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八月,这天下午,黄药师在书房教傻姑认字,一个“曲”字教了半日,傻姑还是不认得。
    后来又吵着要回家,把个杀人不眨眼的黄老邪气得七窍生烟。正吵闹间,一名哑仆奔进来,咦咦啊地比划道:有客来访。黄药师挥了挥手“我不见客,叫他们回去吧。”
    那名哑仆去后不久,杜胆拿着一封书信进来,却是江南六怪的手笔。黄药师看了书信,命杜胆带着傻姑把六怪接到精舍,又传讯吴昆,命他准备饭菜,招待客人。
    六怪到后,黄药师让傻姑陪着客人吃饭,自己却径直出门。饭吃了一半,傻姑又溜出去玩耍,厅中只剩下六怪和在旁服侍的吴昆。吴昆久离江湖,又没有与江南六怪碰过面,六怪也认不出这个一声不响的老仆竟然会是凶名赫赫的腥刀吴昆。
    六怪一片热心,只想化解黄药师与全真派之间的误会。席间众人说到半月后就是八月十五,十八年前与长春子丘处机一场赌约,如今终于水落石出。半年来靖儿武功大进,这场赌约已经赢了八成。届时丘处机在嘉兴醉仙楼向六怪当面认输。
    也不枉了自己兄弟十八年的辛苦。说到高兴处,韩小莹不禁泪盈于睫,颤声道:“张五哥若知道了,也必定是高兴的。”
    十余年来,大漠朔风如刀,她虽然风姿不减,自然已非是当年的少女朱颜。六人沉默下来,各斟了杯酒浇在地上,祭奠兄弟的亡灵。
    韩小莹矢志不嫁,为张阿生守节终身,想起这些年的辛苦,更是心中如沸。吴昆心下冷笑,眼睛却在韩小莹的柔颈纤腰间扫个不停。暗道:这婆娘屄闲了这么些年,真他妈的暴殄天物。
    天色将晚,黄药师还未回来,六怪着急,连比带划地催老仆去寻。吴昆无可无不可地出了精舍,慢悠悠朝海边走去。离海边还有里许,远远便看到三个人在刺藤间转来转去。吴昆停步瞧去。
    只见前面一个是傻姑,后面一人身材高大,正是西毒欧阳峰,而另一个翩翩公子却不是欧阳克。吴昆大喜过望,连忙招手示意。就在江南六怪悲喜交集时,全真六子已经与黄药师会面。全真教众人误听裘千丈谣言,以为周伯通被黄药师所杀,又受欧阳峰挑拨,将谭处端之死也归罪在黄药师身上,因此倾教而来。
    黄药师不屑与小辈饶舌,干脆乘舟远航,到陆上寻周伯通说个明白。他说走就走,除了傻姑在旁,全岛上下竟无一人得知。欧阳峰打死梅若华,已经与黄药师结下梁子,当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带着新收的弟子杨康先潜到桃花岛,看能占着什么便宜。
    他上岛后无法联络吴昆,却看到傻姑一个人蹲在海边玩耍,于是借口送她回家,骗她带路。傻姑在岛上只住了区区半月,莫说桃花岛道路纵横,就是平常大路她也认不全。
    欧阳峰这下是盲人骑瞎马,跟着傻姑走了一个时辰,也没能走出海边的刺藤丛。他性格阴沉,虽然心里恨得要死,脸上却不露声色。待看到自己用美姬笼络的老仆,欧阳峰如释重负,举起蛇杖摇了摇。他原来使用的蛇杖已经失落在大海之中。
    这一支刚刚铸好,形质虽然不变,杖上的两条蛇却差了许多,一银一红盘旋上下,远不及当初的灵动。等吴昆比划完,欧阳峰与杨康对视一眼,用蛇杖划道:“岛上可”
    吴昆不等他写完,便抬脚擦掉字迹,小心地朝四下看了一眼,比划道:“你们说,我能看懂。”欧阳峰道:“岛上可有什么隐密之处,能把江南六怪引来?”吴昆一听便知,一摆头,领着众人朝岛中走去。
