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依然不减。
    这日,赵秉文拾过柴,自树上轻轻跃下,姿势虽显僵拙,落地时动静却极小。赵秉文只道自己年少身轻,且地上积雪皑皑,也未过多喜悦,拍拍衣襟,自去拾取地上的枯枝。正待要返回山洞,却被达摩叫住,道:“小檀越身形愈发矫捷了。今日时辰尚早,不若贫僧再教你些拳脚以健体强身,如何?”
    赵秉文一怔,随即大喜,不迭应好。
    只见达摩信手将锡杖掷出,笔直入地三寸,然后两腿开立,头端平,口微闭,含胸直腰,蓄腹松肩,全身自然放松,呼吸深吐长纳,气息悠绵。转瞬双拳迸出,其势如虎,并一边演练、一边口授要诀。达摩传授赵秉文的正是入门功夫罗汉拳,一招一式虽无花哨,但由达摩演练出来,却是内力雄浑,刚猛无匹。
    赵秉文凝神屏气,站在一旁仔细瞧着,生怕漏过一招半式。
    半盏茶的时辰,达摩演练完毕,收拳敛足,拾起锡杖,问道:“小檀越可曾记好?”
    赵秉文不答,冥思沉吟。达摩也不催促,径自走向数丈开外的山脚下,探出右手在山石上一抹,碎石窸窣而落,再以食指为笔,在平整的石壁上写着什么,写完后从怀中掏出个包袱,置于手旁石缝中,便纵身跃回赵秉文身旁。
    此时,赵秉文正依记忆一拳一拳地练习。
    赵秉文习武日短,若是常人,此时正应扎马、背诵入门口诀,然后再内培元气,外练招式,非数年苦功无以小成。若要大成、甚至臻于化境,更是所需不知何年。但赵秉文天资聪颖,又存着苦学武功,先救亦萱、再报父仇的念头,所遇更是不世出的武、禅宗师达摩,传技授艺因材施教,不拘常理,当日二人初次外出拾柴,达摩所传口诀,正是自己两大内功绝学之一的《易筋经》。随后十余日,白天以负重攀山、飞纵拾柴引导赵秉文调息吐纳、行气运劲,夜间再以举世无双的内力为赵秉文打通经脉,助他培植内功,且西域雪山环境气候之恶劣,较中原岂止十倍,修行事半功倍,这不足一月的修行,已抵常人十年之功。
    半个时辰过后,赵秉文渐渐开始纵横开阖,冲、撞、隔、点、压之间,一拳紧似一拳,愈练愈快,每拳发出,已隐隐挟有呼呼之声。
    赵秉文物我两忘,深浸其中,待又练了一遍、吐气收功时,忽发现天色竟已擦黑,惊骇之下,回首望向端坐的达摩,怯声道:“大师,今日又晚了。”
    达摩起身抖抖僧袍上的雪,微笑道:“回罢。”
    路上,赵秉文运功遍行周身经脉,提气飞纵,疾驰掠影。未过多时,二人已望见山洞。赵秉文心急之下,未发现通过练拳,自己对内力的运用愈加娴熟,修为亦有所精进。
    来到洞口,赵秉文吞咽口水、轻咳两声,润了润有些发紧的喉咙,硬着头皮迈进山洞。
    甫进山洞,只见一个矫健的身影迎了上来,赵秉文瞧去,正是孙长翎,心中暗松了口气。
    不待赵秉文说话,孙长翎笑道:“小兄弟。我瞅着今日风雪更猛于昨日,只恐你们找不到柴,哪想就拾回这般多。张诚,赶紧将柴接过来。”说罢,转头间扫了辛老鬼与老赵一眼。老赵本欲说话,被辛老鬼扯了扯后襟,使个眼色,又瞧了瞧陆黯,老赵会意,不再开口。
    张诚叫一名本队的士兵,接过柴,笑问:“辛老哥,柴给你放到哪里?”辛老鬼皱眉道:“兄弟,后半晌老哥实在渴的厉害,捂在怀里的两壶水,是留给宋大人的,他老人家每日忙得紧,身子担着天大的干系,我便是渴死了也不敢用这水。那位小兄弟拾柴又晚了些,我不能生火烧水,便吃了些雪止渴,哪知适才腹痛起来,浑身不得劲,怕是吃坏了肚子。这柴……哎呦。”辛老鬼在地上打滚只叫腹痛,不再答话。
