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城
    古书上所载此地原为:颛顼之墟。慕容氏先王慕容廆因见玄鸟降于棘树之上,故定都于此。自从先王从徒何青山迁居于此已历数年,渐成平州第一大城,虽与中原都会形制不能比,然已经是慕容燕国最大的城池了。
    忽见一人跨上骏马,从城外向东门疾驰而来,于城门处飞驰而过,守卫不曾阻拦。来者背上插着三面信旗,扬手拿起一块儿红绸,这是紧急军情才有的装束。在燕国境内见此使者,一切不得阻拦。违者信使有便宜行事之权。
    “襄平急报!襄平急报!”使者一路直奔王城而去。
    一个城门守卫闲散的靠在戢上说道:“昨儿急报,今儿急报,自从入冬以来就没什么捷报。”
    巡查的城门令不巧就在这守卫身后,怒斥:“绕什么舌头,再来个急报,我第一个把你发配到边地去。”
    虽说这边已经是王城了,但毕竟慕容家从草原逐水而居,到定居城郭也就一两代人的光景。这个棘城王城原先也就是一个署衙,后来慢慢营建才初具规模。不要说是建康,洛阳,邺城这样的大都会,就是南边的幽州之地上蓟州府衙与之相比也是犹在其之上。
    但随着华风渐长,这棘城也按照《考工记》所说“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左祖又社”的形制营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到底如今是乱世年景,这棘城首要考虑的是防御。城虽小,但墙高沟深,城防坚固。前些年段氏,宇文,石赵三家齐攻这棘城,硬是凭着这四周高墙,守城将士配以滚石擂木,硬硬生生的挡住了三家围攻。
    近来虽偶有敌军进犯到这棘城城下,城中守将只要闭门紧守,敌军便自退。
    王城按照中原的形制位于城北。从东边来的急报直接穿过中间的朱雀大街,那棘城形制不大,不多时便直达王城正门。
    襄平的急报已经摆在燕王的案头,各族文武大臣,一早已齐聚极阳殿议事堂。
    燕王慕容皝端坐在中间的王座上。
    议事堂上,臣下按照汉夷两班分列左右。
    依中原惯例,文武大臣分列两侧,只不过如今燕国还小,也没那么多讲究。众臣以民族、郡望配以官职高低排列。
    内史高诩打破沉闷,先白道:“高句丽,乃蛮夷之邦,其主王钊更是反复小人,我王以天人之姿,亲率一队劲旅,猛攻丸都,襄平之围必解。”
    “荒唐,岂有王上亲赴险境而救一城之理,恳请我王,臣原带本部人马,和高句丽激战于襄平城下,以彰我大燕劲卒的军容。”前军师将军慕容评打断高诩的说话。
    “慕容评,此战乃我军平复慕容仁之乱后的首战,士卒连年征战,将士疲惫。高句丽伪王见我刚刚内乱平息,军中定然军心不稳。若本王御驾亲征,定能鼓舞士气,一战而胜之。”燕王替高诩解释道,“此事我与高诩已经提前商议,你休怪。”
    慕容评拱拱手,道:“但听王兄之意便是,但王兄自己亲率大军,臣弟不放心。”
    “你且少忧,评弟原是顾虑于此,我谅这高句丽王胆怯,见我旗帜必走。”燕王说罢,话锋一转,“孤最担心之事,是襄平是否能守住?”
