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疼死了!
    吕玉麟悠悠醒转,第一个感觉是全身无处不疼,疼得他每一块肌肉都像不是自己的,忍不住呻吟出声。
    “啊!你醒了?”一个娇软的少女声音喜道。
    缓缓睁眼,只见顶上是富丽的绣帐,身下是软绵绵的暖褥,身上盖着一件香喷喷的罗被;一个圆脸少女坐在床沿,正俯身下看,甜甜一笑,模样极为讨喜。
    这是什么地方?莫非他已死了,此地是瑶池仙境?吕玉麟问:“这是那里?”声音粗哑。他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唇干舌燥。“水——我要喝水”
    圆脸少女扭腰起身,笑说:“我去倒水来。”走到檀木桌边,斟了一杯茶,袅娜地走回来。姿势甚美,但和他在家中见惯的婢女侍妇又有不同,特别撩人遐思。
    她扶起他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就着她的手喝茶:“来。”不避男女之嫌。
    吕玉麟从小让妇人服侍惯了,并不以为有何不妥。在她白晰如脂的手中喝完茶,喉咙大感舒畅,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扶他重新躺好,替他掖好被子。
    将杯子放回茶盘中,少女回到床沿坐下。
    吕玉麟有满腹疑问,不吐不快:“姐姐,请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他只记得从马背上摔下来,之后怎么了?“这儿是金缕阁。你差点儿没了小命知不知道?谁不知道那匹黑龙最欺生,偏你这不要命的要同它搏一搏。它是畜生,哪管人的死活?幸亏你鸿福齐天,只受了点伤,否则你现在老早去向阎王爷报到了。”少女噼哩啪啦一阵数落,声音清脆婉转,如珠落玉盘。
    吕玉麟哑口无言。
    少女见他傻愣愣的呆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吉祥,跟吕公子这么没大没小?”珠帘分处,一名盛装丽人翩然来到,袭来一阵香风。
    吉祥连忙跳下床来,屈身蹲下,笑意全失,诚惶诚恐地请安:“二娘!”看来她很畏惧这位丽人。
    二娘长得极为艳丽,是叫人一见难忘的天生尤物。云髻高耸,蝉翼薄纱下的银红肚兜,更显得身材凹凸有致。看得吕玉麟傻了眼。
    二娘看这少年居然也为自己所迷,不由得微微一笑。走到床前,伸出如藕般腴白美的皓腕,纤纤五指轻轻搭在吕玉麟手背上说:“怎么样?好些了吗?”
    “好好些了。”他心不由主地答道。凑得近了,更觉二娘长得令人惊心动魄。一个微笑、一个眼神的流转,流露出慑人心魄的妖治风韵。
    “好些就好,你尽管在这住下,安心养伤。缺什么叫吉祥去办,不用客气,就当这儿是自己家。”二娘拍拍他的手,如抚慰一个小弟弟,给他一个慈爱的微笑。“凤三将你交代给我,我得把你完完整整地还给他。”
    吕玉麟心中恍恍惚惚,原来终究没能逃出凤三手心,这金缕阁看来也是他的“地盘”
    睡了这么多时辰,二娘心想他该是饿了,便吩咐厨子备上饭菜。
    菜色不多,却很精致。吕玉麟接过二娘亲手盛的粳米粥,唏哩呼噜放开胃口大嚼特嚼,吃过三碗,打了一个饱嗝。“真好吃,好饱。”
    看他吃得香甜,二娘笑了。“喜欢吃就好,我还怕不合你胃口呢!你是王公贵臣子弟,什么好吃的没尝过?金缕阁这种粗食,只是填饱肚子罢了。”
    吕玉麟想起了父母亲,脸色突然黯淡下来。“我爹娘现在生死不知,而我却在这儿受你们设宴款待。我——我还算是人吗?禽兽比我还知道报答亲恩。”愈想愈是羞愧,左手一抬,重重打了自己一耳光,淌泪骂道:“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二娘花容失色,忙拉住他的手,阻止他自虐。“你这是干什么?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快别如此。吕大人受奸人所陷害,相信不久,上天会还他一个清白。万一吕大人出来了,见你不体亲心,伤害自己,不知该有多伤心你若真为了吕大人好,更该好好养好自己的身子,要报仇、要孝亲,都得靠你这个独根。”
    她的话句句在理,打入吕玉麟心坎中,手背把泪水一抹,挺起胸膛说:“姐姐说的是,吕家只剩我一人逃出生天,我再不振作,就真的是半点希望也没有了。”
    “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二娘称赞。
    陪着他说了一会儿话,门外有人在唤二娘。二娘应声来了,转脸对吕玉麟说:“好兄弟,你现在的身份不比寻常,没事不要出房去,吩咐吉祥做就是了。金缕阁龙蛇混杂,你又美得像朵花儿似的,万一惹来麻烦那就糟了。一切听姐姐的话,暂时忍耐好吗?”
