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慎在宫道前翻身下马,将手中才泛青的细嫩柳枝丢在一旁,细心地整饬了仪容,才上前将腰下系着的银饰鱼袋交给了宫门处的内侍。
    一炷香前便有引路内侍在前肃道,警示宫娥回避,但宫人因为知道来的是荣显公主的驸马,都难以按捺好奇,远远地隐在山石廊柱后望着来人的身影。
    李延慎敏感地觉察到了似有若无萦绕在自己四周的目光。他面皮微微发烫,还是垂着眼睛紧盯着前面引路内侍时隐时现的靴底,脸上有平素难得一见的恭谨肃穆。
    荣显公主也正带着一行人趋往宴席所在,她在廊柱后看见大着胆子隐匿在小径旁山石后的宫娥,便问一旁的聂勉真:“是谁来了?”
    聂勉真笑道:“驸马来了。圣上昨日传旨,召他一同赴宴。”
    荣显抿着唇,转了转眼睛笑了起来:“泉弋,我们去捉弄他一番,如何?”
    聂勉真摇摇头,并不同意:“如今驸马丢丑,不就是公主的颜面受损么?”
    “可他那样让我受人非议,我让他小小地出一个丑,也不为过吧?”荣显咬着樱唇。瞥见聂勉真淡然而不为所动的表情,她又展颜而笑:“不过你说的也是对的。他如果出丑了,连带着我也没面子。”
    她不再提此事,照旧兴致盎然地往前走。
    又往前走过一个回廊,荣显突然惊呼出声:“泉弋,你瞧!”
    她手中捻着步摇下的玛瑙珠串,可上面坠着的珍珠已经不见踪影。
    荣显公主怒气填胸,喝道:“今天是谁帮我梳头?”
    香圆身后一个穿着青烟罗衣、梳着小髻的宫娥仓皇跪伏在地。“公主,那步摇在晨间您堆髻的时候……”
    “大胆!”荣显怒斥道,“你可知这是太子送给我的步摇?”
    “知、知道……”那宫女已经怕得说不出话来了。
    荣显公主恼恨地一甩袖子:“都是蠢材!”她转向聂勉真,眼中含着殷殷泪光。“泉弋,你去替我找一找好么?”
    聂勉真略一沉吟,回答道:“公主,园子太大,又有人来来往往,恐怕一时半刻找不回来了,不如先换了其他的钗饰,宴后再将步摇拿去中尚署,责成他们修补。”
    “这可是哥哥送我的步摇,如果他在宴上看到我如此盛装,却戴着不如那步摇华丽的钗子,他一定会疑心我不喜欢他的礼物。”荣显泫然欲泣,恳切地拉着聂勉真的袖子。“何况就算是中尚署的人,要找到成色相称、大小合适的珍珠,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呢。”
    见聂勉真尤不应承,荣显又转向那跪在地上的小宫娥,责骂道:“你这样粗心大意,我真应该令人杖毙了你!”
    聂勉真看那小宫女在地上瑟缩的样子,拦在她身前:“令月嘉辰,公主何必动怒呢?请您放心,臣一定带人去将那失落的珠子寻回来。”
    荣显这才翘了翘唇角,娇声道:“那你可快些。宜安那么眼尖,要是在开宴的时候你还不来,她一定会嚷得人人都知道。”
    “公主放心。”聂勉真笑笑。
    荣显公主带着香圆诸人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等到转过了两道回廊,她才又驻下脚步。
    “我走累了,在这里休息一下。”她垂着脑袋闷声道。
    香圆笑嘻嘻地戳穿她:“公主,聂先生已经走远了,一时半刻不会回来的。”
    荣显这才窃窃地笑出来。“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她得意地摊开掌心,“你看!”
    那颗莹润的珍珠,正在公主的手心里放着皎洁的光彩。
    荣显打发了小内侍去探查李延慎所在,然后对香圆说:“我想了一个好办法,但是需要你帮忙。我问你,咱们带胭脂来了么?”
