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庄丝若老师,我将要负责接下来连续好几堂的中医基础导论,我想要将丑话说在前头:我从不认为中医会输给西医,我也不想让唸中医系的学生,存着一种打混的心态。
    我知道某些学校的中医系学生,包括中西医双主修的那种,会有一种『中医课堂可以随意敷衍了事,只有西医需要认真听讲』的想法。
    但是我在这里可以很明白地说: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的课堂上!我们既然读的是中医系,将来要当的是中医师,那我们的中医就一定得认真听、认真唸,只能比学西医时更认真,而没有混水摸鱼的这种事。」
    庄丝若穿着一袭深色素面套装,盘发于髻,戴着一副胶框眼镜,又陈述着一套老古板的严师训词,若是不仔细盯瞧,梁起风还以为眼前说话之人,是个五六十岁的大长辈呢!
    「ㄟ这个庄老师,说起话来的严肃感,怎么这么像我国中时候的训导主任啊?那个时候我们都戏称训导主任是老姑婆,狠一点的还叫她老处女。」
    但是这庄老师,可有这么老吗?
    梁起风坐在第五排的座位上,其实隔着讲台有段距离,他没能很清楚地细看到庄丝若的五官,只是觉得眼前主讲者的口吻,像是一个陈年的老古板,但是其身形直挺而尚玲瓏,语音清亮又乾净,似乎没有很苍老。
    但他其实也不在意这个庄老师的年纪,反正就是一个很严肃的女老师,想要用古早过时的方法来威吓学生罢了,把大学生当成是国中生来点名,甚至是当成小学生来随堂考。
    反正,就算自己考差了又怎么样?
    结果,还真的会怎么样……
    「谢羽玄同学,请你今天课程结束后,前来我办公室一趟好吗?」
    原来随堂考考差了的话,还真的会被关切。
    庄丝若老师在负责了两堂的「中医学导论」授课后,终于忍不住于下课铃声响起之际,亲自走到第五排座位的梁起风前方,当面做出了这个「来我办公室一趟」的邀请。
    梁起风当然知道,这不是个善意的邀请,这一定是个兴师问罪的约谈之举,只因为他在前两堂的中医随堂考时,都是直接交了白卷。
    虽然他对于中医考试的成绩不很在意,但也无法对授课老师的吩咐置之不理,于是梁起风只有硬着头皮来到老师的办公室。
    庄丝若老师,其实是个还算年轻的老师,职级还是助理教授,而不是正教授,不过通常在校园里,基于对老师的尊重,不管是教授、副教授,或助理教授,大家都还是习惯称呼为「教授」。
    虽然庄丝若年纪尚轻,应该才三十二三左右,但她教学严谨,课堂上也甚少说笑,加之衣装打扮都偏朴素,头发也盘了个老气横秋,以致于梁起风初起在课堂上遥见她时,还以为她至少都四十好几了,是直到被请至办公室约谈时,极近距离看视到庄丝若,方才发现她真的没有多老,甚至像是比自己的年纪还小,而且眉目清秀,五官是很端正的。
    明明是个还算秀丽的年轻女老师,干嘛把自己打扮成个老姑婆的样子?是怕自己在课堂上没有威严吗?也对,她的年纪可能会比一部分学生还轻,如果她不摆老装严肃的话,可能会让我这种已经比较油的社会人士,给欺压过去。
    梁起风莫名地替庄丝若觉得可惜,好像一块好材料却被画坏了的感觉。
    「梁起风同学,你能否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前两堂课的随堂课,都直接缴白卷?」
    庄丝若眉头紧皱,看似仍憋着怒气,以手比指着办公桌上,两份空白的随堂考卷。
    梁起风想起了自己的小学老师,当年把学生叫到办公室训话时,好像也是这般光景,庄老师只差没有一手插腰、一手还拿着藤条罢了。
    也许是觉得有种莫名的恶趣味,梁起风自嘲似地笑了一笑。
    「有甚么好笑的吗?」庄丝若对于梁起风的态度不满,问道:「你是故意不写考卷的对吗?我来这里任教两年了,从来没有改过零分的考卷,而且还是完全空白的!」
    「因为我不会写。」
    「为什么不会写?难道你没有准备过入学考吗?这些不都是入学考的考古题而已?」