    她的话如含有魔力,叫人不得不从。二娘纤纤站起身,手持团扇,蛇腰扭了出去。
    吉祥明显松了一口气,但也不再像先前和他谈笑无忌。
    吕玉麟一事在心,向她探问:“吉祥姐姐,凤三呢?”
    吉祥摇了摇头。“不知道,他带你来金缕阁之后,说有事要办,请二娘照顾你,就骑着马走了。”
    他上哪儿去?吕玉麟躺在枕上,想起凤三可恶的行径,一阵气、一阵咒,不知不觉沉入睡梦之中。
    深夜时分,大理寺屋顶上一条黑影飞窜。只见他行动迅速,潜伏在屋瓦之上,觑准卫兵交班时机,借由两队错开相背之时,悄悄地跃下屋子,闪进大理寺禁押重犯的铁心院中,隐身在树身之后。
    这人正是凤三。他将吕玉麟安顿好之后,暂无后顾之忧,便单枪匹马准备上大理寺劫狱。
    他探知吕邵农已被下狱关在铁心院中,便仗着艺高人胆大,一身夜行劲装,便要来救吕邵农出牢。
    上次他要先带吕玉麟离去,不得不暂听从吕邵农的话。这次无论吕邵农说什么,凤三也要硬架着他离去。
    为一个无能刚愎的昏君殉节,徒然浪费自己宝贵的生命。吕邵农虽是他凤家的大恩人、活菩萨,这一点他却大大不以为然。
    此行凤三只先来探明路径方位,他只身一人要救出吕邵农两人,有窒碍难行之处。若硬闯救人不成,打草惊蛇,看管得更加严密,反而加速其死。他隐在树后,见铁心院守门卫兵接班完毕,暂时不会有人再来,曲曲折折掩到卫兵身后,出其不意点其昏穴,让他们靠在墙上。推门入内,当中一条青石路,路尽头铁栅森森,看来就是关禁犯人的地方。
    院中有卫兵来回巡逻,幸好他见快,又是一身黑衣,迅速闪入暗里。正巧有人要从院内出来,栅门半开,迎面一个牢官和那人攀谈起来。凤三见机不可失,从另一边闪入栅内。
    铁心院是青龙王朝关禁重大要犯的大牢。自开国以来,不知有多少乱臣贼子在此伏诛;其中也不乏那无辜蒙冤的赤胆忠臣。因此戾气特重,常人一踏进这里,没有不吓得魂飞胆战的。
    一间间牢房寻去,牢中的人个个瘦骨嶙峋、伤痕累累,两眼空洞地看着凤三这张陌生的脸孔。什么是人间地狱?铁心院就是。
    右首尽头最后一间牢房传来一声喊叫:“凤贤侄。”
    定眼一看,正是吕邵农。凤三急忙抢上前去,隔着黑铁栅栏,两人互相凝视。凤三喊:“吕大人。”一见之下,一股怒火腾腾烧起。
    只见吕邵农抓着铁栅的十指,肿烂得如十根萝卜,一条裤子上血迹斑斑,脸上、臂上有多处鞭伤、烙痕;才三、四日不见,灰发已然全白,一下子竟老了十多岁。
    “他们对您做了什么?”凤三热血上冲,咬牙低吼道:“竟对您施用这等酷刑!这狗皇帝,我非杀了他不可!”倏地转身。
    “贤侄!”孱弱无力的破碎声音中,含着无比的威严:“回来!”