    折冲将军慕舆根道上前说道:“我王所虑甚是,我大燕国虽立国不久,鲜卑族弓马娴熟。但守城之事,还是汉人颇为精通,我听说东边两城之中军士多为汉人。”顿了一下又说道:“守城之将乃慕容汗,此前虽经柳城之败被贬襄平,但他勠力自守,善待士卒,有他在襄平万无一失。”
    燕王接过话锋:“正是,想着这几年磨练磨练他心性,孤以后还要大用他,平远将军之名号非他莫属。”
    燕王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道:“孤记得今日就是中原的元旦佳节,我们鲜卑一族虽不过此节,但御万民者,必与万民同俗。我慕容鲜卑虽久居于此,然诸侯卑我。”燕王缓缓道:“幸得诸位将士,汉族世家大臣辅佐,我燕国逐渐占据这一州之地。加之我慕容家倾心慕华,中原侨族尽入我燕境。”
    “我王高瞻远瞩,思虑深远,欲得更多世族帮助,我燕国勤王仗义的名号不可少。”司隶阳鹜出众臣队列,向燕王进言道。
    “阳士秋所言不差。”燕王赞许道,“欲成大事者,必先师出有名。先前我已上表晋庭已求得辽东公,平州刺史的头衔,中原世族大家投奔我大燕者就是投奔晋室。今晋室暗弱,我燕国志不止于这平州,我欲再向晋室上表,求燕王之衔,欲谋得这南边幽州之地,若取这平、幽二州。图谋中原或尚不可行,但能自保。若今岁我辽东二城被攻占,天下会耻笑我慕容鲜卑不自量力,还妄图称王,徒增笑尔。”
    慕容评已知刚才失言,便道:“王兄所虑甚是,是臣弟才疏学浅,想不到此战还有立威之意,王兄深谋远虑。”
    “评弟你素有忠心,在军中也多有冲锋陷阵之举,诚心卫国。但欲给你大任,只知行伍之事甚为不够。”燕王提携其弟慕容评甚多,早年战阵常常带他身边。现在燕国事情日益繁杂,一些国政慢慢交他打点,有意栽培。
    燕王忽转神问道:“我且问你,辽东两城我所说的入冬物资,是否已经转运妥当。”
    慕容评,听到王兄的话,虽是深冬,脸上却也是一阵阵红热。
    “启禀王兄,越冬衣物,薪柴此前已经准备妥当,但粮食嘛,尚短些斤两。”
    慕容皝挥起长剑,只劈掉王案一角。
    “此乃要事,你听着,打仗打什么,打的是钱粮。将士前方用命,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有一口饭吃。你身为前将军,现总领燕国军械粮食大小事宜,若粮食有差池,恐酿成大乱。如有再犯,如同此案。”
    慕容评扑倒在地上,山呼道:“王兄不知,我鲜卑劲卒,原本所费粮食不多。去岁遭遇大旱,如今我国所占城池日多,汉兵激增,粮草故筹措不过来。故臣弟迁延些许时日,请王兄放心,我已择一精干属吏,粮草不日运到。”
    “你……唉,你险误我大事。我慕容家虽于草原起家,但如今已进得城郭,若想取天下者,必与众卿家戮力同心,汉人、扶余人,乃至匈奴、羌、氐,若奔我燕国,就都是燕国臣民,你统管我大燕境内之物资周转,干系重大,你明白了没有?”
    慕容评拜服道:“臣弟惭愧,今后我必将视燕境之臣民,一如同袍。”
    王子慕容恪上前说道:“父王所言甚是,我大燕内史高诩才思敏捷,玄菟太守刘佩锐不可当。去岁自领百余人冲击赵阵,更兼国相封弈谋划运筹,周转调度,才有我这燕国一派昌盛之像。叔父,我们燕国欲自保于这乱世,必须戮力同心,不止我慕容鲜卑,我燕境之内所有臣民,尽为我大燕国人。”
    “恪弟弟,所言甚是。”世子慕容儁道,“诸位大臣,我鲜卑慕容二字:所谓何来?”慕容儁上前一步:“乃‘慕二仪之徳,继三光之容’而来。先前我观先王实录,我慕容氏如何夺取这平州,迁入这棘城,乃与我先王“勤王仗义”之策不无关系,设郡以安置流人,选官启用儒士。世人皆云:‘时二京倾覆,幽,冀沦陷,廆刑政修明,虚怀引纳,流亡士庶多襁负归之’,我燕国欲逐鹿中原,必仰仗诸位卿家。”
    “吾儿所说正是孤之所想,我慕容家欲成大业,必仰仗诸位。”燕王回头道,“评弟,你看你还不如你这俩侄儿,我听说,这两城军粮,原本就在府库之中。如何尚未起运,不知你想适逢这元旦佳节,欲意高价兜售。所获之利,再从北各部购进马匹,南方购进盐铁,两厢售卖,以获厚礼,可否有此之心。”
    “恳请大王明鉴,臣弟万万不敢有如此之心,臣弟愿与诸位大臣戮力同心,竭诚效命。”慕容评拜倒在地上。
    “报”忽见大殿外有军士俯身跪下,双手呈上急报。
    燕王遣内侍道:“快宣”
    只见平伯匆匆出了大殿外,取了急报呈与燕王。燕王阅过,却见燕王在王座上坐不稳,几欲从上跌落。众臣只听道。
    “汗弟,还我汗弟”燕王哽咽。
    众臣皆惧,不敢上前。过了许久,司隶阳鹜示意内侍把军报取来,匆匆阅过,传之于慕容氏诸人。
