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术接过那张纸,瞥了一眼后,脸上浮现出和杜如兰同样的脸色,甚至还更难看。
    纸上只有一言:皇帝病重,速回。
    ……
    他们现在就得放下手头所有的事,紧赶慢赶都得回京。
    皇帝病重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这就是改朝换代的大事,稍不留神就会有无数人搭在里头,身家性命相系,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朝术恨极气极,又忍不住问杜如兰:“他难道不回来吗,这可是天大的事!”
    声音不自觉地拔高,见到杜如兰脸上吃惊的神色后,朝术才抿紧了嘴唇,道了一声歉。
    杜如兰神色黯然,端的是君子气派:“无碍,你我不必操心太子的事,他定会未雨绸缪。现在我们需要做的,仅仅只是静观其变。”
    “朝术,回京之后见了四皇子,你也必须沉住气,千万不可暴露自己。”
    这种紧要关头若是出了半点岔子,是绝对讨不到半点好的。
    朝术也不逞强非要回嘴争个面子,他点点头:“我明白的。”
    没想到刚一回京,就发生了一件让他们惊愕的事——四皇子居然封闭京城,外人不能轻易出去,旁的人也不能轻易进来,俨然就是风雨欲来的气氛。
    简直是胆大包天!
    单凭萧子宴当然不可能做到这一切,但不要忘了,他身后站的是皇后,是整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还有数不清的利益裙带,他们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整座皇城都笼罩在其中,不得松懈。
    张笺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皇帝身边最大的走狗,自然是被防范得最厉害的人物。
    他被人拖着防着,竟是连京城都进不来。
    以四皇子一派现在的大动作来谈,实在是让人不得不警惕。
    最能命令掣肘他们的人不是病着,就是在京城外回不来。
    皇帝这苟延残喘得叫人心惊,若是他死了,最后的遗旨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他要是不死,整个京城都笼罩在让人胆颤的阴霾之中。
    朝术也说不得自己算不算幸运,他可以完全接触到此事的中心人物,也能发现萧子宴现今越来越危险的眼神,每见一次,就让他心里头再添一份堵。
    他们皇室真是一脉相承的心狠手辣,父亲可以屠戮儿子的性命,儿子也随时能举起杀向父亲的屠刀,仿佛没有任何亲情可言。
    “殿下,皇上现在怎么样了?”朝术强颜欢笑,向四皇子问道。
    现在皇帝的寝殿被皇后把持着,除了太医和前去侍疾的四皇子,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不说宫中的人,哪怕是朝中重臣要见皇帝都得向她请示。
    朝术要想知道皇帝的真实情况,也就只能问萧子宴。
    萧子宴或许是胜券在握,对皇帝连该有的尊重都忘却了,语气懒懒散散:“听太医说,他已经没两天好活的了,想来不是后日就是大后日,就得发国丧了。”
    朝术的脸瞬间白了,连萧子宴过来捏他的脸都忘了制止。
    “你在害怕什么?我若是坐上了那个位置,将来的好处便少不了你的。”萧子宴眯了眯眼睛,不满道。
    哪怕世人皆知他不能人道又能如何,届时随便从宗室里抱养一个孩子,后代的问题就迎刃而解,这高台的位置还不是想坐便坐。
    “殿下,您知道奴才胆子小,事情还没有定论时总是会害怕的。死的不是寻常人,还是皇帝,所以奴才被吓到了。”他想挤出两滴泪来证实心中的恐慌,却发现流不出,就只能讪讪低下头,不去看萧子宴。
    “哼,怕什么。这京城的御林军也是我的人,世上也再无人能同我竞争,你以后若是想做东厂的总管,或是其他位置,我都可以满足你。”
    萧子宴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一切都还没有结束时,就已经给朝术许下了不少承诺。
    可朝术现在心烦意乱,也不想接受萧子宴的示好,他胡乱应付了对方几句,好不容易才将对方给送走。
    幸好后面几天皇后将萧子宴看得很严,让他没机会来找自己,不然朝术都快绷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欸,你就别在我面前转了,转得我眼睛花。”石公公拖长了自己的语调,不轻不重地说了两句。
    焦急的朝术顿住了,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石公公,脚又不受控制地自己动了两下。
    “公公,皇上那儿已经被人包得跟铁通似的,今日去的人又多,一看就是……你就不害怕吗?”朝术语气似有恨铁不成钢。
