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消融,梅发柳青之时,李延慎终于远远地眺见了正阳楼旁巍峨的云京城门,而宫中也迎来了荣显公主的生辰。
    绣坊早奉圣上旨意,单独敬献了为荣显特意提前赶制成的春衫。荣显在宫室里试装,对着大食贩来的一人高的花镜审视自己的仪容,由着两个宫婢匍匐在地上为她小心地整理衣带,比较着与裙色相配的环佩。
    十二破阔腰石榴红裙,用金线细细挑绣着凤穿牡丹的花样,又用比裙色稍淡的胭脂水色丝线拧了鸟羽,暗绣了各色瑞草祥兽,艳丽地如同在吞吐着骄阳离火。外面罩一件单丝罗花笼,轻薄如雾的织物上用银线绣着云纹山峦,如水色幻梦一般。
    “流光溢彩,云蒸霞蔚。”郭衍之十分欣赏,毫不吝惜地赞美妹妹的美丽,打量一番,又指着荣显的裙角:“这是什么?”
    一旁中尚署的女官笑着解释道:“这是陛下的心思。凤衔坠子配上金海棠花铃,不但可以让裙子前衬不至于绊了贵人的道,而且走起路来自会有一阵悦耳铃音。”
    郭衍之点点头,浅笑着说:“父亲是很会想这些。”又轻佻地问妹妹:“妆扮得如此美丽,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荣显终于拿定了主意,从几个玉佩中挑了一个镂空蛾纹雕白玉的,挥手屏退了宫人。
    “没听园子里的小宫女们唱么?”郭衍之笑吟吟地说,“柳花飞,玉郎归。”
    “哥哥要是乱说什么,我就都告诉孃孃去。”荣显皱皱鼻子,又别扭着凑到兄长身边,娇憨问道:“我的生辰,哥哥给我带什么来了么?”
    “哎呀!”衍之一拍脑门:“我竟然忘了这事!”看着荣显蹙眉不喜,又笑道:“可我想明日你高兴起来,就不会怪我了。”
    “我哪有什么好高兴的。”
    “明天李驸马入宫来拜见爹爹,你不喜欢么?”郭衍之笑道,“他可还从沙城押运来了许多好东西。”
    “不就是胭脂么?”荣显瞥一眼郭衍之掏出来的朱漆圆盒,又扭过头去。“值得你这样特意给我,好像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这胭脂可不寻常。”郭衍之刻意勾着妹妹的好奇心,“这胭脂里不但掺了好几种中土罕见的香膏,还混了往常拿来画眉的青黛水。”
    荣显嗤笑道:“哥哥一定是被谁给骗了。青黛水黑得像墨一般,怎么能混进胭脂里呢?”
    “这就是你没见识了。”衍之点点妹妹小巧的鼻子,“我问过西域来的胡商,这胭脂里混上适量的青黛,不但能够使胭脂的颜色更浓郁润泽,而且涂上妆容后格外不容易脱落。”
    “真的?”荣显叫一旁的香圆过来,自己用指尖从盒里挑了一点膏脂,涂在香圆的手背上,又沾了水略摩挲了一阵,才抬头笑道:“好像是真的呢!”
    郭衍之笑笑:“我骗你干什么?这世上你不知道的新鲜玩意儿可多着呢。”他拍一拍手,外面廊下静立的十几个小黄门次第进来,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宽大的漆盘。
    郭衍之牵着妹妹逐一览看。
    “都是今年西边来的贡礼,琅琊王的人昨天才押运到京中,父亲刚自朝上拿来了单子,就命我先勾些最好的来给你。”
    荣显把玩着一个镂着绵延的水云花纹的赤金香薰球,歪头问道:“那孃孃那里呢?”
    “孃孃那里是父亲亲自选的。”
    满目晶光灿烂,一室瑞霞流转。荣显面上笑盈盈的,心中倒是没有多么欢喜,只在默数着数量。
    一共十八个人。
    郭衍之瞥一眼她的神色:“怎么了?”
