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本还想说些图江城的不是,眼光却瞄入绘像,方才泰半心思落在霸下身上,瞧得并不专注,此刻她才算真正瞧进了心。
    那是她,但较为年轻的她,他将她画小了,年岁减去了三四岁的模样,娇稚许多。
    被画得年轻,女孩子总是开心,要好过画老了吧。
    然而,她想的,却不是这些。
    年轻些的自己,娇稚点的自己,儿时的自己
    隐隐约约有些什么,在脑海间浮了出来,又迅速沉了下去
    无双努力捕捉,好似看见了片段。
    是一名少年,一名凭栏而坐的少年
    更多的景象,在她抓住少年回首的那一幕时,一瞬,犹若汹涨的潮,漫涌而来
    在海夜里,少年长发飘逸,衣袖如云,在海中,如清风吹拂。
    他独坐亭边,因些许酒意,面腮微红,神情淡淡的,目光放得好远。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
    她不甚记得了,只知道,那一天,她又被两名奴仆欺负,前头在大肆庆祝,筵席连着三五天不止,她却连碗冷粟米都没得吃,只因她的娘亲,在争宠夺爱中,惨败了下来。
    她虽年幼,也懂旁人脸色,以及她们不友善的态度。
    “你们为何要这样欺负我?”她问得直白,用孩子的单纯去讨个说法。
    两名奴仆笑不掩口,交换了眼神,壮些的那个开口回答她,口气恶意:“谁教你一副好欺负的模样!”摆明了错不在她们,而是她太弱。
    她弱小,就活该被欺吗?
    显然地,在较江城,这个答案只有一个是。
    两名奴仆气焰嚣张,讨好其他主子去,没空搭理她这不成气候、娘亲又不得宠有毛孩子。
    寻不出好外的主子,压根甭费神攀附。
    她好气,可人小,又无力,只能跺脚,折回娘亲的院落。
    在那儿,同样上演着欺陵——图江城里层出不穷的戏码。
    两名奴仆的角色,换成了三娘,而苦主,则是她的娘亲。
    她不懂,三娘所吃所用、所获得的东西,胜过她娘亲千万,娘亲除了挂有“二侧妃”之名,又有哪样胜过三娘?非得这般日日侵门踏户,拿她娘样出气?
    “这匹彩绡了只残足的龙,是怎地?触妹妹楣头,讥讽妹妹便是此龙,同样缺手断脚?还是二姊这是恶咒龙爷?”三娘挑了眉,黛青细绘的眉峰微微高扬,将她眼底的冰凛,表达得漂流尽致。
    彩绡上的绣龙飞腾着,身子半侧,一边龙爪握珠,另一边爪子因而省略未绣,竟也能如此曲解?
    她这小娃瞧来,那龙绣得多好,活灵活现,似要由绡上奔出,很是美丽。
    “妹妹别误会,我、我没这意思要不,我赶紧将爪子补绣妥当,妹妹不生气”
    永远唯唯诺诺的娘,总是求和,委屈自己放低身段。
    可有些人见你示弱,非但不可怜,更欲将你吞吃入腹,啃个尸骨无存。
    “这可不行!鳗儿,将绡料收好,这事太大,妹妹不敢作主,还是交由龙爷来评断”三娘不肯轻放,紧咬不放。
    本是小事,被三娘一闹,再加上其他妻妾在旁扇风点火,绝对以大事收场!
    上回被杖毙的小姨妾,不过在练字之际,写了句“龙潜深潭欲待飞”就被硬指她暗喻龙爷鸿志不展。
    写了什么、绣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旁人如何解读。
    “算我求妹妹了别闹到龙爷那儿去,我是无心的”娘亲似乎明白,事儿闹开,自己的死期亦不远。
    三娘坐下,纤手托腮,指上的真珠戒指大如鸽蛋,耀着珠辉,她作势瞧着首饰,眉眼都在笑,姣好的芙颜间,一片洋洋得意。
    她故意安静好半晌,才肯启唇回:“不闹上去也不是不行,就看姊姊怎么做啰?”桃花眼瞟来,连她这小娃儿,都能看清那眸里的恶意。
    娘亲面露惶恐,提心吊胆,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用怯怯的眼神,等待三娘接续。
    又是一阵的死寂,卖足关子的三娘,终于再开金口:“姊姊替我织绣了这么样的玩意儿,若妹妹不察,穿上了身,岂不被姊姊所害,变成是妹妹对龙爷大不敬,惹人笑话不说,万一龙爷降罪下来,妹妹这条性命,就枉送在姊姊手里”三娘说着,还作势轻拭眼角,分明无泪,仍作冤屈。
    “我向妹妹赔不是”
    三娘似乎满意这回答,眼也不拭了,唇也不咬了,又恢复那称心模样。
    “这不是,当然该赔,妹妹讨姊姊奉杯茶,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该做的。”娘亲以为小事化了,用一杯茶、一句歉,便得以排解,不由得面露欣喜,忙不迭斟满茶沫,恭敬地呈上。
    三娘笑了笑,不啰唆,悠哉地啜了茶沫,轻轻将茶杯搁回桌上。
    “姊姊的茶,妹妹可是喝的,未免旁人说妹妹不懂规矩,妹妹也还姊姊一杯,姊姊若是不喝,便是不赏妹妹这脸,鳗儿。”她唤了身后婢女,老早攒在鳗儿怀里的石壶,此时才放上桌。
    原来,早另有用意,迂回了许久,尾巴才露了出来。
    三娘轻挽衣袖,慢条斯理打开石壶,壶内飘出异香,像茶,也像花,味道甚好,清新芬芳。
    斟入杯内,茶色嫩江青,在杯中荡漾。
    可在场众人皆知,这杯茶,绝不单纯。
    娘亲蹙起眉,却又不敢太明显,脸上的笑已经僵了。
    “来,趁热喝。”三娘目光烔烔,堆满笑,但掩盖不住狞狠。
    “这”看见娘亲迟疑,也看见了三娘的不怀好意,她虽不知杯里头盛装何物,却隐约明白,那不是能喝的东西。
    肮脏之人,能端出多干净的水?
