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看他面容拘谨,神游天外,自从他用无君论吓过一次沈梦桢后,他那点风流倜傥的灵气都没了,十分无趣,有些嫌弃:“临海侯是你学生,他如今办学堂办得好,你也有功。今日来看过,国子监那边,你也当有所作为才是。朕看你这些年,颇有些懈怠了,虽说青出于蓝,但沈卿为礼部尚书,大司徒教化万民,不该失了锐意,怠慢敷衍国事。”
    这语气就有些重了,沈梦桢连忙起身告罪:“臣不敢,臣惭愧。”
    许莼连忙亦站在他身侧同样躬身告罪道:“皇上息怒,沈先生素日是极力支持学堂诸事的,派了许多先生过来授课。”
    谢翊便道:“看你学生面上还罢了。回去将国子监这边的学制、学科如何革新,也参照着拟一份折子上来罢。”
    沈梦桢应了。
    谢翊便带着臣子们又回了议事厅内坐下,命张文贞传了诸学馆馆长上来,一一见过,问了些馆学诸事。馆长们无论男女,皆落落大方,应对如仪,对答如流,谢翊果然又回嗔作喜,一一各有赏赐后,才对着诸大臣们道:“卿等随驾来巡阅学堂,有什么问题,也可问一问。”
    方子静看了眼许莼,问道:“臣适才心里算了下,这学堂学费收得不多。但这几千名师生,吃喝住行,实习,先生束脩,我刚才看到甚至还有养马、练船、枪炮鱼雷等等军械军备开支费用,带过军的一看就知道要花许多钱。”
    “看起来学堂耗费极大,不知这学堂修建和日常用项,是如何保障的?那些什么学生去代工的,也都另外发工钱,那这利润从何而来?总不能全靠债券吧?这债券都是要还的,这收支如何平衡,不知临海侯可能为我解惑?”
    列位臣子们听武英公正问到了点子上,全都振奋起精神,往许莼面上看来。
    第190章 直道
    许莼含笑出来向谢翊拜了拜, 又向方子静作揖,团团作揖后道:“万邦大学堂修建校舍、围墙、宿舍、食堂、图书楼等,陆陆续续边建边学, 三年来共筹了二十余万银, 均从债券款项垫支付, 此外,计算学堂每年岁费, 含衣食书亦约需二十万左右。”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方子静倒微微颔首:“差不多这个数,还是比较保守统计了,治学如领军, 师生上下加上仆佣护兵等, 吃住行其实不算多, 但加上军备教资军械等, 每年应在三十万。”
    许莼道:“因此呢,我就将这二十万按人数摊了一下,按每个人每年五百两折算, 摊给各馆学,请各位馆长想办法,自行解决了。而学堂办的工厂的利润, 则统一用来偿还债券。从学堂成立伊始,各学馆就都自筹资金, 当然,实在筹不出的, 可准许申请资金。”
    “不过从第二年开始, 所有学馆都全部自筹开支, 并且还有结余了。”
    许莼微微一笑:“因此我可不敢居功, 都是各位学馆馆长的功劳了。”他抬眼去看谢翊, 拱手行礼,双眸灵动狡黠:“请陛下准许,让各位馆长说说自学馆的收支情况吧。”
    谢翊表情淡然,双眸却带着笑:“可。”
    许莼道:“从收入最高的开始吧,机器馆收入最高,其次医馆、算学馆、船政馆其实挣也不算少,但人多,加上开支大,拖了点后腿。农学馆垫底,同文馆去岁新立的,四艺馆今岁新立的,但也都是自筹资金的。”
    机器学馆馆长安纬武站了出来,他是个魁梧男子,浓眉大眼,二十多岁,他站出来拱手道:“机器馆馆长安纬武,介绍机器馆收支情况。”
    “机器馆学生一百人,吃住有限,但主要是机器金贵,师生开源节流,都先借了一批报废的机器来反复拆,然后才舍得拆新的来看,仿着做。我等深受君恩,位卑未敢忘忧国,日日勤学,奋发钻研,未敢一日轻忽懈怠。
    “目前已能仿制西洋织布机、鼓风机、打铁机、蒸汽水车、风车、汽船发动机、潜水艇等十余种机器,并且带着工匠日夜打造,售卖往州县各地,在津海卫,我们还出租耕地机、织布机、鼓风机、水车等,租金收获亦不菲。扣除购买机器的成本,每岁获利在十万银以上,如今还源源不绝有订单来,倒是工匠人手不够,做不及,否则还能赚更多钱。”
    他声音极洪亮,大声说起话来众人耳朵都微微有些嗡嗡作响,虽然适才见礼过,看着是个粗莽汉子,没想到这粗中有细,颂圣的话说得有模有样。
    众人都不觉侧目,方子静又笑了声问道:“你叫安纬武,莫非还有个兄弟叫安经文?”