    香圆唤来一名宫娥,她正捧着为公主在宴席的间隙理妆而备下的奁盒。
    香圆翻开盒子,从一个格子里取出了昨日太子拿来的青黛胭脂。
    荣显拧开雕着牡丹花纹的盖子,不悦地蹙起眉头。“他是奸猾狡诈之辈,这胭脂又是他自西域带来的,一嗅到这独特的味道就会被发觉了。”
    香圆有些明白公主的心思,转了转眼睛,建议道:“不如也混些青黛调的墨汁?”她自奁盒中又掏出一个白瓷瓶子,“公主描眉用的波斯青黛里也是混了西域的香料,两者混在一起,驸马不就闻不出来了?”
    荣显将那白瓷瓶子放在鼻下嗅闻一番,笑逐颜开。
    手边实在找不到磨臼、育香瓯之类的器物,荣显索性将青黛墨汁直接倒进了胭脂盒子,又从香圆的发髻里取下玉搔头,用圆圆的那端在盒子里反复搅着,许久才终于将胭脂和青黛水都混匀了。
    “怎么是这个怪颜色?”荣显皱着眉头,看着盒里已经变成檀色的脂膏。
    “不怪呀,我听说南边就有女子偏爱这种颜色的妆容呢。而且颜色怪些,不正合您的心意么?”香圆将盒子举到自己鼻下嗅了一嗅,“这样应该闻不出了吧?”
    荣显公主厌恶地皱着鼻子,“在这香气里待了这么久,反正我现在是什么都闻不到了。”她心里还是挂怀那颜色:“这颜色会不会太怪异了?他又生得白皙,岂不是会衬得更丑陋。小小地捉弄他一下就算了,还是不好让他出太大的丑。”
    “深一点,浅一点,能差多少呢?又或者……”香圆促狭一笑,“公主是不舍得驸马了?”
    荣显呵斥道:“大胆,留神我掌你嘴!”
    香圆的诘问彻底坚定了荣显的决心,等到去探寻驸马行迹的小黄门归来,荣显的筹谋也终于到了最后阶段。
    “你去!”荣显拉着香圆的袖子。
    “我不去!”香圆皱着一张脸,慌乱地拒绝着。
    “你敢忤逆我?”荣显眯着眼睛威胁香圆。
    “我宁可公主罚我也不去。”香圆虽然跪了下来,却仍执拗地支着脑袋争辩,“公主去的话,这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可如果换了是我,恐怕圣上会直接将我杖毙了。”
    “真没用!”荣显公主劝不动香圆,恼恨地一甩袖子,“可我也去不了啊!你看看我的鬟髻,哪里有宫女用这般华美的首饰的?还有衣裙,要是穿成这样去,怕他找不到我头上来么?”言毕不忘恶狠狠地斜香圆一眼。
    “我有办法。”
    香圆招呼着一名宫女捧上一个团窠花双面锦的包袱,从中取出一件幂离。
    “你怎么还带着这个来?”荣显十分惊讶。
    “聂先生嘱咐的。”香圆笑道,“公主爱美,可这衣衫虽然光艳绝伦,到底有点薄了,顶不住料峭春寒。”
    荣显接过那衣物,蹙眉叹息着:“泉弋还在外面找那一颗根本不存在的珠子呢。我又说了很多催逼的话,他现在一定十分焦急。唉,我真对不住他。”说着又撅起樱唇,换上恼恨神色。“都怪那个李延慎,是他的缘故才连累了泉弋。我不该对他心软。”
    “那人行到何处了?”她问守在外面的小黄门。
    “行至龙鳞渠时恰逢丽景院卢夫人行驾,驸马未过飞桥,已退至逍遥亭等候。臣看此刻贵人们穿行迤逦,驸马怕是要在那里待上一会儿了。”
    逍遥亭上的李延慎突然打了个喷嚏。
    “风是有些凉呢。”他揉揉鼻子,继续眺望着内海上的瀛洲山。岭上的树木稀疏地掩着山馆一角,而苍色的山堑仍笼罩在寒烟之中,仿佛在随着波浪起伏,吞吐着静默的呼吸。
    文人骚客总爱以此贬斥先人的穷奢极欲,谴责他们不顾惜民力。可既然都说以天下为己任,为什么都不纾解胸怀来体味天下少有的机成神变之胜景呢?
