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障碍物仍然很多,我把车开了过去,车身像个喝潮了的醉汉,一摇一晃的。
    “妈,这地上咋这些砖头呢?”我问。
    妈妈也拣起了砖头看。
    每个小砖头,都用旧塑料布包系上了。这大过年的,谁有闲心给砖头穿“衣服”呢?我们掂量着砖头想,它们是从哪来的呢?它们是经何人之手包装的呢?包装之后的砖头做何用途呢?
    经过一番侦察,我看出了破绽:我们库房隔壁的门玻璃碎了。可地上没有一块碎玻璃,难道玻璃是有人从外面向里面砸进去了?
    “爷俩肯定又干仗了。”我说。
    妈妈怕人听见,小心地问我:“谁和谁呀?”
    “那屋住的老头和他的儿子。爷俩总干,前几天,儿子把他爸的脑袋打破了,还上卫生所了。”
    “我去看看。”
    我打开了库房,刚刚拎出几捆书,妈妈便向我证实说:“肯定打了!”
    当妈妈走近那个窗户时,老头差点把妈妈当成了他的儿子,端个两米多长的木头方子正想往外捅呢!
    我们走向了老头,他已放下了手里的方子,眼里的敌视慢慢散去。
    门上的四块玻璃全碎了,窗户上也有两块碎的,留下了几小块玻璃茬子,像一把把的冰刀斜刺着。里面有两块木头方子斜插着,一口大锅和直径约一米多长的红色塑料盆吊在了上面,一条破旧的床单如旗子,悬在了上面,被风吹得直响,像是在投降。墙的一角立了几块长短不齐的方子,床的一头堆了几块用塑料布包裹了几层的砖头,他们的作用显而易见,是老人用来自卫的。外面的砖头也一定是他仍出去的了,他又怕这坚硬的砖头真伤了他的儿子,所以,他不惜工夫,左一层右一层地包那砖头。
    妈妈拉了拉门,没开。妈妈善意地向他打着招呼“过年好!过年好哇!”
    老人的表情有些麻木,有些落魄,有些凄清。对于他“过年”和“好”还是能捆绑在一起的词汇吗?
    妈妈把手从窗户中伸了进去,打开了门栓,但门还是开不开,妈妈又把头探了进去,见里面竟然上了一把锁!妈妈劝说着他:“大哥,你把门打开吧,过年了,我们给你拜年!”
    老人说了几句。
    “妈,他说什么?”对南方口音,我是历来少能听得懂,妈妈年轻时在南方生活过,她能懂点。
    “他说他不开。”
    “他咋不开门?”
    “他说他儿子要杀了他,他不能开门。开了门,他儿子就来杀他了。”
    老人为自己建了一座易守难攻的战斗堡垒!
    “人间地狱!”妈妈说,这是他的儿子给他造的。
    因为我们要赶时间,不能耽误的太长,装完了书,便走了。
    在路上,我和妈妈说:“这哪像个年哪!”
    “他能不能吃上饭还两说呢!”
    “妈,明天来时,我想给他带点瓜子、花生啥的。”
    “他吃不了。”
    “他能吃,过年了嘛!”
    “你没看见他满口没牙呀?”
    “是,我还真没注意。那他能吃啥呀?糖?”
    “糖能吃。”
    “枣?”
    “能吃。”
    “还有啥能吃的?柿子?”
    “能吃。”
    当我们再次去库房时,妈妈将上述几样吃的和我们在超市买的现做现卖的蛋糕包好,想给老人送去。
    妈妈到了老人的门口时,发现了老人的门上又上了一把锁是在门外!
    妈妈问他:“是你锁的吗?”
    他说不是,是他的儿子锁的。
    门里的一把锁是他自己锁的,门外的锁是他的儿子锁的,钥匙在他的儿子手里,如此,老人的房子真成了名副其实的监狱了!
    妈妈把一包吃的及我和她凑的四十元钱从窗户递了进去。老人不要,妈妈松开了手,使它们落进了屋内的地下。
    “你自己多保重身体啊!”妈妈向他挥着手,并把微笑做得近乎完美,那也是妈妈想让他从那个小窗户中所能看到的人间尚存的温暖和爱,有爱才有希望。
    “妈,他把东西又拿了出来了!”我看见老人的窗户处伸出了一只胳膊,上面挂着我们给他的吃的和钱。
    妈妈向他说:“拿去吃吧!这钱,你想买啥就买点啥吃。”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衰弱,一声比一声凄凉。
    妈妈向我说:“咱别管他,他就要了。”
    十几分钟后,我们装好了车,老人的胳膊还在那举着,他的手勒出了白印“我不要”的声音没有断过。
    老人说,他不要别人的东西和钱。他有过钱,他的钱有一铁盒子,被他的儿子骗去了,不给他了。
    妈妈坳不过他,拿回了它们。妈妈说:“穷人的骨气!一辈子也是个要强的人哪!”
    “妈,咱们报警吧!让警察管管那个不孝之子!”
    “不能管这事,警察来了,那老头的命运会更不好。”
    “咱不能看着不管!”
    “老头的儿子会恨,谁管了,他恨谁。他对别人不敢,他敢把气撒在他爸的身上,老头就更完了。别人家的事,咱不能管!”
    那个儿子也有儿子,他咋不想想他老了的时候,他的儿子对他会咋样呢?
    老人的儿子有着一副尖细的娘娘腔,每每用于与他的父亲的交流上,拔得尤为尖,尤为高。
    这不,他来了。
    他的一只手拎着一个带嘴的铝壶,一手插进裤兜里,踱着方步,从他自己的家向老人的屋子走来,离着十来米远,就哇啦哇啦地嚷上了,听那语气,像是在说:“你这个老不死的,还不赶快来接我!”行至近前,他掏出了钥匙,打开了门外的一把锁,退后两步,做了个“稍息”脖子用力向后抻了抻,使他的声音传得更远些,向他的父亲实行每日例行的“喊话”政策。无论他喊什么,他老爸守着固若金汤的“城堡”就是不出来。他被老头的沉默激怒了,操起一根木头方子(这个院子里是不缺这个的,随处即是),狠命地从窗户中捅了进去,上下左右乱捣一气,就如捣蒜,恨不得要捣出泥来,那管致命不致命啊!也许他玩的就是心跳,要的就是致命吧!被逼无奈,老人的方子也捅了出来,两根方子交叉与窗户口,一时竟分不出胜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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