    安纬武咧开嘴笑了:“公爷猜得正是,我兄长安经文,亦在学堂供职。擅玉雕,现正带着人研究那能够雕刻玉器的机器刀,若是成了,这玉器、木器的雕刻,又是极大一笔利润。”
    谢翊听到玉雕却微微一怔,仿佛想到了什么,问安纬武:“你姓安?”
    安纬武躬身行礼:“禀陛下,小的兄弟二人义父为御用监百工坊太监安延年,在禁中当差,我们兄弟二人自幼受义父教诲,一日不敢忘君深恩。”
    太监义子!
    一时堂上静了一静,随扈众臣全都心头震撼,虽然都知道临海侯这人路子野,性子大胆,什么都搞,但让太监义子来做先生!也是够“不拘一格”了!
    御用监百工坊太监!那可是实打实实权太监,管着多少皇家工匠,研发机器也好,召集驱使工匠也好,做起生意来,那还不都是信手拈来?
    一时众人都又了然于心,看着临海侯目光都十分复杂,太监义子,听着确实不好听,但是实惠啊!
    谢翊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看了眼一旁微笑着的许莼,微微点头:“安延年办差一贯细心,你们兄弟二人也很好,继续用心当差,此乃求器维新之道,自有你们的前程。”
    安纬武拱手深深下拜:“小的谢陛下褒奖。”声音却已微微颤抖,直起身退下时,人们都看到他眼圈通红,显然是心情激荡,热泪盈眶。
    医馆馆长关湾湾出列行了万福礼道:“医馆馆长关湾湾禀报,医馆开支极大,都是药材、纱布、制药机器、烈酒等医用物资,但收入亦高,除去每年义诊之外,诊金尚有三万两,此外药丸、伤药、药酒、补药等外售利润极高,每年盈利亦在五万两以上,这还是我们制药人手少了些,但也因此物以稀为贵,药倒卖得好,因此只为了保证药效,并未大肆售卖。”
    谢翊含笑道:“人吃五谷杂粮,总少不得生病,医馆收益自是不错的,京里太医院和御药房的收益每年也颇不错的。但医者仁心,还当以钻研医术为上,不必太过在意盈利。”
    关湾湾道:“是。”
    谢翊却知道冬海和冬海的师父周彪其实都在医馆任职,但冬海此人低调内敛,因此反不如关湾湾伶俐通达,便点头示意下一个。
    关湾湾退下后,算学馆馆长青钱站了上来,她高鬓如云,面貌俏丽,禀报道:“算学馆馆长青钱奏报,算学馆开支不多,仅吃穿和算筹罢了。收益主要为商户认捐以及委托走读的学生费用,以及学生会接一些外边商家委托查账盘账,这一项大部分费用是给学生,学馆抽成二成。”
    谢翊已忍不住笑了:“盘账查账?你们倒有经验,这二成也不少了。”
    青钱盈盈一笑:“陛下料事如神,确实如此,查账有些是按亏空的四成收费,若追回亏空数额比较大,那收益确实比较高。”
    方子静已笑道:“陛下有所不知,我看这收费的大头是委托走读的学生费用呢。一般商户人家,要培养自己的家奴能写会算可不容易,认捐费用,委托走读,那就不占用学校的住宿和伙食,但却收了好大一笔钱罢,放一只羊也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
    谢翊:“……”
    青钱向方子静微微躬身:“武英公果然通晓俗务,难怪我们侯爷说起武英公来,都是五体投地的敬佩。”
    方子静听这口声,看了眼许莼:“你是临海侯府的侍婢?”
    青钱笑道:“妾身为靖国公夫人侍婢,蒙夫人开恩放为掌柜,学堂成立后,这算学馆一时未有人掌事,便命妾前来运营。”
    方子静看谢翊面色,知道谢翊定然是早就知道的,他也曾见过临海侯身边那几个书童,如今每一个都已有了官职,如今看来竟然连侍婢也都不是简单人。
    谢翊点头命她退下,示意下一个。
    船政馆陆九皋出列,沉声道:“船政馆师生有三千五百四十二人,又多分为不同科,所需军械、马匹、军备、练船,耗费惊人。我等师生不敢浪费,量入而出。主要收益是制船和修船的收入,每年收益也还不错,岁收益收支平衡,略有万两左右盈余。”
    他答完便干脆利落行礼退下。
    农学馆馆长张三思站出来禀报道:“农学馆师生不多,开支不多,收益主要靠自种自销,刚好收支平衡。”
    谢翊问:“自种自销?”