    张诚见状无奈,转向陆黯,正欲开口,只见陆黯瞪向张诚身后,叱道:“平素我都怎么教你们的,站如松、坐如钟,你们三个狗日的成什么体统?没人管教么?什么事都要老子操心,看老子不踢死你们!”说罢,骂骂咧咧大步越过张诚而去。
    张诚苦笑,望向孙长翎。孙长翎摇摇头,示意张诚就地生火,开始取雪烧水热饭。
    与张诚一起烧火的士兵低声骂道:“娘的,仗着自己是陆黯的人,整日偷懒耍滑。孙大人也是能忍,恁怕他怎的。这次随宋大人出来,我们二队整日受他们一队的腌臜气。”顿了顿又道:“孙大人何苦如此抬举这个姓赵的小娃娃?连带着弟兄们一起遭罪。”
    张诚道:“只管做活。孙大人自有主张。”心下却也是百般不解。
    自风雪骤起,已近二十日。达摩与赵秉文仍是每日拾柴、练功,洞外积雪连天,众人用水自是无虞,但宋云队伍所带干粮已所剩无几。三日前宋云下令,每人按平时口粮的一半发放,队伍人心浮动,因食物引起的口角、乃至争斗日渐增多。因有赖赵秉文与达摩拾柴,宋云便让陆黯每日也给达摩、赵秉文和张虬发些口粮,但负责发放口粮的士兵,对三人诸多诘难,所发均为受潮、霉变的口粮,甚至克扣份量。张虬每日抱怨,但宋云充耳未闻,陆黯置之不理,也是毫无办法。而孙长翎则隔日暗中接济赵秉文一些。
    赵秉文眼见这些,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当日被胡子张带到城外时,只因王家密室的宝物有了些许希望,胡子张那贪婪的神情,血红的目光,扭曲的嘴脸,癫狂的笑声,令赵秉文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再不敢深想。
    一日深夜,赵秉文正在酣睡,忽听耳旁有人唤他,惺忪间看到正是达摩,道:“小檀越休要出声,且随贫僧出去。”
    赵秉文抖擞精神,随达摩贯出山洞。
    来到洞外,赵秉文忽觉眼前一亮,如雷击一般怔在原地,半晌才道:“大…大师,我可是瞧错了?风雪停了?”
    达摩微笑道:“这便是贫僧叫小檀越出来的缘故。且随我来。”说罢转身飞纵。赵秉文按捺心情,几个起落紧随达摩而去。
    虽是夜间,但此时赵秉文内力大进,耳目所及,早已超过江湖一般好手,又值白雪映月,故赵秉文行进丝毫不慢。
    达摩跃至山顶,缓缓走至崖边,单手执杖,负手而立,双目遥望东方。
    不多时,赵秉文随后而至,只见皓月当空,星稀风清,四周万籁俱寂,达摩法身如松。见此情景,赵秉文紧忙躬身垂手,屏息侍立。
    约一炷香,达摩轻叹道:“南北分立,众生倒悬。煌煌震旦,一至于斯?”继而缓声道:“小檀越,贫僧传你的罗汉拳与韦陀掌可曾记熟?”赵秉文恭声应道:“业已记熟。”
    达摩微笑道:“缘起缘灭。今日风雪已止,贫僧这便要西归,临行前再传你伏魔棍法,能学多少,就看小檀越的造化了。”
    赵秉文立时呆住,双目泛红,颤声道:“大师要走了?”
    达摩诵了声佛号,“贫僧以杖为棍,小檀越瞧仔细。”
    雪岭之巅,清辉如水。远远望去,一名老僧奋威舞杖,一名少年执礼旁立。
    一声暴喝,达摩倏地顿住身形,深深地看了一眼赵秉文,和声道:“秉文珍重。”遂施然离去。
    赵秉文紧咬下唇,热泪泉涌而下,跪拜于地,再是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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