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行至距山洞约三丈处,赵秉文于风雪中忽闻洞中有人讲话。震惊之下细听,原来是宋云属下的一些兵士口渴难耐,而达摩与赵秉文外出拾柴已大半日,烦躁之下,聚在一处发牢骚。
    一人道:“那胡僧不知领着那个叫赵…赵…他娘的,赵甚么来着,好生绕口。”另一人接口道:“赵秉文。老赵,连你本家人的名字都记不住,你这是有日子没喝酒,酒虫上来,记性跑了罢?”
    老赵啐道:“一个大老爷们,起个名字这么文绉绉的,就讨厌这些读书的,哪像我老赵,哼哼,赵铁牛,不仅这把子力气像牛一般,就是夜里干那事,也像牛一般。”周围人哄笑声中,一人笑骂道:“你卖嘴的功夫倒是像牛一般厉害。前些日需人出去拾柴时,只见赵秉文一个小孩与那胡僧出头,也没见你像今日这般有力气和胆气,站出来放个屁。”
    老赵强嘴道:“老子那是遵从宋大人的命令,没有大人的军令,便是外面这大雪崩塌下来,老子也是一动不动。要是老子去拾柴,不消两个时辰就回来了,哪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说起这小子,也不知与那胡僧到哪里拾柴去了,大半日了也不见回来,害得咱们弟兄饥渴难耐。不会是冻死在外边了吧?”
    周围众人有起哄附和的,有嘲笑达摩与赵秉文不自量力的,也有劝老赵积些口德的。老赵哂笑一声,不再言语。
    赵秉文在外面听到这些,脸红耳赤,心中暗愧,抬头瞧向达摩,脚步亦渐渐放缓。
    哪知达摩浑似未听到一般,仍是不紧不慢地朝洞中走去,但将终日不离手的锡杖交到左手,用右手摸了摸赵秉文的头,再微微用力拍了拍赵秉文的肩膀。
    赵秉文鼓足勇气,紧紧背上的木柴,硬着头皮与达摩继续前行。而适才发觉自己听力变强的惊喜也暗淡许多。
    众人见达摩与赵秉文归来,早有负责烧水做饭的兵士迎上前来,劈手夺过木柴,呛声道:“拾个柴火也慢得像头猪一般,害的老子被宋大人骂不会运筹使用柴火。这大半日的,便是出去个娘们儿也回来了。”
    一人冷笑道:“辛老鬼,你怎能如此说我们小兄弟?人家年纪虽小,却比我们这些人强多了,强出个头也在情理嘛。”
    赵秉文听这口音正是老赵,脸颊更烫。在一旁的张虬张口欲言,瞅了瞅周围近百名的士兵,便不再吭声。赵秉文正不知如何解释,旁边走来一名青年,瞧服饰似是一名低阶军官,皱眉道:“你们少说几句。瞧这孩子身上的衣服破了不少处,定是拾柴时弄的。嫌慢明日你二人出去拾柴。”辛老鬼与老赵讨了个没趣,低声骂骂咧咧地去生火烧水了。
    青年军官转而对赵秉文道:“小兄弟,你这毡衣已破,可巧我出门时还多带了一件旧棉衣备用,便送与你罢,虽有些大,套在外面也可御寒。”
    赵秉文心下感动,连忙推辞。青年军官摆摆手,径自回身取棉衣去了。
    青年军官路过取火烧水处时,另一名服饰与他一般的军官正斥骂辛老鬼与老赵:“不长眼的狗才,做好自己的活计没有,就四处撒泼,还让人骂了回来。你俩若是本事,也混个半职,再得着宋大人的抬举,那时便也不用再听我的训斥、瞧我的脸面颜色了。”正骂间,觑着青年军官走过,恍如乍见,阴阳怪气道:“嗨,孙兄弟,你瞧我手下这两个狗才,整日正事不做,只知游手好闲。往后他二人再有甚么差池,兄弟你只管告诉老哥,老哥我狠狠地训斥他们。”
    青年军官强笑道:“陆大哥,兄弟我还是从你手下出来的,怎敢如此。”“哈哈,那都是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兄弟年纪轻轻,又蒙宋大人喜爱,前程不可限量啊。”
    青年军官取上棉衣,正要回去交与赵秉文,在远处端坐的宋云清咳一声,唤住他:“长翎,你且过来。”
    孙长翎赶忙过去,道:“大人有何吩咐?”