    张文贞知道张三思不善言辞,笑道:“张三思是我族弟,著有农书三种,有些口拙。自种自销的意思是,农学馆的农事试验田里所种的蔬菜、桑麻、水稻等作物和果树,都供给学堂的食堂,另外饲养有猪牛羊鸡鸭和鱼等畜牲,也都同样供应食堂,学堂以市价八成收购,收支平衡。”
    谢翊微笑:“朕想起来了,张三思,著有《三思农书》,三卷分别为种子土肥栽种法、果树桑麻嫁接培育、畜牧养殖法吧?户部有呈上来给朕看过,写得不错。”
    张三思料不到自己的书皇上竟然看过,一时竟然唇微微颤抖,却又拙与言语,有些结巴道:“写得……不,不大好,如今在学堂,发现还有许多不足之处,还要再重新修订刻印过……到时候再呈陛下一套。”
    谢翊温声嘉许道:“朕等着,若可行,则刊行天下,造福黎民。”
    张三思行礼退下,眼圈却也红了,显然激动至极。
    同文馆馆长姜梅站出来上报道:“同文馆姜梅奏报,同文馆学生少,支出不高,且多有商户捐资资助,每年都不少,又有些翻译书的收入,正打算刻印几本洋文辞典,如此初学洋文的人也能对着辞典习洋文,如此收益又能更高一些。”
    谢翊道:“这确实有用,姜先生可尽快开始修编。”
    姜梅躬身应了,行礼退下,他为吏多年,从未想过还有面圣的一日,面上荣光亦生。
    最后的四艺馆薛夫人含笑走了出来行礼道:“四艺馆薛星罗见过陛下,四艺馆学生最少,都是宗室贵女,各位王爷都捐了不少银子过来,宗室司亦有拨款,谢陛下隆恩。”
    谢翊微微一笑,看向沈梦桢:“沈尚书之钟灵毓秀,原来是被贤夫人夺去了。”
    一时堂上尽皆笑起来。
    沈梦桢起身拜谢,面上哭笑不得。
    谢翊又看向薛夫人道:“宗室贵女有夫人教导,又有和顺公主督学,朕是放心的,今后还望贤伉俪珠联璧合,齐心协力,为国培育人才。”
    沈梦桢与薛夫人双双拜谢领旨退下。
    谢翊这才看向许莼,许莼双眸灵动,十分得意对着方子静笑道:“武英公可满意诸位馆长的答卷?”
    方子静道:“临海侯行事好剑走偏锋,离经叛道,用人不拘一格,陛下圣明,胸怀天下,器量宽宏,优容能臣,臣等感佩于心。”竟是忽然给谢翊轻轻拍了个龙屁。
    一时众臣心中都瞠目结舌,看他之前明明是在指摘临海侯,最后落脚点却面不改色大拍龙屁,心中不由暗骂武英公这老狐狸,老奸巨猾,方大统领这样一个直人,如何有这样奸猾的兄长。
    谢翊温声道:“临海侯当初上奏折之时,朕还记得里头有一句话是,兴办学堂,是为了育国之栋梁、铸国之重器。”
    他看向许莼,微微一笑:“剑走偏锋不妨事,心择直道而行即可。”
    方子静福至心灵,忽然起身躬身下拜呼道:“主圣臣直,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场臣子:“……”
    所有臣子全都不得已起身出列,躬身齐声颂圣:“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91章 纲常
    谢翊显然也对这突如其来的颂圣感到有些讶异, 但他自幼身处高位,也习惯这不动声色,只深深望了眼方子静, 吩咐道:“不必如此, 都坐下吧, 众卿还有什么问题?”
    谢翊深沉,平日众臣敢在他跟前发言的并不多, 内阁首辅欧阳慎又留在京里主持政事,如今在座的重臣还真就是方子静品级最高,他带着众人一轮颂圣后, 臣子们气氛也活跃了些。
    这时翰林院学士里一位穿着七品青色朝服的学士忽然出列作揖道:“下官鲍思进, 有一事请教临海侯。”
    许莼看着眼生, 但翰林院为清贵之地, 非翰林不入阁,他也不敢轻慢,只含笑还了半揖:“鲍学士请指教。”
    鲍思进道:“适才听武英公和临海侯介绍, 则如今这万邦学堂,聘一洋教习,每岁约需五六千两银子, 而学堂所需器具、机器、新式船只、军械,都要从海外舶来, 可见其成本之高昂。虽则如今各馆都能自给自足,但平摊出来每岁约五百金供养一学生, 除去宗室贵女, 余者皆由学堂供养, 可是如此?”
