,点点头。
    “就是这意思。你只管把音滑下去,等汤圆落了肚,音便坐实了。”
    莫斐又试了一遍,果然清冽甘美,十分动人。
    “谢先生指点。”
    莫斐就着古琴微微鞠躬,他笑而受之。
    “我想去牡丹园,可否告之路径?”
    牡丹园不就是戏班子所在的地方吗?莫斐细细与他说了一遍,他明了之后,便负着手慢悠悠的走了。莫斐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人大概是个很不得了的乐师吧。
    之后,莫斐又练了两遍《西洲曲》,直至把所有起承转合都拿捏妥当了,这才抱着琴回了牡丹园。一进园子,戏台子上丝竹悦耳,舞者翩翩,好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而刚才遇到那人大咧咧坐在看台的正中间,正瞧着表演不停打拍子,而旁边递水的递水,拿毛巾的拿毛巾,恭敬得不得了。莫斐正觉奇怪,班主忽然从旁拉了他一把:“你跑哪儿去了,还不赶快准备上场。”
    上场?
    班主拿眼角瞥了一眼那人,小声道:“没看见么?来挑人的。”
    哦……原来他是个来采办的乐师。
    莫斐恍然大悟,正想多问几句,忽然听闻台子上丝竹之声渐隐,乐曲接近尾声,班主连忙把他往前一推:“只剩你一个了。去!去!”
    简直就是赶鸭子上架。
    莫斐匆匆忙忙登台后,这才想起还没和班主商量好演什么。要不要配乐?要不要舞者?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莫斐抱着琴傻傻地站在那里,他瞅着台下那人,台下那人也瞅着他――
    “我……在下献丑了……”
    莫斐心中一横,索性豁出去了。他摆好古琴席地而坐,手指在琴弦上一抚,接着刚才的曲调柔柔唱道――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那人闭着眼睛,一边点头,一边还缓缓打着拍子。听到后来,更轻轻地合了进来。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而莫斐却是讪讪地住了手。台下这人唱得比他好多了,这一次表演,可真是演砸了。
    更可笑的是,他刚才还听过那破锣版的《西洲曲》,一想到此,艳艳的红色更是一直到了脖子下面。
    那人缓缓睁开眼睛,薄唇下滑出一丝笑容。
    “知道吗?这《西洲曲》的曲子本已失传,现在这个版本是我重新谱的。”
    !!!
    莫斐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而他却依然笑着:“你说你喜欢这首曲子的意境?”
    莫斐点点头,轻轻道:“喜欢。”
    “我也很喜欢。”
    那名男子忽然站起身来。
    也不见他做了什么,或许只是头稍微那么抬了一点,两肩稍微那么展了一点,胸腹稍微那么挺了一点……忽然之间,他整个人的气场都不一样了。
    立刻就有人小垫步地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王爷。”
    王爷?
    “嗯。”他微微点了点头,眼睛从周围众人身上一一扫过,而凡是被他扫到的人,都不由双膝一软,扑通一下子跪倒在地。再往后,不等他环视,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面色如土,浑身发抖。
    而他再开口时,语气间已经平添了许多威仪。
    “今天不过闲来无事,过来转转。你们这个戏园子我看搭得甚好,刚才的表演,也颇有几个能入目的。玄子――”
    “小人在。”第一个跪下的仆人立刻膝行几步,扑在地上,双唇吻着他的靴子。
    “打赏班主。”
    “是。”
    那仆人立刻从袖口里取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元宝来。班主一见,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刚才演得好的几个清倌,也一并打赏了罢。”
    他叫过另一人来,耳语几句,那人连忙退下,过不多时,用红漆盒子托了两个银牌出来,唱喏道:“王爷有赏――容止,赏‘花开富贵’银牌一个,文亮,赏‘九福临门’银牌一个――”
    “至于你――”他抬了抬下巴,抬头看着依然伫立在舞台上动弹不得的莫斐,一抹笑容划了开去。
    “等你再练个三年五载……”
    “再来说献丑二字吧。”
    莫斐十分气闷,连晚饭都没吃,就直接合身躺在了床上。
    “好歹也将就一口啊,明明就瘦得没形了。”容止端了一碗鸡汤过来,哄着莫斐让他吃。
    “他是王爷又怎么样?!就能这样让人下不了台吗?!”
    莫斐“啪”的一声翻转过来,眼睛都红了:“他不过就是救过我嘛,不过就是指点我嘛,还以为是好人……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人,我真是错看他了!”
    容止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堂堂一个王爷,你能怎么着?能打着还是能骂着?生一肚子的闷气又有何用?还不是伤了自个儿身子?”
    莫斐咬牙切齿道:“要叫他落我手里,一定要他好看!”
    那种事情会发生吗?容止好心替他拢了拢头发,叹道:“这种事,你不如做梦来得快点……”
    “……”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听见窗格子噗噗两声。容止连忙做了一个手势,悄悄去了窗旁。过了一会儿,他拿回来一张卷得小小的羊皮纸。
    没想到,自来府后的第一道命令,却是这时候出现。
    容止和莫斐的表情都变得分外凝重,待那张纸条展开后,只见上面只有一句话。
    “引诱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稍微解释一下。
    莫斐等三人进王府的时候都是改名换户籍了的。所以莫斐成了柏斐。
    至于文亮和容止,一开始就没给姓,全当改名换姓了吧,免得换来换去再把你们给绕晕了。
    7
    7、诱攻诱受
    “他也喜好男风?”莫斐诧异道。
    容止快速用火折子烧了那纸条,待它燃成了灰烬,这才说道:“现在的殷富之家,谁不以豢养几个娈童为荣。连顶上都是这风气,官员富商们还不趋之如骛?”
    容止指指天上。
    “卓不群那狗贼居然也喜欢男的?”
    容止连忙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小声道:“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了,你怎会如此吃惊?”
    “我是觉得……觉得……”
    想起温宁,莫斐心中又是一痛。然后他扑通一声又倒回了床上,望着床顶发呆。
    既然大家都不觉得奇怪,那奇怪的人是自己才对。
    莫斐喃喃道:“甚好甚好,这个任务看来我是不行了,还是交给容止和文亮来完成吧。”
    “你这个小子――”
    容止在他腰上使劲敲了一记,恨恨道:“我们三个是一起来的,你以为脱得了干系?”
    “绿叶扶红花这种事情我还是做的来的,怎样,我把你扶正,去当他的正室?”莫斐遮了一只眼睛,躺在床上懒懒笑着。
    容止薄嗔道:“我算看出来了,消遣我是吧。你一定是在王爷那儿吃了亏,又看我得了‘花开富贵’的银牌子,所以吃醋来着……”
    “谁吃醋了,我想让那王爷吃屎来着……喂!不要闹了……好了好了,我喝了鸡汤便是……”
    能拿捏住莫斐痛处的,果然还是容止。
    如此又过了一日,还在牡丹园,那王爷又施施然走来了。
    每天这么闲就不会长虱子?莫斐心中小小的咒骂着,偷偷跑到后面自己练功。他练了一会儿水袖,又耍了一会儿花枪,正觉得有些乏渴,一抹眼,又看见那王爷汲着一壶香茶,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他定是看着我受苦,觉得好玩罢。
    莫斐懊恼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缓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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