    打开墓室,欧阳峰不禁暗暗称奇。黄药师学究天人,果然不凡,这两道墓门机关巧妙,若非有人引路,怎能想到墓中还别有洞天?吴昆瞧着旁边的傻姑,心头杀机暗涌。欧阳峰看出端倪,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虽然狠毒,对承诺看得却重,既然答应傻姑送她回临安牛家村,就不愿轻易失信。点了傻姑的睡穴,三人计议多时,定下计策:由吴昆去精舍假传黄药师的口讯,请六怪来此一叙。欧阳峰则与杨康各自把守内外,杀掉五怪,只留柯镇恶这个傻子,好嫁祸于黄药师,然后再杀尽岛上哑仆,毁尸灭迹。吴昆自无异议。
    但提出他们两人只需把众哑仆制住,杀人的事,都由自己来做。欧阳峰大笑点头,两人举手击了三掌,算立下诺言。
    江南六怪不疑有他,欣然跟着吴昆来到墓地。进了墓室只见眼前黑沉沉伸手不见五指,六怪停下脚步,朱聪抱拳朗声道:“江南七怪求见黄岛主。”
    墓中悄无声息,似乎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一股寒意从各人心里升起,众人不由自主地扭头朝墓门望去。一条青影缓步踏入墓室,面容虽然看不清楚,但那身青衫却熟悉之极,正是黄药师的衣着。
    欧阳峰从海边拣来黄药师的青衫,披在身上,黑暗中看来,与黄药师有八分相像。首当其冲的是全金发,他手中枰杆刚刚递出,就被欧阳峰一把捞住。欧阳峰力贯双臂,呯的一声,硬生生将粗若儿臂的镔铁枰杆拗成两段。
    接着手一扬,半截枰杆重重打在全金发胸口,将他胸骨打得粉碎,顿时毙命。黑暗中难辨真假,朱聪等人都道是黄药师暴起发难,要取众人性命。五怪欲出无门,只能避进墓室,柯镇恶和朱聪武功远过众人,当下各挺兵刃守在墓室门口。
    南希仁则横着铁扁担站在当中。来敌一招杀了全金发,似乎消失般再无声息。片刻后,突然呜的一声怪响,一根铁杖从黑暗中疾飞而出,正打在南希仁手中的铁扁担上,南希仁双臂剧震,铁扁担脱手飞出,斜斜打在供桌上。
    铁杖倒飞而出,南希仁退了两步,呼呼喘着粗气。柯镇恶摸出毒菱,一连串朝墓道打去。他双目失明,黑暗中反而有了用武之地,这一轮暗器无论力道角度,均无可挑剔,无论敌人站在墓道何处,都舍上两枚,但毒菱射出后,却如泥牛入海,非但没有打中敌人,甚至没有一枚落在石壁上。
    正犹疑间,耳畔风色一紧,来人已冲进墓室,与朱聪战成一团。只交手三招,朱聪已心知有异,他曾数次见黄药师出手,来人功力之深堪与东邪相比,招数却大相迳庭。
    生死关头朱聪顾不上开口,一双手忽挑忽抹,使尽浑身解数。韩氏兄妹暗中摸索,一直退到帷幕之后。韩小莹听得风声紧急,不顾生死晃亮火折,想让众兄弟能全力出手。火光一闪,棺后突然跃出一道人影。
    黄药师一向独往独来,众人都不料这里还有伏兵。猝不及防下,那人五指如钩,已然重重抓在韩宝驹头顶。韩宝驹一声不响地倒在棺上,顿时毙命。韩小莹目眦欲裂,挽起长剑朝那人胸口刺去。一闪间,她已认出这是郭靖的结义兄弟杨康。
    杨康尽得梅若华真传,指爪如铁,硬生生与长剑拼了两记,然后一侧身,朝朱聪腰间抓去。朱聪本就左支右绌无力抵挡,眼见杨康这一爪来势凶猛,他只好抛开大敌,与杨康错身而过,挡住了他的九阴白骨爪。刚立定脚步,颈中忽然一疼,似乎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朱聪奋力扭头,却见一根黝黑的铁杖一闪而过,杖上一条银鳞闪闪的小蛇张口吐舌,齿上血痕宛然。他想张口,脸部的肌肉却已经僵住,只留下一个诡异的笑容。顷刻间六怪已死了三人,吴昆钻进墓室,正见欧阳峰震退柯镇恶,又一拳逼开南希仁。