    凤三的脚步被拉扯住了,眼中怒火难熄,有深深地不解。“大人?”
    “身为臣子,绝不可有一丝忤逆背叛君上的念头。凤贤侄,你万万不可违背我的意思。”吕邵农双眼圆睁,声色俱厉地说。
    凤三心中不以为然,嘴上不说。
    “凤贤侄。”吕邵农气势软下,代之以柔情。“麟儿可好?”
    “大人放心,吕公子现在在一处安全的地方,没有性命之虞。”
    “那就好。”吕邵农满布皱纹的脸上浮起一丝欣慰的微笑。
    “夫人呢?没跟您关在一处吗?”
    吕邵农黯然低下头去,一滴眼泪无声落在尘土里。“她——去了。”
    吕夫人身子本就不好,监牢阴暗潮湿,再加上惊吓、思子,酷刑逼供之下,支持不住,就这么过世了。
    吕邵农和妻子三十多年来,始终不厌不离。早年他一介寒士,全凭妻子一双巧手,操持家务,才令他无后顾之忧专心下帷苦读,高中金榜。他感念妻子贤德,显达后并没有再纳新宠。夫妻感情数十年如一日。
    如今因他之故,老妻病笔归天,心中伤痛难禁。但转念又想,她早走倒好,省得在这非人之处多受一时半刻的折磨,这算是她的福份了。
    收拾起伤心,吕邵农强笑说:“此处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凤贤侄快走吧。麟儿就拜托你了,你就当他是你亲兄弟,有什么不懂的,你尽管教导他。”入了铁心院,没有活命之理,他这些话等于是遗言。
    凤三不答,从怀中抽出一把亮晃晃的匕首,将门上铁链斩落。叮14簧,铁链断成数截,掉落在地。凤三踏进牢中。
    “你——”吕邵农吃了一惊。
    把匕首收回鞘中,放入怀里,凤三蹲下身,以背对着吕邵农。“大人,快上来。”
    “你想劫狱?”吕邵农低斥:“我不会跟你走。”
    吕邵农顽固至斯,劝他恐怕多费唇舌。
    忽然外头一阵喧哗。“咦?怎么有人倒在这里?一定有人闯了进来劫狱,大家四处搜搜!”脚步声接近。
    “你快走!”已有人发觉凤三潜入铁心院,吕邵农急催促。
    凤三见吕邵农这等惨状,断断不肯留他在铁心院,受那无穷无尽的苦罪。心想今日就是拼着一死,也非杀出重围,保吕邵农出去。
    “得罪了!”凤三不由分说制住吕邵农穴道,将他负在背上,闯将出去。
    “你快放下我,你背着我逃不出去的。”吕邵农喊。
    凤三充耳不闻,在窄窄的走道上和卫兵相遇。他凝神闭气丢下一颗弹药,霎时烟雾弥漫,咳声此起彼落。
    “贼子放烟幕弹!”
    “大家小心!别让贼人走了!”
    喊声震天,但卫兵们已阵脚大乱。凤三一闯出大牢,门外卫兵更多。见凤三背着吕邵农出来,纷纷大喊。“有人劫囚犯!”
    “大家围上来,别叫乱贼跑了!”
    凤三冷笑一声。“谁不要命的,尽管上来。”又是丢下一颗烟幕弹,认清方位,跃上屋瓦,逃出铁心院。
    这一番骚动已惊动大理寺上下,大理寺司上官伯达御下最严,稍有过错,便重加责罚,绝不宽贷。得知走了要犯,人人莫不惊惶怵惕,急急要追捕,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劫囚犯的人身手矫健异常,负责警卫之职的虎贲队队长见情形不妙,忙调集弓箭手来。“预备!射!”绝不能让两人活着离开。一声令下,矢箭如雨点般朝凤三二人射来。凤三背着吕邵农向上一跃,避过了第一波攻击。
    虎贲队长下令再射,凤三只觉右腿上一痛,中箭了。
    凤三当真勇悍,眉也不皱,青锋剑所到之处,便有一人中伤倒地。他依恃着一股强勇,冲出一条血路,奔出大理寺外,一声呼啸,黑龙从藏身处窜了出来。他反臂扶着吕邵农,跃上马背。“马儿,快跑!”