    李延慎舒展胸怀,大口呼吸着清冷的春风,仅有的一点因入宫面圣而积累的不快和拘束也已经烟消云散。
    他觉得自己今天心情格外的好。
    有人来了。
    李延慎听到身后轻浅的脚步声,飘忽如梦的铃音伴着环佩相触的琤琮玲珑。
    他转过身,看到一个年少的女子如同春风中婉转而坠的桐花,飘忽间从尚挂着残雪的苍翠古松后露出娇俏的身影。
    她身上披着幂离,洒着金粉的月白纱绢外面还覆着烟罗笼子,长长得垂到膝下。
    李延慎见四下无人,也并不刻意回避,放缓了声音问道:“你是哪里的宫婢,怎么误入此处?”
    “我、我是奉江常侍的令来的。”她的声音紧张得微微颤抖,呼吸凝滞了片刻,才将话圆融地说了出来。
    江常侍为什么会遣一名小宫娥来给自己传讯?
    他低下头,瞥见她红罗裙角下坠着的海棠形状的小金铃,下面露出精致的织锦莲花凤头履,是宫中有品级的制式。
    李延慎心思电转,面上已经禁不住笑了起来。他点点头,柔声道:“原来是这样。你不要害怕,江常侍托你来说什么呢?请告诉我。”
    “是,江常侍说公子面圣,一定要留意仪表,不要失仪于前。”
    李延慎略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问道:“你觉得有哪里不妥么?”
    那女孩绕着李延慎缓步而行,作出打量的样子。
    “哎呀!”她虚张地惊叫一声,指着李延慎,“公子鼻子上怎么沾了一块灰呢?”
    “是这里么?”李延慎含笑望着她,从善如流地指向自己的鼻梁。
    “嗯……不对,再往下一点儿。”她娇俏地歪着脑袋。
    “这里么?”
    “你下来得太多了,再回去一些。”
    “该是这里吧?”
    “还是不对,要再往左下偏一点。”
    “怎么哪里都不对呢?”李延慎露出颓然神色,“你可带着花镜么?”
    “真可惜,我并没有随身带着。”她看着李延慎苦恼的眉头轻轻地笑了,声音已经回复了镇定。
    “我来帮你。”
    她抬步走到他面前来,仿若轻雾的纱笼轻摆,缝隙里露出她面上精致的额妆,如同飘忽的迷梦里渗出的一点娇色鹅黄。
    滑腻柔软的指尖轻触,自他的鼻梁上泛出一点清凉。
    李延慎嗅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香气,凝神细细地分辨了一番。他略沉一沉眼皮,已经瞥到了自己鼻端的一抹檀红。
    即使容貌再美丽的人,点上一个红鼻子,样子也会十分滑稽可笑吧?
    他看着她好像忍不住笑一般用手捂住檀口,只装作没有察觉,抢步上前张臂拦住她的去路。
    “请你再帮我看看,可有衣冠不整么?”
    她装模作样地弯下身理了理李延慎腰下挂着的佩玉穗子,又绕到身后去看了眼垂绶。
    “没有任何错处,正衬托出您器宇轩昂,一定会让圣上对您青眼有加。”她心里有些着急脱身,敷衍地夸奖道。
    李延慎的嘴角好看得翘着,挑着眼问她:“那你说,懿德荣显公主她会喜欢么?”
    她唇齿间泄出笑意,又有些恼恨羞赧地垂下了头,效仿着宫人的口吻掩盖道:“您这般高雅动人的姿容,一定是人人都会爱慕的。不过我不是公主,哪里能体味她的好恶呢?”