    “嗯?”荣显弯着好看的眉眼望着哥哥,又有些羞涩地垂下眼睛,“我心里算着,倒好像比去岁少了些。别的姐妹那里如何?”
    “何必计较这些。”郭衍之不屑地一笑,走到殿门处向外望着,喝道:“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一起进来!”
    又有两个小黄门自门外进来。
    荣显抬手翻开他们漆盘上的两只雕仙鹤纹银片包角的乌漆盒子。
    赤金制成的步摇,累累金丝缠着顶端白玉雕成的重瓣牡丹花,边上交错嵌着碧玉花叶,下面坠着红艳艳的玛瑙珠串,在最尾垂着十余颗光华流转的大珍珠。
    荣显公主思量片刻,笑道:“那这两对珠步摇,总不会也是从西域带来的吧?我看着倒像是中尚署的手艺。”
    她看着郭衍之似笑非笑的表情,欢跃着几步过来,亲昵地挽起哥哥的手,“我就知道哥哥不可能忘了我呢。”
    “知道我记挂你就好!”郭衍之斜睨着,含笑训斥她:“都出降在即,怎么还这样颠来跑去,毫无贞静恭顺之德。看来那步摇给了你也是明珠暗投。”
    九嫔之一的修仪卢氏,正在延祚殿中恹恹不欢,却是为了那一盒荣显看不上眼的青黛胭脂。
    她美丽的眉眼凄苦地垂着,高傲地背对着皇帝,无论他怎么劝慰,都不肯展露一个笑颜。
    “不就是一盒胭脂,就值得你这样?”皇帝环着爱妃的肩膀,细声细语地安慰着。
    卢修仪嗤笑道:“是不值什么,可我连这不值什么的一盒胭脂都不配得。”
    “唉!”皇帝重重叹气:“说是来延祚殿给我送了补汤,却只是这样摆着冷脸发脾气。”
    卢修仪闻言一怒,将桌案上的汤盏拂落在地,汁水碎片飞溅一地。
    “这是做什么!”皇帝面露不豫,口气冷了下来。“你要是胡闹,就回你的丽景院闹去。”
    卢修仪闻言不敢再硬顶,也不吝惜华贵的贴金钿烟翠裙,直接便跪在了地上。
    “我哪里是为一盒胭脂?我只是心想,这胭脂只敬献了两盒,一定是十分罕见的。陛下若是都给了中宫,我自然没有资格说半句怨言。若是分赏给姊妹,那也是皆大欢喜。或者一盒给中宫,一盒给我姐姐,按照位份也是理所应当。可陛下为什么一盒给了皇后,另一盒却给了荣显公主?”
    卢修仪声泪俱下:“荣显公主虽是中宫所出,可我姐姐好歹也算是她的妃母。陛下这么多儿女里,为什么她独占风头?妃嫔侍寝尚有圆缺轮回,父亲的宠爱就可以这样厚此薄彼么?陛下可知自己多久没有到丽景院去过了么?禄平她多么想念父亲,天真可爱地问我,说姨姨,父亲什么时候来看我。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卢修仪瞥见皇帝嘴角的笑意,心惊地低了声气,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而荣显公主她只顾着自己的美丽与快乐,何曾真正关心过父亲的喜忧呢……”最后已经声如蚊蚋,低不可闻。
    陛下眸光微动,讥诮道:“你是个正二品的修仪,却想管着整个宫里的事,甚至管朕的儿女的事?荣显是中宫唯一的女儿,也轮得到你来挑她的错处?”