    石公公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就算你现在再着急又能有什么用,不如放宽心,反正这场没有硝烟的斗争不论是谁赢,都不会亏待了你的。”
    朝术的脸色有些僵硬。
    话是这么说,可他就是不想让萧子宴得逞。
    虽然他现在对那人还是充满怨气,也不知道对方在成了大业之后会不会把他给斩了,但他也无法否认,若是让那人来做皇帝,于天下于苍生都是一件幸事。
    第61章
    “外面怎么忽然变得吵闹起来?”朝术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 急的。
    石公公幽幽地看了他两眼:“既然你那么担心的话,不如就自己出去看一看。”
    寝殿里的油灯被风吹得摇曳,朝术的脸在阴影中变得晦暗不明, 他说:“我还是要去看看的,不管结局怎样, 起码要自己亲眼见证了我才会死心。”
    石公公在他身后揶揄:“这确实是件大事, 说不得你在其中还能青史留名。”
    朝术头也不回地说:“留名?恐怕是些污糟的骂名, 不要也罢。”
    他待的地方是东宫, 距离皇帝的寝宫不说又十万八千里远, 起码也得快步走上一刻钟。
    路上太安静了, 可他越往里走, 就越能看见无数持着枪戬的士兵,他们把守在各个关口, 要不是朝术凭着对皇宫的了解,还不一定能躲开他们逐渐走到更里头。
    朝术一路提心吊胆,根本不知道外边那些士兵究竟是谁的人。
    这阵仗弄得也太大了,如果是萧子宴做的,那他岂不是会稳稳坐上那个位置?
    先不说天下的黎民苍生在萧子宴手中讨不讨得好, 便是他自己,恐怕也会成为对方的玩物。
    朝术虽然是个太监,可他接触的男子不少, 萧子宴眼中的掠夺与占有他太熟悉了,见之便心生恶心。
    他实在不想成为这个残暴皇子的禁.脔!
    胡思乱想的时候,朝术走路就没太注意前方的境况, 忽然就撞到了冷冰冰的铁甲上面。
    他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是谁, 心先凉了半截, 在这样混乱的时刻撞上士兵, 对方看他身形鬼鬼祟祟指不定会怎么对他。
    他现在就算是被人杀了都无处申冤吧,只说死在刀箭无眼时即可。
    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掌摸到他的额头,熟悉的爽朗声音出现:“你怎么额头上出了这么多冷汗,脸色还这么苍白,冒冒失失的,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朝公公吗?”
    朝术猛地抬眼看去,裴照檐比离京时黑了瘦了不少,下巴上面还有未刮净的胡茬,完全是衣服落拓不羁的模样。
    他身上还穿着作战时才会披的银色铠甲,头盔顶上还有一根红须,一摇一晃皆是少年将军的英武不凡。
    许是被朝术注视得久了,裴照檐脸上浮现出两抹红晕,他尴尬地挠挠后脑勺,吞吞吐吐:“我这……这只是因为刚把北边那群蛮子赶走,又得赶到京城,所以没时间收拾自己。你别误会啊,我平时可不是这样不修边幅的人。”
    皇城现在这么乱,他还以为朝术这样惜命的人会找个地方躲起来,所以刚进城的时候也没拾掇自己,哪知道被对方看了个正着,现在真是恨不得找个洞给钻进去。
    身后的士兵一个个挤眉弄眼,在他们面前平时吊儿郎当玩世不恭,战场上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原来在心上人面前也和一个普通的毛头小子没什么两样啊。
    朝术哪会在意这些,他急切地说:“你们出现在这里,那是不是意味着……”
    未尽之言都藏着眼中,裴照檐顿了顿,颔首:“殿下确实是携着重兵回来了,不过你别误解太多了,他并非是造反,而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朝术强颜欢笑:“我知道的,胜败乃兵家常事,史书总归是胜利者书写的。不过,我能去看一看吗,就是……去看看殿下他们。”
    骄傲的朝总管少有这样恳求人的时候,话都说得语无伦次了,裴照檐听他那话的语气就先酥了半截身子。
    “当然,想来殿下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你现在去,也还能看看殿下的英武身姿。”他语气酸溜溜的。
    带着心上人去看去看一个男人,这算是什么事啊。
    裴照檐扶额,他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这样大度。
    但他终究不忍心拒绝朝术的要求,便也就带着人往皇帝的寝宫走。
    越近,朝术其实就越踌躇,尤其是看见石板上面飞溅的血液时,他汗毛就先倒竖了。
    这些血腥的画面他并不少见,甚至自己手上都不怎么干净。
    只是,他真的要这件迫切地去见萧谦行吗,那里头的血在这之后会不会有他的一份力呢?