    “我王少忧,慕容汗这几年镇守襄平功不可没,原意明年就须他入京,没成想。”阳鹜常在燕王左右,深知燕王素喜慕容汗之勇猛。只是当年柳城之败,慕容汗未听燕王军令,国相封弈劝阻也难奈何于他。按例当斩,燕王不忍,不愿杀之。才发配其做士卒,修炼心性,原是准备大用他的。
    燕王恶狠狠道:“若我擒高句丽敌首,必挫骨扬灰。”
    国相封弈老成谋国,上前劝谏燕王道:“今我燕国士卒疲敝,高句丽来年再灭不迟,今年只能先求击退敌军,保我东境安定。”
    “封相所虑甚为周全,确实如此,今多事之秋,非但高句丽……”燕王言罢从王案上再抽出一份军报,交给封相,传阅群臣。
    传阅之后,庭上诸大臣武将,一阵阵骚动。
    “原来是宇文部落的骚扰,儿臣原以为莫不是暗中与赵国,高句丽共谋我国,那国势危矣。今观之也就宇文别部而已,主力王庭据斥候密报还在北海一带,传令让北部边城坚守不出便是。”慕容恪久历军阵,颇有见地。
    此儿为慕容同辈人中翘楚,十六岁已建功立业,燕王与这军中之事常属意和他商议,也欲提点他。
    却见其又向燕王回禀道,“但是,儿臣还是以为应该给予迎头痛击,若不如此,岂不让诸胡,劇轻吾国。”
    “此言甚是,孤原本也有此意,然入冬以来,四境频扰,坚守不出定能退敌,然东边高句丽,西边石氏赵国,气焰日盛,若不在北边突击一下,只怕来年必认为我燕国无人。”燕王甚为赞同恪儿之意。
    燕王对堂下大臣道“孤原本想先领军痛击宇文別部后携胜利之师,解辽东襄平之危局,但襄平存粮已然不多,汗弟又殁。孤欲亲帅大军,明日即前往,直击高句丽之都城丸城,定要搓搓其兵锋。”
    折冲将军慕舆根道:“大王以雄武之姿,亲临前线,将士振奋,必能一举力克顽虏,且襄平乃我国东边之锁要,与玄菟互为犄角之势,若城破恐辽东危矣。”
    国相封弈也分析了一下燕国局势,说道:“况且今岁入秋之后,赵国频攻我西部边境,虽说御难将军悦绾有善守之名,然西部边境压力甚大,兵马不可轻动,主帅也不能调往东部。现如今的襄平新任都尉乃崔益,此人投身行伍多年,高句丽应是不能遽破襄平,但恐时日日久,恐生变。”
    慕舆根对封弈此言甚为赞同:“多年前,宇文、段部、石赵三家齐攻我都城棘城甚急。然我大王披坚执锐,亲登城楼,士卒将士尽皆用命,况且高句丽乃一小邦,如此猛攻我襄平城,其国内守备定是空虚。”
    世子上前说道:“正是因为襄平守将乃崔氏族人,正应早早发兵。”
    “世子此说也不无道理。”燕王对崔氏还是忧虑,“但北边宇文别部骚扰我北境,只好另谋良将,谁可愿意领兵前往一战吗?”燕王巡视堂下诸将。
    慕容恪上前说道:“儿臣愿往,儿臣从今岁开春之际便招募各族强健之人,又得士卒两万。此乃生力之师,还未上阵杀敌,此战宇文別部乃小试牛刀。”
    “恪弟弟,去岁扬名燕赵之境,如今要声波辽东诸胡各部了。”慕容儁幽幽的说道。
    燕王语气略带一丝愠怒,说道:“世子,你恪弟也是为国分忧,你监国有功孤自是看在眼里,后勤辎重粮草,你都运转无差池,夫运筹策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你统筹调度有方,也是大功一件。你恪弟弟攻城拔寨,也是尽一个人臣的本分,你做好监国,为父也给你记功。”
    慕容儁赶忙谢罪道:“谨听父王教诲,我说这恪弟弟也是人中龙凤,扬名于诸胡,也是彰我大燕王子之雄姿。”
    燕王转变神色笑道:“世子,所言正是孤之意,有此胸怀,方能成人主。”
    “儿臣亦愿一同出征,愿试试手中之锋刃。”一阵响亮的声音从议事堂最后处传来。引得众人纷纷回头张望。
    “原来是阿六敦啊,今天你怎么不去进学啊。”燕王笑意吟吟的说道。
    “慕容霸,这军国大事你掺合什么,我带你来议事,已属违规,奈何你又口不择言。”慕容恪懊恼不已,连声止不住的埋怨慕容霸。
    燕王扬扬手,示意慕容恪先别责怪他,说道:“慕容恪,且听听我这霸儿怎么说”
    说着慕容皝招招手,示意慕容霸过来。
    “父王,这阿六敦,原是这庠学的刘赞忌酒归家去了,想来这议事堂听听,不成想他居然搅和了。”慕容恪说完向慕容霸瞅了一眼。
    “不嘛,恪哥哥,你可知古之名将霍去病,年方弱冠,北击匈奴,凿空西域,拓地千里,掳匈奴祭天金人,封冠军侯,有志不在年高。”
    慕容恪没好气的道:“那你现如今才年方十三,舞勺之年,你还不到舞枪弄棒的时候。”
    “我大燕国正处存亡之际,燕国男儿无不男子当战,女子当运。我们慕容族更应该人人请战。”
    燕王一改朝堂上的威严,只笑意盈盈的看着慕容霸,“哈哈哈,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如此却如此为国分忧,好,为父且问你,若当面之敌来犯,你欲何为?”