    她没多想,假装匆忙进屋,一个踉跄撞上桌子,将桌面那杯香茗撞洒了出去。
    茶翻了,没得喝,娘亲就不用烦恼了,嘿嘿。
    “无双!”娘亲惊呼,吓得不知所措。
    她正得意自己的小聪明,解了娘亲的苦恼,还以为会看到三娘的恼火,也做好臀儿挨疼的打算——三娘有了动作,扬起手,即将落下
    “你这孩子,也不端庄些,毛毛躁躁的,出去丢了龙爷的脸不说,人家还道咱们图江城没个规矩呢!”三娘语中带刺,举抬着的手,没用来打人,倒是扶正了茶杯。
    她瞧着三娘的脸,不带半分怒气,甚至缓缓地扬起了笑,那使得她一头雾水,明明被弄翻的茶,坏了好事,三娘怎么不发火,不大肆喧闹一番?
    下意识地,她望向那杯茶
    那杯,握在三娘手里的茶
    倾倒在桌面的茶汤不泓如镜,本有半张桌子宽,慢慢变小,却不是被桌上的布料所吮去,它,流回了杯中,像富有生命那样,挪动着,一滴不漏!
    “想耍手段,你还太嫩!”三娘嗤笑,高傲且不屑,冷冷睨她。
    “茶”她确实嫩,被眼前看见的景象,怔得说不出第二个字。
    “这杯茶,倒不掉,只能喝,你们大可试试若不嫌白费功夫的话,呵呵呵。”三娘仿佛看穿她们的心思,语带嘲讽“瞧你们那脸色,好似我准备毒死谁?太多心了,这杯茶,喝不死人,只不过”
    她掩嘴一笑,不说破,更教人瞎猜。
    三娘似乎看跑了她们的恐惧,餍满了才甘愿离开,这处冷院,她也没想久待,目的已达到,求她多留一刻,她还不愿哩!
    “何时喝完,拿空杯来换缺爪龙绣,但别让妹妹久等,妹妙哉是个没耐性的,怕夜里伺候龙爷时,一不小心将这绣物的事,说给龙爷听到时,怕不是一杯茶了事,而是赐死的毒酒。”三娘如此说,已属威恫,带着胜利微笑,款摆离去。
    “我不信这茶倒不掉!”她抓起杯子,将怪异茶水倾倒于地。
    它,仍是流回来了。
    像条诡蛇,由地瓦蜿蜒曲线,仿佛与杯子系有无形之绳,无论它被倒向何处,它总会寻找那杯,再迳自回到杯内。
    “夫人,三无人并未指名由谁来喝茶,不如让老奴喝!”说话之人,是娘亲带来的鲛人鲲婆,已服侍娘亲数十年,忠火耿耿。
    “不!鲲婆,这茶究竟是什么,我们都还不清楚,若冒然喝下,万一”
    “三夫人的意思很明显,这茶不会要命,只是想为难您,老奴斗胆猜测,应该是添了脏东西,腹痛几日便罢”鲲婆想安了主子的心。
    “你已有年纪,身子怎能挨得住?!若只是腹痛而已,那么我来喝,顺遂了她的心意,她会更乐见!”
    “夫人前些日子还痛着,才刚好,不能再伤,您别与老奴争——”
    “你与无双是我仅存的亲人,是我连累你们,绝不对再让你们受苦!”娘亲泪眼汪汪,心疼地道。
    两个大人激烈相争,都抢着要喝茶,都不愿让对方受累她在旁瞧着,心里气呼呼想:
    为何非要由她们来喝不可?
    为何她们三人之中,非得有一个得受腹痛之苦?
    旁人欺负她们,她们只能乖乖忍下吗?
    既然她们弱势,便可以欺负,那么,比她们更无权无力的,是不是她们也能欺负呢?
    脑子里转了好多的声音,有气愤,有不满,更有委屈。
    她小脸气鼓,像只发怒的豚鱼,没再细思,拿了茶杯往外冲。
    “无双?!你要去哪?”
    “小姐——”
    娘亲与鲲婆的叫嚷,紧追在后,也停不住她的步伐,她一路奔跑,手里的茶水就算洒了出来,亦会自己回到杯内,无须她小心翼翼。
    “别人来害我们,我们也去害别人,反正在这城里,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她喃喃自语,心中已有好些人名浮上,水灵、水彩、玉鲢,鳜婆、勇鮀全是平日里欺陵过她们的恶仆
    实际上,她最想端去的,是她爹亲!若不是他,又怎会有这般多的姨娘侧妃,得宠了,便嚣张坐大,随意伤害别人?!
    要喝,就拿去给那些人喝!
    偏偏在城里生存久了,那些恶仆早非天真单纯的蠢蛋,一个老遭他们恶待的小主子,突然端来一杯茶,说要让他们解渴,再笨,也不会真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好福分。
    她有心眼,他们便没有吗?
    相较下,她还青嫩太多了,毕竟不过是稚龄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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