    裴照檐扬起手,原本想要摸朝术脑袋的爪子在见到那顶黑色高帽子时,就转而改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心吧,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朝术稀奇地看了他两眼,向来粗神经的人也会敏锐地发觉他人的情绪么。
    他弯起了眸子,道:“好,那就先多谢裴小将军的安慰了。”
    ……
    汉白玉石的地板上,赫然多出了一颗面目狰狞的人头,淋漓的血液淌得满地都是,就刚进贡上来的波斯地毯都被濡湿弄脏,腥臭的气味让人脑袋发昏。
    宫人们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报团取暖,他们被那些手持锋利刀刃的士兵吓得不敢出声,在那颗人头骨碌碌滚下来坠在地上时,甚至惊恐得发不出尖叫。
    堂堂国丈,居然就这样被人斩杀,死前甚至连个话都没说完整。
    生前多么高傲,死后就有多么狼狈,甚至连全尸都没能留下。
    “萧谦行,你究竟是凭什么来父皇面前?!你为什么还要活着回来!”萧子宴发了癫似的大吼,来来回回似乎都只会说这些车轱辘的话。
    “你这是抗旨!抗旨不尊!”他的嗓子几乎都快吼破了,连自己的亲外祖死在面前都没分出半个眼神,只用愤恨的目光盯着萧谦行看。
    他当初就应该把这人大卸八块以泄他心头之恨,还不至于让这人活着回来!
    国丈他人其实并非萧谦行亲自动手斩杀,而是身边的副将见他对太子出言不逊,在得到了肯定的眼神之后,才出手砍掉了对方的脑袋。
    皇后娘娘比萧子宴有良心得多,她软倒了身子,美目涟涟,含着泪水喊父亲。
    余光瞥见疯癫无心的皇儿,她心中也升起了强烈的悲凉之感。
    被众多士兵包围着,手无缚鸡之力,他们和任人宰割的羔羊又有什么区别,萧谦行绝无放过他们的可能。
    她只恨自己当初忙于争权夺利,疏于对萧子宴的管教,致使对方只能依靠她、她的娘家,现在毫无反抗之力,也教出了他这般狼心狗肺的无情性子。
    皇帝还未彻底死去,留了一口气眼睁睁地看着这场闹剧。
    当他们认为死去已久的萧谦行重新出现时,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就仿佛是老破的风箱似的,整个人急剧地衰败着。
    萧谦行淡漠地在他们身上扫视了一圈,颇觉无趣。他完全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只觉意兴阑珊。
    他现在相信了,自己恐怕生来就有萧家的皇室血脉,生性凉薄,见到瘫废的老皇帝垂垂老矣的可怜模样,他心中也无法生出任何怜悯之情,更不会对他的皇弟有任何慈爱之心。
    萧谦行嘴角慢慢地往上翘:“父皇,您不是畏惧憎恶我,恨不得我立刻死去吗。真是让您失望了,连上天都不愿意让我死,这天下您终究还是得留给我。”
    “父皇,您该感谢我的母后,她给我生了慈悲心肠。孩儿见不得您在黄泉路上一个人孤苦伶仃,之后我会让您的皇后,还有您的皇子去地下陪您,不会让您一个人寂寞上路的。”
    皇后和萧子宴听了他这句话,面色齐齐一变。
    到了这个时候,皇后还在恳求萧谦行,她跪下来膝行两步,“殿下!太子殿下,您就放过宴儿吧。他愚笨蠢钝,不堪教化,将来也绝不会成为您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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