    黑龙和主人心意相通,知道情势危急,不敢懈怠,全力向前奔驰。
    背后追兵喊声连连,却随着黑龙奔出之速而逐渐模糊,最后听不见了。
    黑龙载着凤、吕二人,一连跑了十余里,凤三忖度大理寺等应该追不上了,便收紧缰绳,喝道:“停!停!”
    这匹神驹收放自如,立刻停下急驰的脚步。
    “吕大人,我们安全了。”忽觉手上一片湿黏,就着稀微的月光一瞧,赫然是血。凤三一惊,转头一看,吕邵农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他半扭身,双臂扶持吕邵农,双双跃下马来。吕邵农背上插着两支箭,凤三手上的血是他的。
    “吕大人,振作点。”箭头有倒钩,凤三不敢轻举妄动,怕一拔箭反而叫他立时送命。
    吕邵农惨然一笑:“我命数如此,天意不可违背。凤贤侄,你枉用心机,还累得你受伤,老夫真是过意不去。”
    凤三忿然无语。难道这真是天意?好不容易逃出大理寺,吕邵农却中箭,命在旦夕。
    “皇上身边都是不学无术的小人,一些忠心的臣子要见皇上一面都不能够,皇上年轻好玩,不知道百姓生活已贫困到什么地步,北方库什克族又对我朝的富庶之地虎视眈眈,我怕青龙王朝要毁在这班只知奉承皇上、以保荣华富贵的人手里了——”呼吸愈来愈短促,吕邵农命如风中残灯,但依然念念不忘军国大事。“凤贤侄,以你的身手,是本朝不可多见的勇将。世事多是如此,不如意十常八九,有材的沉沦下尘,忠心的反被谤诬”突然一口气上不来,不再动弹,两眼尚瞪视天空。
    “吕大人?”凤三一探鼻息,呼吸已停。吕邵农悲愤抑郁之情还留在大睁的眼。凤三盖上吕邵农的眼皮,放倒他的尸身,恭恭敬敬朝他拜了几拜,沉声道:“吕大人,您安心地去吧。”
    就地挖了土坑,将吕邵农尸身埋在一棵白杨树下。坟丘之前,立了一颗大石为记。
    合掌拜了三拜,跪在坟前,凤三对天立誓:“吕大人,您含冤而死,三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报这不共戴天之仇,为您洗刷冤屈。如违誓言,有如此箭!”掏出匕首,往那支还留在小腿上的箭身斩去。
    他将半截箭身使劲往草丛里一丢,跛着右腿上马而去,不再回头。
    金二娘款摆柳腰,轻移莲步,回房要修饰一下被寻芳客毛手毛脚而弄乱的仪容。
    才一进门,就被角落里的不速之客吓了一大跳,拍着胸口嗔道:“怎么不出声,差点被你吓掉了魂。”
    “真的?”那男子从角落里走出,一脸轻薄地笑道:“我瞧瞧。”伸手要探她胸前,测测心跳是否加速。
    金二娘一团扇挡住了男子的手,以似亲昵似撒娇却严守界限的语气说:“燕七,老豆腐你也要吃。”
    燕七笑了笑,伸出的手顺势往上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金缕阁的金二娘艳名满天下,谁敢说你老?这光滑水嫩、吹弹可破的肌肤,比十八岁的少女还娇滴滴。”
    “算你会说话。”笑着扭身避开燕七的亲近。
    在风月场打滚多年,金二娘惯会应付各式各样的男人,无论是浮滑浪子、巨商俗流、痴情男儿,她袖底有使不尽的招数。
    燕七心中一叹,仍是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懒洋洋地道:“近来好吗?”
    “还不是老样子。龙老大叫你来,有事?”
    “没事。我办事经过,顺便过来看看你。”从腰间摸出一件东西,递到金二娘眼前。“送你的,喜不喜欢?”
