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延轩伸出三根手指:“其一,甘肃乃是西北重镇,列于九边,马市不仅仅关系税赋,亦关系着边防重担;其二,今上年富力强,雄心壮志朝野皆知,不光甘肃,两广亦派了人去,要把海盗打回东瀛。顾大人在当地极有威望,故地重游,与旁人相比事半功倍。第三么....”
    他笑道:“换成旁人,是为了仕途、名声、报皇恩,到了顾大人和两位顾贤弟这里,身上还多了一层,此番必定要翻身,自此重整旗鼓,扬眉吐气!”
    顾许之“好一个扬眉吐气!”端起酒盅“小弟敬七兄一杯。”
    两人相对饮了。
    顾许之放了酒盅,文绉绉道“小弟还有一事,向七兄请教:小弟与家父家兄在西北,去年听说改朝换代一事,虽离得远,亦听得胆战心惊。”
    说着,顾许之用筷子沾酒,画了一方四四方方的东西,随即抹去,笑道:“这位既不在朝中,咳,风云变幻的,不知什么情形。今上虽开了恩科,说句实话,便是换成小弟和兄长,一时间,亦不知道该不该赴考。还是七兄有胆识,有魄力。”
    意思便是:当今皇帝得位不正,能不能坐稳江山,谁也说不准,曹延轩为什么赶赴当今皇帝的恩科?
    曹延轩答得坦诚,“哪里,不瞒贤弟,愚兄亦是思来想后,在家里和兄弟、伯父叔父说过数次,始终拿不定主意。”
    他把自己屡次遇到守孝的事情讲了,“拖了数年,拖得没了锐气精神,拿定主意赶赴下一科,没想到,又遇到去年的事情。我在家里想了又想,不怕见笑,去庙里求神拜佛,求了个上签,就这么,就来了京城。”
    又笑道“还是云娘的主意。”
    他起初叫纪慕云“云娘”,后来两人交心,在无人处便叫“慕云”,今日当着顾许之,自然不好意思,便换回“云娘”。
    对他的坦诚,顾许之是满意的,却说“七兄口中的云娘,难不成,便是舍妹?”
    曹延轩愣了愣,笑道“顾贤弟玩笑了,自然便是云娘。”
    顾许之哦一声,慢吞吞道:“七兄是志诚君子,小弟一见如故,又曾经帮过我们家的大忙,小弟家里不胜感激。说起来,有一件事情,想请七兄援手。”
    曹延轩已经隐约猜到这位顾二郎的意思,拱手道:“不敢,请顾贤弟直说。”
    顾许之便道:“不瞒七兄,家母有个嫡亲堂妹,嫁了金陵城一位秀才,因这位姑父身子骨弱,科举上没有再进一步,直接到了我父亲身边做了文书,姨母便跟着我母亲。”
    “姨母命数不好,生慕岚表弟的时候去世了,家母便把云娘和慕岚表弟当做亲生的,我和我兄长也把表弟妹当成嫡亲弟妹。”顾许之收起了嬉笑,肃容道:“家父坏事那年,表妹十五岁,表弟才十岁,与我们家匆匆分别,回了金陵。一别十年,家父家母、我和兄长嫂嫂对两位弟妹十分挂念,万万想不到,姑父体弱,表弟正是用功的时候,表妹一时糊涂,考虑不周全,做了旁人的妾室。”
    听到这话,曹延轩心里想的是纪慕云说过“太太叫去,以为是给我做媒”心里十分愧疚:王丽蓉最后变成什么样子,为了拿捏自己做了什么事情,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若是好心肠的东主太太,给纪慕云介绍个读书人,以纪慕云的人品,能把日子过得好好的,也能照顾弟弟父亲。
    曹延轩便说:“这件事,是我....”
    顾许之摆一摆手,直接道:“表妹跟着家母长大,是家里心头宝,掌中珠,冷不丁的端茶倒水,服侍别人,心里的苦楚就不用说了,家母想起来就夜不能寐。七兄亦有女儿,自然能体会到家父母、愚兄弟的心。七兄大人大量,不如,给表妹一张切结书,放表妹回家来,也算好聚好散,如何?”
    作者有话说:
    ? 第126章
    顾许之与曹延轩想象的不太一样。
    纪慕云说起二表哥的时候, 眼中流露出孩子似的喜悦,絮絮地讲“给我捉蝈蝈”、“从外面掏了螺蛳壳的小盒子给我,我专门放戒指,后来回金陵的时候找不到了”、“有一回二表哥不爱读书, 姨母说, 若我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二表哥就说好啊,到时候让我扮成男的去考场, 他当女的好了, 反正姨母给我准备的嫁妆一辈子吃不完....”