    「我是真的没考过啊……」梁起风心里无辜地想,却当然不敢这样讲,而是回答道:「考试是考试,考试只是为了进入科系的一道门槛而已,但是一旦成为医科生,开始学习怎样医治患者了,就必须实事求是,这些中医考古题的答案,都无法真正解决人体生病的问题,或者应该说……不只是答案部分,根本是连题目都出的有问题!甚么中医基础理论,专讲一些不知所谓的内容。」
    「你对中医有意见?」
    「对,我有很大的意见!我无法认同这些,我无法从中医的语言中,去搞懂我学习的东西。甚么五行相剋、甚么金木水火,这个在讲啥?对看病有帮助吗?这个是在搞星相?还是在讲人体?要讲阴阳五行玄学,不必来医学的殿堂讲,也不必叫医科的教授讲,学生自己去学星相卜卦、学塔罗牌算命就好。」
    「你若是这么看不起中医,为什么要考进来?」
    「我想当医生,我想帮人治病,但是我考不上医学系,我只能考上中医系。」
    「你把中医系当成是备胎、是次选?」庄丝若似乎在压抑自己的怒气。
    「不是次选,而是不得不选。」
    「原来你不认同中医的基础理论?打从心底抗拒,所以乾脆连作答都不愿意,寧愿交白卷。」
    「我也想要认同中医啊!问题是你们教授中医之人,得要拿出足够说服人的证据啊。」梁起风开啟了批判道:「西医学的肝指数高就是高、肾功能差就是差,抽个检验就一翻两瞪眼;但你们一堆中医呢?把脉就说人家肝火大的、说人家肾亏虚的,结果我送去检验,肝功能肾功能通通都没问题!到底你们为什么要乱扯一通,吓唬病人?」
    「你送去检验?」庄丝若有点疑惑梁起风的陈述。
    「喔我是说……我的家人去抽血检验,我时常陪我的家人去看病,中西医都有看,中医的诊断根本都与西医对不起来。」梁起风赶忙转了个弯,以不洩底自己就是个「能开出检验单」的西医师。
    庄丝若没有针锋相对,反是轻轻叹了一气,说道:「你说的没错,中医的一些古老语言,会与现代医学的名词,时常牴触。」
    「咦,你居然不反驳?」梁起风倒是有点讶异,他本来还以为,庄丝若会跟自己吵起来。
    只听庄丝若继续说:「但是中医学,是临床有用的医学,中药有用、针灸有用,经络推拿,也都有用,只是如何解释它为什么有用?五千年前的解释法,惯用成俗的名词与说法,类似你讲的肝火、肾虚等用语,确实常与现代医学的定义与理解,不相符合……」
    「嗯嗯……」梁起风点了点头,内心实是意外,没有想到庄丝若的回应,居然会是同意。
    庄丝若继续说道:「但你要试着尊重,中医其实是先来的,早就先存在的东西,中医的这些用词,古早时候就习惯俗成已久,西医反而是后面才进来,才非要叫中医的惯用语作纠正……可是西医学的输入文字,医学用语与名词那些,自己也都没尊重中医啊,硬是要与我们中医重叠类似,然后再来骂我们中医的肝火不是肝,肾虚不是肾,这样合理吗?」
    「好笑,庄教授的意思是……西医的肝,不应该叫肝?西医的肾,不应该叫肾吗?」梁起风忍不住嗤之以鼻。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希望中西医,能够找到互相理解的方式,例如像西医的风湿免疫科,专对的是人体的自体免疫疾病,类似像红斑性狼疮那种;但是中医文字里惯讲的『风湿』二字,常是指旧伤或久痛所引起的筋骨痠痛,会因为变天下雨等气候外邪因素,而加重疼痛。」庄丝若神情认真地解释着:「那我们的风湿痛,从古至今就是这样讲的,五千年前五百年前,老人家的旧伤关节只要一个变天,就会肿胀疼痛,我们中医的典籍,老早就记载了『风寒湿邪』这样的用语。」
    「所以……」梁起风也愿意洗耳恭听。
    「那为什么『风湿』这个名词,用了几千几百年了,西医却要把免疫科的疾病,在定名上搅和进来?免疫科就免疫科,为什么不是叫做自体免疫科就好,而硬是要叫风湿免疫科?」
    「免疫科的英文rheumatology……是外国人创的词,然后不知哪个亚洲人翻译成『风湿免疫』。」