    许莼答道:“是。”
    鲍思进道:“五百金供养一学生, 皆由学堂支出, 则自然是要供养国之栋梁了,然而学堂内如今却大量招入女学生,为了礼教大防,又需要单独建女子宿舍,支付女宿护卫、女仆佣、看管等额外开支,请问这五百金供养出来的女学生,不能入朝为官,最后无非是嫁人做个贤妻良母。这是国之栋梁吗?女子无才便是德,培养这些女学生的费用,用来培养更多的男学生,岂不是更于国有襄助?”
    一时下边站着的几位女馆长全都怒目而视那鲍思进。
    但那鲍思进反而有些洋洋得意,继续引经据典道:“《国语》有言:‘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皂隶食职。’如此各司其职,各安其位,方为纲常伦理,礼教正统。”
    “如今这万邦大学堂,招入大量军户、匠户、商户、吏户、农民子弟以及女学生,若是推广到各州县,农者不安于田,匠者、商者不安于市,女子不安于室,淆乱颠倒礼教纲常,俗话说学而优则仕,这些学生、女子若是进入朝堂,未经六经教化,岂不是乱了朝廷?恐天下士林寒心啊!”
    许莼还没有答话,却见他背后的关湾湾已站了出来扬眉问道:“关湾湾今年二十岁,自出师以来,每月均义诊,已诊过万人,活人无数,誉满杏林。我初毕业,即随军远征新罗,救治将兵无数,获朝廷旌表。我入万邦为女先生,三年来,手传口授教出徒弟一百三十二人,亲传弟子三人,皆有男子有女子,这些大夫出师后,又将活人无数。”
    “敢问这位学士大人,自中进士以来,可曾立过哪怕一项军功、写过一篇千古文章、活过一个百姓、为国赚过一两银子?”
    鲍思进料不到会被关湾湾直接上前质问,而上边皇上也未见斥退,他如何愿意与女子当面争这口舌之利?但此刻退缩又未免丢脸,只能心中一边骂临海侯让女子出头,面色微微带了些窘迫,作揖道:“翰林学士,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清贵之选,不操细务。似夫人这样的女医者,本就极稀少……大部分女学生只会嫁人生子……”
    关湾湾又道:“闽州海事学堂医学馆、算学毕业的女学生当时不过四五十人,却已有十数人已在万邦学堂任职,教书育人,其余女学生回家后虽嫁人,仍开医堂,救治百姓。”
    “此外如今津海卫的海外贸易,是贺兰将军的胞妹贺兰小姐带着船队在外洋航行,源源不绝将我朝的瓷器、茶叶、丝绸等货品售出,然后在外换成今日这些机器、军械、战船,为朝廷国库省下利润无可计数。”
    “尔等进士,万里挑一,入了朝堂,日日食君之禄,空谈报国,无寸功于社稷,怎好意思在此遗憾计较那五百金?”
    “此前学堂、科举都是男子进身之途,也不见人人都能中举,如何就要求女子一受了教育,就必须要强过你们男儿,必得于国于民有功,才值得那五百金的培养?”
    鲍思进恼羞成怒看了眼一旁仿佛隔岸观火作壁上观的临海侯:“放肆!我是问临海侯,尔这女子逾越不知礼。君前问话,自有礼仪,岂能容你这般咄咄逼人,胡搅蛮缠!”
    许莼笑了下,挥手让关湾湾退下,含笑问道:“鲍大人适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请问府上的女眷,是不通文字不学诗书的?”
    鲍思进骄傲道:“我鲍家女眷,纺纱绩麻、厨事针黹,皆要专精,日日劳作不休,勤俭持家,守拙安分,从无宦家骄奢气息。”
    许莼笑道:“我自幼顽劣,但家中祖母、伯母及母亲等女眷长辈尽皆识字。国公府上至诰命夫人,下至婢女,都能写会算。我与兄弟自幼便由祖母教养,口传手授习字,学经义,教忠君报国的道理。可惜我学识一般,倒是兄长得中了进士,犹记得兄长举业入贡,祖母和伯母都可与兄长讨论策论破题之道。”
    “不但我家如此,我看京中高门夫人,多是通文识字,能明经义者,如此方能教养子孙,代代明理。古有岳飞奉母命精忠报国……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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