    那是一根金钗,通体是一只迎风展翅的凤凰,嘴里衔着一颗珍珠,手工精细,造型奇特。金二娘一见就爱上这根金钗,接了过来,走到铜镜前比来比去。
    “多谢你啦。”金二娘在镜前比划半天,终于选定位置,插在鬓黑黝亮的云鬓上。
    燕七正要开口,突然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来人推开房门,闪了进来。
    “什么人?”仔细一看,是凤三。金二娘一改戒备的神色,换上关心热切的表情。“你回来了?”这细微的变化落入燕七眼中,心里极不是滋味。凤三脸色苍白,额上冒着冷汗,嘴唇都发白了。
    金二娘吓了一跳,问:“你怎么了?”
    “有没有火和烈酒?我要把箭挖出来。”
    她这才看见他右腿一跛一跛,花容失色地忙扶他坐到床上,走到房间外厢喊:“如意,拿汾酒来,顺便生一盆火端进来。”
    这时凤三才瞧见燕七坐在椅子上,便说:“你也来了。”
    “是啊。”燕七皮笑肉不笑。
    怎么两人的待遇就差那么多?他做好做歹,才博得美人一笑;而金二娘一见凤三,又是扶,又是不避嫌地让他坐在自己床上,万分紧张地担忧他的箭伤。若能让她这般待己,就是让箭在身上刺个十几个窟窿他也甘愿。
    不一会儿酒和火盆送来了,金二娘不愿让外人见到燕七和凤三,遣退丫环,自己捧了进来,放在床脚。
    “你——你要做什么?”金二娘见凤三撕开裤脚,露出一截带箭流血的小腿,不由得发怯。
    “把箭取出来。”他说得好像这是一件吃饭穿衣的小事,拿起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喷在匕首上头,拿到火上去烤。
    见烤得差不多了,凤三随手取了床头一条布巾,咬在口中,刀锋豁开箭头附近的肌肉,鲜血汩汩流下小腿,染红了床褥。
    凤三虽不吭声,但从他的表情也知道疼痛异常。
    金二娘避开视线,不敢再看,这一切像割在她身上似的难受。
    转头看见坐在一旁浑若无事的燕七,她心疼凤三中箭受苦,把气全发到燕七头上。“你傻傻坐在那儿干嘛?还不过来帮忙!”
    受了心上人责骂,燕七不情愿地走了过去,接过凤三手上的刀,坐在他对面,说:“有点疼,你忍忍。”
    手法如风,燕七极快的速度切开伤口,小心翼翼拖出含有倒钩的箭头,抛在桌上。点了穴道,使血不致流失太快。转头问看得脸色发白的金二娘:“咱们生肌愈合的金创药,有没有?”
    “有,有。”她取了来,手微打抖,药粉一半撒在伤口上,一半撒在床上。
    “你是女人,挑花刺绣最行,缝伤口你来。”燕七嫉妒心作祟,故意丢下这个难题给她。
    她呆了一呆。“我——”叫她在凤三身上动针动刀,光想到脚就发软。她面露一丝怯生生的情态。“我不行——”
    杀人不眨眼的金二娘不敢替人缝伤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本想讥她句,终究叹了一口气。“我来。”
    金二娘如获大赦,取了针线来。燕七手起针落,毫不停顿,熟练地将割得肉绽淋漓的伤口缝合起来。
    “多谢。”自始至终,凤三哼也不哼一声;虽是情敌,燕七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硬气。
    “不用客气,分所应为。”转脸想对金二娘说几句邀功的俏皮话,见金二娘全神贯注在凤三身上,哪去理会他。
    “还疼不疼?要不要喝点水?”又是递手巾,又是递水,把燕七冷落在一旁。
    何苦看他们这副亲热状?燕七脸一沉,没好气地走开去。
    凤三抱歉地说:“真对不住,弄脏了你的床。”
    “不要紧,你的伤比较重要。”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凤三浑然未觉金二娘一缕情丝系在自己身上。他和金二娘、燕七同属从云堂,素来把金二娘当作堂中的一份子而已,别无他想。
    凤三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二娘,那小子没给你惹麻烦吧?”