    慕容霸明媚的眼睛直盯着燕王,“阿爷,古之兵家所言:‘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阿爷若现在问计于我,我的回答那也是纸上谈兵。若我随阿爷出征之时问计于我,我定因势利导,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
    “小儿聪慧,我且问你,这些是谁教你的”燕王听罢,顿时来了兴趣。
    慕容霸此时已站在议事堂中央,丝毫不惧,慨然说道:“是我缠着恪哥哥教我的,恪哥哥弱冠之年即领军出征,我虚长到十三岁,恳请父王,让我作恪哥哥手下一员副将,听其调度。”
    慕容皝眼神一亮,微笑道:“我儿有如此之心,我心甚慰,不知恪儿意下如何。”
    “父王,刀剑无眼,军旅之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慕容恪面露难色。
    “唉,为父觉得,霸儿有如此之心,实属难得,今宇文別部小股骚扰,让这阿六敦熟悉熟悉军旅也未尝不失一件幸事,为父觉得做你的一员副将,也未尝不可。”
    “这……”慕容恪面露难色。
    这时慕容儁冷不丁的说道:“父王,我慕容鲜卑出自草原,原本就应该弓马娴熟。现如今,霸弟主动请缨,儿臣觉得这也是我慕容王族幸事,是向我燕国臣民做出一表率,恳请父王恩准。”庭上慕容儁侃侃而谈,“今我族迁居城郭,渐失我草原部族之骑射本领,我部族人自幼就应该弓马娴熟。霸弟弟,所提恰逢其时。”
    “世子,霸弟弟去,还太小了,唯恐有失啊。”慕容恪不无忧心的说道,“自古兵者,凶器也,若霸儿有任何闪失,我如何向父王,诸位王子,王叔交代。”
    “霸儿,来来,”燕王不自觉的抱住慕容霸,让其在王位上并坐。抚其头,问道:“为父且问你,你真的想去。”
    “想!”慕容霸毫不迟疑。
    “好,众将士听令”燕王直起身子,宣布召命。
    大家齐声道:“在。”
    “明日我自领大军,出击高句丽王城,以解襄平之围。慕容评,阳鹜随行附驾。”
    “遵命。”慕容评、阳鹜回道。
    “世子,慕容儁监国,国相封弈,居中调节,长史高诩暂领转运各军粮草辎重之职。”
    “是。”三人起身说道。
    “至于出击宇文部一事么……”燕王顿了顿“王子慕容恪自领所部人马,出击宇文別部。慕容霸。”
    慕容霸,正身回道:“是”
    “王子慕容霸,为慕容恪随行副将。”
    “遵命!”
    “为父另将所属之亲信卫队五百人交于你全权指挥,以壮军威。”说着慕容皝把自己身上的印信取下交给他,“慕容霸,还不快快接下。”
    “多谢父王。”
    “不可不可”慕容儁忙不迭回道,“父王以亲信卫队交于霸弟弟,自己身犯险境,儿臣窃为父王担忧。”
    “世子多虑了,军旅之事在于将帅同心,三军用命。为父在那支大燕的军队里,那这支就是我的亲率卫队。我大燕之军队,俱为我之亲为,我意已决,不得再谏。”
    “诺。”众人齐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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