    宋云道:“你这禀性何时才能改过。为一外人,你又何必与陆黯不和?且不说他的武艺为你们众队长之冠,今次随我出使的两队中多有他带出来的人,便是他与户部张大人的关系,你也须谨慎小心。他日你若掌兵,少不得与户部来往。这次出使前,我力排众议升你为队长,陆黯便颇有微词。你可要心中有数啊。”
    孙长翎恭声道:“长翎知道了。长翎定不辜负大人深恩厚义。”
    入夜,洞中众人吃过晚饭各自休息。赵秉文在角落欲运气行功,但日间众人的话语犹鸣在耳,始终静不下心来。
    张虬于远处瞧达摩与赵秉文不在一处,便蹭了过来,大手一拍赵秉文,正欲安慰几句,哪知左手刚触及赵秉文后背,一股内力立时涌来,将张虬震了个趔趄,退出丈余。
    张虬大惊,忙上前仔细端详赵秉文,只见赵秉文太阳穴已隐隐凸起。
    赵秉文正暗自烦乱,忽见张虬的古怪行为与表情,不禁问道:“胡子张,你怎么了?”
    张虬回过神来,忙问:“这些天你都做甚么了?”
    赵秉文挠挠头,不解道:“就是随大师拾柴,然后回来吃饭睡觉啊。”
    张虬暗想:“难道那名胡僧每晚在帮这小子打通经脉,使得他身具内功?但也不能长进的如此神速罢?看来这胡僧确是达摩祖师,不会错的。”
    张虬正待再言,忽见远处达摩站起身来,慢悠悠地朝这边走来。张虬脸色一变,慌忙溜了回去。
    达摩只做未见,走过来盘膝坐在赵秉文面前,问道:“小檀越为何今夜不曾修行?”
    赵秉文惭道:“大师,今日因我之过,令大家饱受饥渴,心实难安,故无心修行。”
    达摩微笑道:“贫僧有一名弟子,深得禅学精髓。开悟前也曾有你之惑,称自己心未安宁,求贫僧助他安心。”
    赵秉文好奇道:“那大师是如何帮他安心的?”
    达摩不答,转问道:“那日贫僧找寻山洞,小檀越孤身追来时所讲的话可还记得?”
    赵秉文略略想后答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达摩继而问道:“小檀越认为这只是肉身上的修行么?”
    赵秉文一愣,沉思良久,忽放声大笑。笑声在洞中激荡不已,久久未曾平息。
    洞中众人有的早已歇息,被赵秉文的笑声从睡梦中惊醒,且震的人人心魄不宁,纷纷怒喝。只有陆黯与孙长翎心中暗惊。陆黯心道:“这小崽子的内力竟如此浑厚,倒是走眼了。他日切要小心。”孙长翎心道:“赵兄弟年纪不大,内力却如此惊人,教人佩服。真个是山外有山。”而张虬适才已然知晓,倒未过多吃惊。
    赵秉文骤然收声,揖礼而拜达摩,喜道:“多谢大师点化,小子自此无惑。”忽又道:“大师当日也是如此解答您的弟子么?”
    达摩摇摇头,道:“法器不同,方法自是不同。”顿了顿,又道:“小檀越,观你宅心仁厚,慨然有志,且所学应为渡世之学。时下纷争不已,万民倒悬,望你日后能止戈为武。”
    赵秉文沉吟片刻,郑重道:“谨记大师教诲。小子粗鄙,窃以为,若无太平,百姓食不果腹,人人自危,甚至性命朝不保夕,那渡人便也无从谈起。而若是人人心怀善念,普施义举,马放南山,铸剑为犁,天下纷争便也消弭。渡世与渡人,应互为因果罢。”
    达摩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诵了声佛号,径自闭目打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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