    一句话,二表哥活泼贪玩, 不如大表哥稳重勤奋, 是典型的家族次子。
    面前的顾许之却行事周全, 沉稳机智,嬉笑之间就把事情摊开来:顾家要替纪慕云出头, 自己想把纪慕云母子带回去,没那么容易。
    曹延轩一点也不生气, 反倒颇为欣慰,“这话从何说起?愚兄曹延轩从无此意。顾公子, 云娘入我府以来,贤惠细心, 体贴温柔, 向来得我和家里人看重,如今又有了昱哥儿。我女儿在家中排行第六,跟着云娘丹青针线, 长子也待云娘昱哥儿十分亲近, 家里人是知道的。”
    说到这里, 曹延轩眉宇间如磐石般坚定,“曹延轩今日放一句话在这里,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云娘在我身边一日,我自会照顾她、呵护她一日。切结书什么的,再也休提。”
    “贤惠细心,体贴温柔,嘿嘿,我家的姑娘知书达理,才貌双全,不比京城王公贵族的女儿差什么,放到你家就是日日伺候人的!”顾许之把脸一板,瞪圆了眼睛,唾沫喷的老高:“曹七爷,实在是不合适,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一拍两散吧。”
    曹延轩离席而起,深深一揖:“顾公子,我已于云娘有白首之约,我离不开云娘,云娘也愿意留在我身边,还请顾公子和顾老夫人成全。”
    顾许之也站了起来,肃容道:“曹七爷,我表妹是个妾室,你说什么离得开离不开,未免太欺负人了。再说,你说的情深义重,待你续了弦,置我表妹于何地?置你续弦于何地?”
    “顾公子,我发妻去世,从未想过再娶。”曹延轩平静地道,“云娘进了我府,读书针线样样来得,我本来以为,她随着纪掌柜....”
    他把近几年间和纪慕云的事情大致讲了,从得知她和顾家的关系,到去年交心,再到今年把身边的事情交给她,不夸张不隐瞒,话语十分诚恳。
    顾许之听得认真,也不插话,等他说完才道:“曹七爷,照你说,去年你就知道云娘是我们家的姑娘,打算扶正云娘那个时候,我们父子还在西北挖沙子,真是承蒙你看得起。不过,这话到底是真是假,也只能糊弄整日不出门的妇道人家。”
    意思是,光嘴上说有什么用?你早干什么来着?
    曹延轩答得坦诚:“顾公子,不瞒你说,我族人众多,上有伯父兄长,下有没成年的儿女,旁的好说,婚嫁之事所虑颇多。我视云娘如珠宝,云娘在旁人眼中,已经定了身份。”
    他把自己的为难之处一五一十讲了,“我本来想,过个三五年,离了翰林院,到外面山高水远的,把事情办了,也跟云娘商量了。今年元月听说顾大人的事情,倒松了一口气,想早日把事情办了,家里的事也有人操持,上月纪掌柜和慕岚过来,我就把事情说了。你们家到了京城,就急急赶来了。”
    顾许之立刻抓住他的话:“曹七爷,照你的话,已与你发妻家里交代清楚了?”他点点头,“正是。”
    “好。”顾许之拱了拱手,沉声道:“既如此,请七爷把尊夫人娘家的手信带过来,安一安家母的心。”
    曹延轩爽快地应了,“容我回府一趟。”
    顾许之深深一揖,神态十分诚恳:“辛苦七兄,小弟就在此等着,待七兄归来再把酒言欢。”
    一下子又亲热了起来。
    曹延轩哭笑不得,觉得这位顾二公子实在是个妙人,当下告辞,出门去了。
    顾许之客客气气送到大门处,目送他上了马车方转身,回到屋里看了看只动了两筷子的席面,拈起一块鸭掌放进嘴里。门帘动了动,一位穿着海棠红衣裙的年轻女子进来,嗔道“二表哥!”
    “哼哼,关键时候,还得当哥哥的给你撑腰吧?”顾许之饿得很了,抓起筷子卷了一卷凉掉的烤鸭吃了,又熟稔地把盘里的菜肴铺的匀些,这样一来,旁人就看不出来了。“你就老老实实等着吧,若姓曹的说的是实话,还则罢了;若他糊弄你糊弄我,你就收拾东西,跟着我们去甘肃。”
    “他才没糊弄我。”纪慕云对曹延轩有信心,又不忍伤了表哥的心,跺跺脚,回后堂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曹延轩双手把一封启了封的书信递到顾许之手里,轻轻松了口气。
    元月底,他给远在金陵的王丽华写了信,由大管家的儿子曹秉寿送了过去,三月九日收到了回信。
    就像他猜测的,王丽华听说曹延轩“不打算另娶,扶正纪姨娘”,顿时喜从天降:
    王丽华夫妻和王丽蓉一样,怕曹延轩娶了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做续弦,一口气生几个儿子,珍姐儿是嫁出去的姑娘,花家又落魄了,说不上话,到时候宝哥儿人单势孤,在家里被排挤的没地方站。
    曹延轩今年三十余岁,到死的时候,家里的财产早被续弦和后面的儿子瓜分殆尽,留个空壳子给宝哥儿,有什么用?