    “咦?这是什么?”李延慎没有理会她的饰辩,故意用手蹭蹭鼻端,将手指举到她跟前,让她看那一抹红痕。
    她没有料到诡计败露得这么快,又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被李延慎引到了难以遁逃的死角。
    “你到底是谁?”他低声呵斥,步步紧逼,“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
    “我、我……”她嗫嚅着,慌了神的样子让李延慎心里十分得意。于是他又故意低语:“怎么擦不掉呢……你是不是往胭脂里混了青黛水?”他蹙着眉诘问她。
    “只掺进去了一点点……”她语音里透出心虚。
    李延慎坐实了心中揣测,自袖中掏出手帕佯装揩拭一番,作出慌张的样子来:“哎呀,怎么也弄不掉,这可如何是好?我这还怎么面圣!”
    “不会的……怎么会弄不掉呢?”她吓得变了声调,亲自到亭子的飞檐边,张开娇软的手掌取了残雪,用指头蘸了,小心地凑到李延慎身边,沾濡上他的鼻子。
    她抬起手臂,袖间袭来幽凉香气,是冷冽的瑞脑。
    李延慎恍惚了一瞬间,但又回神想起这胭脂实在禁不住太多水,硬着心肠躲开她的纤柔素手。
    “没有用的。这青黛胭脂是我自西域押运回来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故意说得十分笃定,沉痛地望着她。“我现在的模样是不是很丑陋?还可以面君么?”
    “是有一些难看……”她迟疑着回答,又忙抚慰他:“不过没有关系,圣上一定不会怪你的。我去令人端了热的皂角汤来,那些连罗裙上沾的青黛水都洗得掉,一定也洗得掉这胭脂的。”
    她真的着急了,碎着步子往亭外跑去,幂离下传来步摇珠翠相碰的清脆声音。
    李延慎终于忍不住大笑出来,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带回自己身前,另一只手趁其不备掀开了罩着她面容的垂纱,露出了来人仿若春生桃瓣一般娇嫩的雪肤。
    她低声惊呼,剪水双瞳里满是惊惶。
    “好一条滑不留手的鱼儿!”他故意戏弄她,立起眉毛恫吓道:“你将我害成这个样子,我还怎么见人?一会儿和我一起去见圣上,我要请圣上重重罚你。”
    “不,不……”被他带着去见圣上的这个念头令她十分恐惧,更加奋力地挣扎着,慌乱间足底踩落了裙摆下缀着的花铃,却仍然难以抗衡李延慎的力道,几乎是被拥着贴上了他的胸怀。
    她没有离陌生男子这么近过,仓皇躲避着李延慎的目光,盈盈秋水几乎随时都会落下泪珠来。
    李延慎有些不忍,怜爱地笑起来。他不打算再捉弄她,准备细声细语地抚平她的不安,可惜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远处宫中低阶内臣的棕色宫衣。
    一定是来为自己引行的宫人归来了。
    他有些遗憾地叹息,松开了手中的力道,紧接着她的手轻易地自他掌心滑脱,宛若那握不住的流水。
    她像只受惊的鹿,抛却了宫中繁缛的礼仪,扑腾着奔向林中。
    李延慎不由喊道:“留神别跌倒了!你跑慢些,我不去追你。”也不知听没听到,她头也不回地跑,纱笼飘摆在身后。
    李延慎看着她身影逐渐远了,如虚渺的光影一般轻盈地闪入林径,一点飘忽的衣角没入刚刚泛青的幽篁中的婆娑竹影,宛如她的突然出现一般不可捉摸。
    他有些怅然地抬起手,接住檐下栖存的残雪,无瑕的雪粒飘入他掌心,转眼消融成一点晶莹。
    李延慎自己擦去了面上的胭脂,却难以将她沾着雪水揩拭自己鼻子的样子从心怀中驱散。
    他的笑意似从心底渗出来,不禁向着她离去的方向远眺,可视野里早已失落了丽影,只有亭中似乎还遗留着她袖底瑞脑的幽凉香气,萦萦不去。
    李延慎低下头。那被落在亭中的赤金海棠花铃,还闪烁着幽谧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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