    金二娘微笑。“他像只小猴子,老坐不住,关在房里老嫌闷,一直嚷着要去找他爹娘。我好说歹说,才哄得他住下。”
    “你们在说谁?”燕七好奇地问。
    “是我恩人的儿子。”凤三答。
    “你不该带外人到二娘这儿,这会泄漏从云堂的分据点。”燕七不太高兴。
    “那孩子什么都不懂。”金二娘忙打圆场:“不要紧。”
    见金二娘为凤三说,燕七心里更是大大拈酸。“三哥忘了规矩,你比他年长怎不知提醒三哥一声?龙老大订立的堂规,你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故意提及两人年龄差距,暗喻两人不相配。
    金二娘俏脸先是一绷,气燕七提到她最介怀的事情上头;跟着想到堂规之严,不由得心头打了一个冷颤。自己只顾讨凤三的好,却没顾虑到是否会因此触犯堂规,惹来杀身之祸。私漏基地所在,只有死罪一条。
    凤三下地来,出声解决了僵局:“七弟说的是。我因为有事要办,不便带着他,所以才暂托二姐帮我看顾。却没想到这样做却触犯了堂规。现在我事情已经办妥,明天一早我就带他离去。”
    “你要走了?”金二娘心中惶惶然没个安稳。才见着了面,他又要走了。她盼了多久才盼到他来啊。
    “二姐,谢谢你的帮忙。”凤三一揖。“他在哪间房?”金二娘多想留他下来,只是燕七在旁边注视,她实在开不了口。一腔情思,无处倾诉。满腹委屈还不敢表露出来,低声说:“你跟我来。”
    两人才走到吕玉麟房门前,门突然被打开来,吉祥气急败坏地跑出来,见金二娘和凤三一同前来,更是吓得脸色发白。
    “干什么这么慌慌张张?”金二娘蹙起眉。
    吉祥结结巴巴地说:“吕吕公子他他不见了。”
    “什么?”金二娘竖起柳眉,斥道:“你怎么看人的?四处找过没有?”
    “找找过了,就是没看见。”小丫环吓得快哭出来。
    “你这笨手笨脚的丫头!叫你看个这么大的人也看不住。”金二娘骂道。
    “骂她也无济于事,人都走了。”凤三倒还沉得住气。“几时不见的?”
    “下午还见他在房里睡觉。”吉祥带着哭音答。
    现在是二更,以吕玉麟的脚程,他走也走不远。
    “二姐,我得动身去找他了,告辞了。”说着就要走。
    “你——你要走了?”怒气一下烟收云散,继之恋恋不舍。
    “后会有期。”双手一拱,隐身于黑暗。
    怅望凤三消失的尽处,金二娘黯然俯下头,廊上通明的烛火,将她孤寂的身影映在地上,只见影子头上的金凤钗摇曳生姿。
    凤三猜测,吕玉麟要回京城,一定朝北走,于是骑着黑龙往北追去。
    吕玉麟不认得路,只有向人询问,这么一来,曲折无人烟的路径不必考虑,只走通衢大道。
    行了许久,一路上没有发现吕玉麟的人影。凤三心想这小子真会跑!待找着了他,非给他一顿苦头吃不可。
    忽见一栋山庄就在眼前,会不会他到山庄借宿过夜?于是凤三下马,上前敲门。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脚步声,呀的一声,大门打开,一个青衣仆佣打扮的四、五十岁左右男子出来应门。“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打扰庄家。”凤三说:“因为贪着赶路,错过宿头。不知道贵庄方不方便让我借宿一宿?”
    中年男子打量凤三一眼。在路上,凤三已换下夜行黑衣,打扮成普通百姓的装束,以免引人注目。他见凤三面目英俊,看来不像坏人,于是说:“进来吧。”
    中年男子见凤三还带着一匹马,便叫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牵到马廊去喂草、喂水。他领着凤三穿过长廊,来到后院西厢,推开一间房门。“你今晚就在这间客房休息吧。待会儿我叫厨房弄点东西或热汤来,你吃饱了好安歇。”
    看来这庄家极为好客,凤三问:“请问大叔,今天有没有一个十六、七岁左右的年轻人来借宿?大约这么高,长得很秀气。”他比划了一下。
    “没有。”答完,中年男子回去守更了。
    看来吕玉麟没有到此,多想无益,现在也无处找他去,只有先休息一宿,明天再作打算。
    隔天早上,凤三整顿装束完毕,打算向主人告辞离去。
    出了房间,只见上下人等各各忙碌,一时也不知道该向谁问。这主人家不知有什么事,看来不要再增添主人麻烦。于是喊住了一个路过的仆佣:“这位大哥,我昨晚借宿在此,现在要走了。我骑了一匹马来,不知贵府的马房在哪?”