    「风湿痛,又不一定是免疫疾病所造成,那为什么风湿免疫科,却硬是要冠上这风湿二字?」庄丝若抗驳道:「为什么西医要嫌中医的肝火与肾阳,用词有误,却不认清自己的名词用语,也常造成中医看病者的混淆。」
    「这个……」梁起风好像是被反将了一军,因为他真的不太清楚,「风湿免疫」这个医词,几百年前是怎么传出来的,但他确实也明白人体的风湿疼痛,不一定是免疫疾病所造成。
    梁起风于是不在这个点上争辩,而是另闢战场,说道:「就说把脉这件事好了,中医师往往把了老半天,也不确定病人怀孕没有,那西医直接验个尿,不就马上一清二楚了?又说胆结石这件事好了,中医师把脉了老半天,也不知道肚子里其实有结石,可西医师一做腹部超音波检查,不就看到了?」
    「没错啊,所以我都不会只靠把脉去测孕,而是会在心里推测一个答案,然后叫病人去买验孕试纸,再把结果告诉我,让我验证结果。」
    「喔这样啊……」面对庄丝若的坦诚与不强辩,梁起风反而又被堵回去。
    「论科技论检验,我知道中医有所不及,但是我也清楚,中医望闻问切的诊断中,确实能给出一个人体的答案,在每个病人身上,其实都有他生病的脉络与故事,这个不是验尿或扫超音波就能知道……你知道便祕的人,有些会引发失眠吗?你知道失眠的人,有些又会引起高血压吗?你知道血压不稳定的人,有些又会引起头晕吗?」
    「呃,高血压会引起头晕我知道……」梁起风的临床经验丰富,当然是知道很多。
    庄丝若却没等梁起风说毕,便继续说下去:「那这种病人,若是去西医门诊看病?会拿到甚么药呢……去看耳鼻喉科会拿到止晕药,去看心血管科会拿到降压药,去看身心科会拿到安眠药,那结果他看来看去,可能就是没拿到便祕药,因为一般人通常不会为了便秘去看西医,去看诊时也不一定会说。」
    「呃,这确实要看运气……」梁起风不可否认,西医门诊最常开立的是症状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那种。
    「那这病人如果来看中医,把脉可以知道他是中下焦卡住了,有经验的中医可能会开个抵当汤之类,或者承气汤系列,或是龙骨牡蠣汤系列,就可以让他宿便排出、睡眠改善,血压也正常了,头晕自然就不见了。」
    「呃,你说甚么焦?中下焦?」梁起风听不懂用词。
    「喔拜託!你该不会连中焦、上焦、下焦,都搞不清楚吧?」庄丝若有点想要吐血。
    「喔喔我当然知道,知道……」梁起风十分心虚。
    「总之,我觉得你没有真的搞清楚中医,之前你只是为了应付考试而已;但没关係,就是因为这样,你们才需要来就读中医系的不是吗?就是为了真正能理解中医,让你们真正能够临床看病,所以才需要来多唸五年书的,不是吗?」庄丝若设法维持了平心静气,努力劝说:「「如果只要考试考过,就等于弄懂中医,那就不需要中医系了,大家就只要会考试就好了,不是吗?」
    「这个倒是。」梁起风对此无异议。
    「不瞒你说,我是特考中医师,我刚好是末代一届考上,后来特考就废止了,我们当年是只要考试考过,就可以在外行医,但我自己很心虚,很怕自己根本没有看病的能力,所以我考上之后,没有直接看诊,而是下了很多苦功,到处去跟老师学习。」
    「嗯嗯,我相信你一定很用功,不然无法被找来中医系教书。」梁起风的这句话,倒是发自内心。
    「既然如此,就请你尊重我的课堂,不要再随便交白卷!」庄丝若郑重严肃地告诫。
    梁起风闷闷地点着头,没有故意再唱反调。
    因为他真心觉得:庄丝若是个认真想要把中医学教好的学者。
    走出办公室时,梁起风的内心没有怨懟,却反而有一种……好像遇到了对手的趣味。
    不知为何,梁起风觉得自己,彷彿与庄老师进行了一场中西医之辩、中西医的学术交流。
    本来想要一举把中医学打趴在地的优越心态,这当头反而变成了:想要深入了解一下,「中医到底在干嘛」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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