    韩小莹俏脸雪白,悲愤欲绝,长剑青光闪闪全是拼死的打法。杨康面沉如水,两爪此起彼落将她的攻势一一化解。吴昆纵身上前,尖刀一挺格开长剑,接着左手朝韩小莹胯下抓去,招术下流之极。
    韩小莹退了两步,背脊已经靠在石壁上。她见吴昆目露淫光,知道落在他手中必然受遭到污辱,当下心一横,叫道:“大哥、四哥,你们快走!”说着长剑架在颈中,用力一抹。
    叮的一声,蛇杖中飞出一柄暗器,打在剑上。韩小莹长剑脱手,接着欧阳峰的铁杖倏忽探出,那条红蛇闪电般从杖底游到杖头,雪亮的尖齿一闪,已然咬中她的皓腕。南希仁与柯镇恶拼死闯出墓室,欧阳峰与杨康衔尾追去。
    韩小莹伏在玉棺上雪白的纤腕上印着一个极细齿痕,口鼻间呼吸断绝。一看到玉棺,想到棺中那具艳尸这会儿的姿势,吴昆就不禁性欲勃发。
    可惜西毒下手太快,白白糟蹋了这块儿美肉。吴昆一跺脚,拔腿出了墓室。南希仁向来沉默寡言,此时突遭巨变,只对大哥简单说了众兄弟的下落,然后一言不发,埋头狂奔。
    柯镇恶又惊又疼,灰扑扑的脸上一派狞厉之色,他甩开南希仁的手掌,便要回去与黄药师拼命。南希仁道:“活着!传嗬啊”他声音突然变得怪异,舌头似乎打了结,吐不出一字半语。
    接着呯呯蓬蓬之声大作,一件件家具被他一双肉掌打得粉碎。欧阳峰傲然收起蛇杖,任由南希仁和柯镇恶拳杖齐施把精舍打得天翻地覆。他的异蛇培育极难,当初两条失落在海中,这条新蛇培育未久,毒性虽然相同,效果却差了许多。
    刚才咬中朱聪毒液已去了大半,因此南希仁虽然舌头被咬,一时却不会毙命。这边吴昆在柯镇恶身后丈许虚张声势,将他一路逐到港口。杜胆守在港口无所事事,瞧着吴昆的举动正自纳闷。
    忽然看到西毒远远站在林中,不禁大喜过望,一边命人去精舍禀报岛主,一边迎过来,要拿下吴昆这个叛徒。吴昆转身就跑,杜胆一马当先追了过去。混乱中,柯镇恶抢上一条小船,飞也似的离开了桃花岛。
    欧阳峰一现即逝,剩下一个吴昆穿林越溪,神色仓皇地跑得飞快。绕过绿竹林、试剑亭、荷叶塘,一座玉白色坟墓巍然在望。四周白花如海,晚风拂来,层层叠叠的繁花潮水般起伏不定,空气中荡漾着迷人的芬芳。
    吴昆奔到墓前,扶着墓碑呼呼直喘,此时岛上其余哑仆都闻讯赶来,三十余人围成一个圈子,缓缓逼近。
    他们朝夕相处一二十年,彼此间却没有半分情谊,眼见吴昆命在顷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神情,仿佛追逐狡兔的猎狗,充满了嗜血的快感。杜胆抬手一挥,众哑仆都停了下来。他咧开大嘴,白森森的牙齿一闪一闪,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接着伸出一根手指,神情倨傲地点了点地面,让吴昆跪下受死。吴昆抚摸着碑上“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那行字迹,猥琐的身形慢慢挺直。
    杜胆甩掉青布小帽,身形一展,衣襟猎猎飞舞地凌空扑来,左钩右爪,声势骇人。吴昆擎起尖刀,与杜胆的铁钩硬拼一记。刀钩相交,杜胆雄躯一震,这才知道吴昆劲力之强,还在自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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