    那人看了他一眼,转头喊:“四喜,带客人去马房牵马去,客人要走了。”
    那叫四喜的应声而来,领凤三到马房去,有几个人正在为马匹刷毛梳理,整鞍上辔。有人要出门吧?凤三向四喜道过谢,牵出黑龙,正要离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跟着是一个清脆熟悉的声音:“我们能不能快点上路?我很急呢!”
    凤三转头一看,和来人迎面对上视线,两人都呆了一呆。凤三所见到的,是一个淡绿衣衫、楚楚如花的少女;但那眼鼻、那嘴唇,那惊愕傻怔的表情,说什么他都不会认错,正是他马不停蹄、连夜追赶的吕玉麟。
    他怎么会是这副打扮?这少女正是吕玉麟所扮。他和凤三一照面,吓得整个人都呆了。怎怎么会是他?原来吕玉麟心中挂念父母安危,无法在金缕阁安心住下,只想奔回京城一探消息。但金二娘施以柔情羁绊,几次他都被她劝得无言以对。他想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决定偷偷溜掉一走了之。
    金缕阁本是风月之所,女子最多,他偷了一套女子衣衫,准备打扮成女子混在里头,再找机会溜出去。
    等吉祥来巡过他午歇之后,吕玉麟便赶紧从被窝里爬出来,换上藏在头下的衣衫。他不会梳女孩子的发式,只好把头发放下披垂两肩。
    好容易等到上夜时分,金缕阁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趁着大家忙乱,他躲躲藏藏,终于离开了金缕阁。
    这凤三好大的本事,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战战兢兢的吕玉麟睁大双眼,碰上凤三,自己是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心,他见识过凤三的本事。
    “你——”凤三踏前一步,吕玉麟害怕地后退一步。
    “玉姑娘。”说话的是个衣饰华贵的青年公子,跟着吕玉麟而来。
    吕玉麟如遇救星,一个大步躲到青年公子身后。青年公子又是奇怪,又是暗喜,柔声问:“怎么了?”
    “没——没事。”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了。
    凤三心中冷笑,上前一揖。“在下凤三,承蒙贵府收留一晚,不胜感激。”
    “不用客气。”那青年公子这才注意到凤三的存在,刚才他全心全意都放在吕玉麟身上。温雅斯文的他,举手投足间气派雍容舒徐。“在下姓魏,魏秋官。”
    “魏公子。”凤三注意的是躲在魏秋官身后的吕玉麟。“这位是?”
    魏秋官温文一笑。“这位是我昨天结识的玉龄姑娘,我见她单身一人在路上走,很是危险,便请玉姑娘先到舍下歇宿。她和亲人走散了,急着想上京去寻亲,我正准备要陪她上路。”
    “喔——”拉了长长一声,是神秘难测的微笑。“魏公子古道热肠,义助软弱无依的女子,这样的人已不多见了。”
    魏秋官面上一红,略略腼腆。“谬赞了。”
    “正好,我也打算上京去。”凤三说:“如果不嫌弃的话,不如结伴同行,魏公子以为如何?”
    吕玉麟急忙从魏秋官背后露出头,大声说:“不行——”
    两人齐齐望住他,一个是好整以暇,一个却是不明所以。“玉姑娘?”