    卢修仪闻言一战,嗫嚅道:“我虽然只是个修仪,我姐姐却是三夫人之首,正一品的贵妃……”
    陛下冷笑:“那就回丽景院去,好好和你姐姐学学妾侍该如何侍奉君王吧。”
    丽景院中的卢贵妃,正在翻阅着禄平公主的习字。卢氏姐妹入宫多年,却只有禄平这么一个孩子,卢贵妃对她的教养十分伤心。
    “禄平的字,有进步了。”卢贵妃唇边浮起笑意。
    身旁的女官恭维一番,又引到贵妃身上:“公主天资聪颖,实在是得了卢氏高门余荫了。”
    “哪里话,她是皇室公主,只会沾郭家列祖列宗余荫。”卢贵妃平淡地回答。
    女官自知失言,忙掩口不提。
    卢贵妃却突然沉默了下来,她突然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
    宫中内侍,行走无声是基本的训练。只有扛着肩上肩辇的内侍才会发出这样细碎的脚步声。她侍奉皇帝多年,早已学会辨别种种征兆,来给自己留下充足的准备时间。
    难道皇帝又来到丽景院了?
    这些年来,皇帝对她早已不复入宫时年少夫妻间的热络。虽然她时常也会被召到延祚殿伴驾,但皇帝却鲜少踏足丽景院了。
    卢贵妃突然有些忐忑,匆忙地让侍儿捧来花镜,细细地整理了衣裙鬟髻,又热切地问身边女官:“你可看看,我的妆容尚好?”
    “瞧着很好,寻不到半点错处。”一把淳润的女声,像温柔的春泉一般漫了进来。
    有人回答,听声音却不是那女官。卢贵妃微微诧异地转过头,看到那女官已经跪伏在地,却不是朝着自己的方向。
    顺着她磕头的方向望去,内侍挑开影影重重的碧色纱帷,露出了皇后淡雅而雍容的身影。
    “这盒胭脂,本宫特地来送给贵妃。”皇后说完,她身边的女官就将一个泥金描牡丹纹的檀木圆盒捧到卢贵妃面前。“这是西域那边进贡上来的货色,和云京常见的是有些不同的。”
    卢贵妃接过盒子来看了两眼,又搁在皇后身边的案几上,笑道:“中宫慷慨盛意,我实在愧不敢当。”
    皇后摇摇头:“哪里话。修仪跟陛下说的是对的,实在没有荣显得了胭脂,而贵妃却没有的道理。”
    卢贵妃垂着睫毛掩着眸光,低笑道:“原来是这样……我妹妹竟然去说了这样的话么?中宫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呢。”
    “延祚殿中的陛下心血来潮给了荣显一盒胭脂,你们姐妹不是也立刻就知道了么?而且竟然还有炖汤水的功夫。有备无患这一点,令妹可真是得了贵妃真传。”
    皇后松弛着眉眼,流露出厌倦神色。“贵妃保重吧。”说罢便起身离开了。
    那盒胭脂还落寞地躺在案几上。
    卢贵妃鼻孔翕动,强自压制怒气,还是出了声:“中宫留步。”
    卢贵妃稳坐于丽景院正堂高座,威仪仿若这小小一方天地的君王,只有面上坚硬的眼神流露她正费力地维持自己的尊严。“早在大梁立国之前,我卢氏便是奕叶簪缨之族,族中高位勋贵遍布四海。我是卢家的女儿,怎么会如蓬门小户一般,着眼于一盒小小的胭脂呢?中宫还是自行留用吧。”
    皇后微微转过头来,高耸的发髻后露出姣好的侧脸。
    她微笑道:“贵妃说的不错,可本宫与陛下是夫妻,是这大梁万民之母,一盒胭脂罢了,有什么好彼此客气的呢?不喜欢的话,贵妃便自行处置了吧。不然留给修仪,她一定会喜欢的。”
    言毕她移步上了肩辇,离开了翠竹掩映的丽景院。
    皇后离开许久,卢贵妃才缓缓松开发白的指节。她拿起案几上那精致的圆盒,微微拧开一条缝,便从中流泻出醉人馥郁。那香气绕在鼻端,贵妃却只觉得头昏脑涨。她狠狠地一甩手,将那盒胭脂丢入了碧纱外花圃的泥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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