    纪姨娘是王丽蓉亲手选的,虽生了儿子,却是小妾扶正的,父亲弟弟是秀才没错,什么时候、能不能考中举人进士还是未知数,宝哥儿媳妇的父亲最次也是个二甲进士。这么一来,纪姨娘对上宝哥儿的媳妇就没有底气,占不了上风。
    再说,王丽华夫妻到西府的时候,见过宝哥儿和昱哥儿亲亲亲热热的,就算纪姨娘再生了儿子,有昱哥儿在,就不会和宝哥儿搞得太僵。
    纪姨娘已经二十多岁,生了儿子,过两年新鲜劲过去,在曹延轩面前有多少体面还说不准,比娶进一个年轻貌美、官宦世家的续弦强多了。
    王立华夫妻一商量,觉得这件事情好得不能再好,二话不说,立刻写了同意书,又为防万一,到官府报了备,把信送了回来。
    顾许之目光一扫,就把整封信看完了,脸上满是喜悦,喊来纪慕岚“给你姨母送去”,拍着曹延轩肩膀,亲热的不能再亲热:“一来一回地,劳动七兄大驾,小弟有不当之处,还请七兄看在家母和舍妹的份上多多担待,来,小弟自罚三杯。”
    有这样的亲家也不错,有实力有手段,关键是有心,曹延轩欣然入席,两人对饮起来。
    后宅正屋,米氏认认真真看完了信,给杜茹英读了,“娘,确实是云姐儿说的日子,送到官府报过备的。”
    杜茹英眼睛不好,东西看的模模糊糊,却能看到信纸上的大红印戳,顿时心花怒放,“云姐儿是个有福气的,十岁那年在庙里算过,命里带富贵,有两个儿子,能活到郭子仪的岁数。”
    郭子仪是唐朝平定安史之乱的臣子,活到八十岁,被后人传唱成《醉打金枝》和《满床笏》。
    坐在炕角的纪慕云汗颜,幼年不懂得,现在想起来,那座寺庙不是什么千年古庙,高僧大概是想姨母多布施些银子....
    她如今是犯了错的,耷拉着脑袋,动也不敢动。
    杜茹英已经和米氏夸奖起曹延轩来:“是个实实在在的。男人再好,一门心思糊弄你,谁受得了?只有踏踏实实的,有什么说什么,才是过日子的人。”
    不用说,曹延轩和顾许之的对答,有纪慕岚传话,屋里三个女子知道得一句不落。
    米氏掩袖而笑,提醒道:“娘,这两日来,二叔讲话有些直白,别让曹七爷挑了理。”
    若曹延轩把纪慕云当妾室,顾家不必和他客气,找机会带人走了便是;如今曹延轩正正经经打算把纪慕云扶正,便是自家姑爷了。
    杜茹英提起精神,仰着脸想了半晌,“我手里好东西都没了,还有个翡翠豆荚的摆件,你拿出来,给了姑爷。”
    米氏一听就知道,那摆件是公爹送给婆婆的生辰礼,这么多年,婆婆也舍不得卖,忙道:“娘,那豆荚适合女人家,给姑爷不合适。二叔今日在京城逛了逛,带回些把玩的小东西,打算充门面的,有个翡翠鼻烟壶我瞧着合适。”
    纪慕云一听,忙过来靠在姨母肩膀:“姨母~当初您舍不得给我,可不能便宜了他。”又给嫂子使眼色,米氏笑着去了。
    杜茹英嘟囔着“小里小气的”,毕竟舍不得,便不提豆荚的事。又挑剔起曹延轩来:“年纪大了些,儿子都快成亲了,你说说你,挑了这么个人!”