    吕玉麟被两人目光看得不知所措,期期艾艾说:“嗯我是怎么好再麻烦这位大哥,玉龄担当不起。”
    听她之意,竟是只要魏秋官一人护送上京就好,有视他为自己人的意思。魏秋官不由得喜上眉梢。
    昨夜道上乍见玉龄的娇容花貌,从未见过这般可人的芳卿,魏秋官登时对她一见钟情。却又好奇她孤身一个女子夜中赶路,寻常良家妇女是不会这么做的。但看她的模样神情,又不像是烟视媚行的风尘女子。
    吕玉麟心想自己已成了通缉的要犯,不敢透露真实姓名,既然魏秋官误认为自己是女孩子,何不就假充下去?到了京城,也好探听父母的消息。谁会怀疑一个女子会是吕邵农的儿子呢?于是做出不胜悲戚的表情,把府中小厮从坊间买来偷偷呈献给他的记啊传的,极快地在脑中转了一遍,编出一个落难孤女寻亲的故事,把自己说得不幸之至。想想“吕”这个姓氏的忌讳,于是以名代姓,自称姓玉名龄。
    魏秋官不疑有他,对吕玉麟倾心之余更是大起怜惜。一个孤身的美貌少女最易激起青年男子的保护欲,马上邀请吕玉麟回魏家先休息一晚。吕玉麟正愁今晚没地方安歇,肚子又饿得前胸贴后背,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欢欢喜喜坐上魏秋官的青棚马车,回到魏家。
    吃饱喝足。灯前细看,更觉得她娇美如花,说不出的动人;举止虽然粗鲁了点,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魏秋官反而觉得他率真纯朴,毫不矫情,比起那些故作娇弱、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要可爱多了。
    魏秋官愈想愈是舍不得和他就此分离,也担心他一路上京,会招来不肖子弟的觑觎。自告奋勇,要护送他上京。
    吕玉麟也正担心自己身无分文,如何能走到京城?魏秋官这么热心助己,他自然是感激不已,满口答应。却不知魏秋官已喜欢上男扮女装的自己。
    “怎么说是麻烦?”凤三抢在前头,不让魏秋官有拒绝的机会。“我也要上京城,难得大家有缘相遇,一起走有个伴。说句自大的话,在下懂些拳脚功夫,路上若有什么不平之事,我可以略效绵薄之力。除非‘玉姑娘’嫌我不配和你们同行。”睨了吕玉麟一眼。
    “怎么会?”出身富家,魏秋官却没有一身骄气,忙说:“凤兄请勿多心,玉姑娘绝无此意,她只是不好意思让凤兄因她的事而耽搁行程。”他自以为是地为吕玉麟辩解。
    “我不急。玉姑娘要找人,我也是。刚见到玉姑娘,倒是把我吓了一跳,长得好像我要找的那人,不过我立刻知道认错了。”
    这话引起魏秋官的注意,世上有另一个和玉龄长得极为肖似的姑娘吗?在他心中,她是独一无二的。
    吕玉麟紧张得手心冒汗。完了!完了!原来他一开始就认出他来了。
    “那你怎么知道认错了?”魏秋官问。
    凤三笑笑,眼光有意无意在吕玉麟脸上掠过。吕玉麟一颗心快从胸口蹦出来。
    “我要找的人,是个少年。”他说。原来他没看出来!吕玉麟大为庆幸,心脏还在剧烈跳动着呢。看来扮女装是正确的选择,精明如凤三也认不出他是吕玉麟,别人更不用说了。
    哼哼!吕玉麟心想:叫你找一辈子吧。就算你地皮翻起三寸,找到变成了白发公公,你也休想找到“吕玉麟”!
    “不过真凑巧。”凤三又说话了:“我要找的人也叫玉麟,魏公子,你说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的事。不仅人长得像,名字也相似,要不是我知道那少年是独生子,我还真怀疑玉姑娘是他嫡亲姐妹哩。”
    “天下无奇不有,长得像的人也是有的。”魏秋官微笑。“经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见见你所说那个少年,看看他是否和玉姑娘很相似。”转头对吕玉麟说:“说不定他是你的亲戚呢。”
    吕玉麟笑得很勉强。“谁知道呢?”在肚中大骂凤三。
    魏秋官既同意凤三一同上京,吕玉麟虽然百般不愿,也只能勉强答应。值得安慰的是,凤三并不知道他就是吕玉麟。好在京城不远,几天的路程就到了,到时候分道扬镳,他能拿自己奈何。让他去找那个见鬼的“吕玉麟”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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