    纪慕云软绵绵伏在姨母臂弯,撒娇道“都是我的错,还不行么?”杜茹英又心疼了,抚着亲手养大孩儿的黑发,“我的儿,也不能怪你,都怪你父亲。”
    又过一时,外面两个吃饱喝足,曹延轩说“想给老夫人行个礼”,顾许之欣然带路。
    进了后院,杜茹英穿一件松花色对襟素面褙子,梳了个规规整整的圆髻,簪了银簪,由孙子服侍着坐在正屋太师椅中,米氏回避了,纪慕云垂手立在姨母身边。
    曹延轩恭恭敬敬行了礼,“老夫人安好”,杜茹英眯着眼打量他,觉得个子高,皮肤依稀也白净,便高兴起来,如家里人一般称呼曹延轩“七郎”。之后她问候了曹延轩家里,递了个湖色荷包过去“戴着玩吧。”
    两人像亲戚一样说着京城干燥的天气、西山红叶和东来顺的涮羊肉,曹延轩说到大多数老年妇人感兴趣的拜佛,“您若想去,叫云娘陪着。”
    杜茹英算算日子,“相国寺定是要去的,我们最多带到佛祖诞辰,端午节是等不到了许之?”
    释迦牟尼佛诞辰是四月十五日。
    顾许之咔嚓咔嚓吃果子:“西北路远,热了不好赶路,最迟四月底就得启程了。”
    杜茹英笑眯眯地,“可不,日子过得可真快。”
    曹延轩恍然大悟,笑道“今日晚了,明日我回家里,和伯父商量商量日子,因订的急,若仓促些,老夫人和顾贤弟莫怪。”
    杜茹英喜滋滋的,“哪里的话,捡日不如撞日,千里姻缘一线牵。只要亲家没意见,我们家高兴还来不及呢!云娘。”
    纪慕云乖乖过来,扶着姨母手臂,杜茹英不由伤感起来,“这孩子到我身边的时候,和昱哥儿差不多高,如今也当娘了。七郎,我和二郎、她嫂嫂与云娘分别十年,今日匆匆一会,眼瞧着又要分别,不知什么时候再相见。”
    曹延轩劝了两句,心里已经有准备,果然,杜茹英接过帕子,说道“想给你商量,若是家中无事,让云娘和昱哥儿陪陪我和她哥哥嫂嫂。”
    果然是慕云的亲姨母,曹延轩心里苦笑。事已至此,索性把事情做到最好,他爽快地应了,“理应如此。后日我休沐,过来陪老夫人走动走动。”
    纪慕云悄悄看他,眼波如秋水,只一眼便垂下目光,曹延轩给她一个“安好”的微笑,顾许之在一旁看见了,觉得这位曹七郎更加顺眼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27章
    三月二十四日, 曹延轩睁开眼睛,身边空荡荡的,耳边安安静静,令他有点不习惯平日这个时候, 纪慕云正对着梳妆镜挑选钗簪, 枕边是干净整洁的衣裳, 窗边花觚插着鲜花,空气中是淡淡的百合香, 待他洗漱一番, 昱哥儿已经蹬蹬瞪跑进来叫“爹爹!”
    如今成了孤家寡人。
    他苦笑着,也不用小丫鬟服侍, 自己穿了衣服, 洗漱过后本想去外院吃早饭, 又一想,见了曹延吉、三爷难免多费口舌, 便改了主意:“弄点简单的吃食”。
    绿芳、菊香和丁兰跟着纪慕云在外,留守竹苑的是莺歌, 忙忙端了点心、切了熟食,冲了油炒面和纪慕云平日吃的杏仁茶, 曹延轩填饱肚子,便出府而去。
    白日见了鲁常宁, 像平日一样聊着邸报和女儿侄儿的婚事, 曹延轩难免有些不自在:媛姐儿五月嫁人,杜茹英昨晚的意思,自己四月底之前, 便要娶纪慕云了。
    他只好岔开话题, 说起丁磊和詹徽女儿的婚事, 傍晚回到府里,派个人给西直门顾家送新鲜瓜果,直接去了六爷的院子。
    如今曹府里面,曹慷和曹延轩每日早出晚归,三爷六爷逍遥自在,想做什么做什么。曹延轩到时,曹延吉正在堂屋喝茶,一看就是专门等着他的。
    “六哥,我有件事。”他毫不客气地坐到曹延吉对面的太师椅中,朝站在屋角的丫鬟挥挥手,“要跟你商量。”
    他平日是来惯的,丫鬟们鱼贯退下,从外面关上屋门。曹延吉却抢先开口:“老七,小十五呢?”
    曹延轩拿过一只粉彩喜鹊登枝茶盅,给自己斟茶,“与纪氏在纪氏姨母处。”
    在曹延吉心里,和六太太想的差不多:妾室夜不归宿,失了贞洁,就不能要了,不能再留在身边。不过,以曹延吉对堂弟的了解,不可能把生了儿子的纪氏处置掉,顶多打发到庄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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