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视一笑,并肩围灯而坐。
    ”徐侯出身行伍,与我父亲也有多年的交情,家父从前也是一员猛将,征战沙场。而我受恩师教诲,仰慕儒家先贤,幼承庭训,家师反感战事,仁心爱民。我亦是如此。“
    项光看着殿门那一棵参天的古木,此树建寺时便已有,而今早已有千年。期间几次朝代更迭,沧海桑田之变。
    “恩师常以一言教导于我,男儿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生于贵胄之家,非我所愿,但既然身系万千百姓的福祉,自当上下而求索。“
    子璇沉默不言,良久,抬头看着他:”若兄长只是一介布衣,你想做什么?”
    “即为布衣,居陋巷,那便单食瓢饮,自得其乐。“
    子璇一笑:“身为平民,无家国之忧,不必身居庙堂之位,兄长想必会是一个吟游天地的行者,亦会是一个传道授业的良师。”
    “或许是吧。“项光平静的说,拇指轻抚食指的关节,四指紧握:”不过倘若家国蒙难,百姓流离,我自认虽没有父亲和徐侯的勇武,也会披挂从军,饮马长河。“
    “我平日甚少了解朝政,那日听你们谈论起现下的时局,方觉得自己见识粗浅,同你们比差远了。”子璇轻轻叹息,天边燃烧如烈焰般的晚霞渐渐褪色,日渐西沉,天色暗去,空中隐约可见几处明亮的星光。
    “你又何须妄自菲薄,姑娘家,能有你这般见识的,真的不多见了。“
    子璇听项光这么说,抿嘴一笑:”那霍家兄弟真的是霍侯的侄子吗?别当我瞧不出来。那日我一见她,就觉得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听子璋说,她还经常扮作男子和你们一道出门,说实话,我真羡慕她。”
    项光屏不住笑出声:“霍家的这个姑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确实有些见识,就是太没个姑娘的样子,嘴上不饶人,不过你弟弟和她一向投机。这两人看起来离经叛道,其实颇有主见,他们的见识,确实有他们的道理。”
    子璇凝神望着远处,语气认真道:“都说滇南一战该打,圣上前些日子也发了明旨。可在座之人里,唯有兄长担心,一起战事,会涂炭生灵。”
    “我时常在想,兄长若是一个君王,应该是一个仁人之人,体察疾苦,怜悯子民。”项光心中一动,看着女孩的侧颜,眉头微挑,笑而不答。
    寺院中的僧人开始擦拭白日庆典所用的器皿,在各自居处点燃灯烛,不远处的大悲殿内,透过薄薄的窗户纸,依稀可以看到几个忙碌的身影,有人在菩萨的莲花座前供上芳香的鲜果,换上蜡烛,混着果香的香烛气味从殿内阵阵飘出。
    “天暗了。“项光起身,看着女孩。子璇也跟着起身,歉然一笑:”是有些晚了。”这个时候,冯容和大约已经从京郊分发药材回家,没看见她回来,想必会很担心,只怕再过一会儿就要派人来找了。
    “一时和兄长说话,聊得投机,竟忘了时辰,咱们该走了。”
    两人一路从后殿绕出,穿过大殿,惊动了正在用斋饭的居士出来探看。游人早已散去,寺中的僧人见到两人,虽有些惊讶他们怎么会在寺中逗留至今,但并不慌乱,身着素衣的僧侣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也不去问这两人在何处停留,只是伸手接过了项光手上的油灯,为二人引路,有位居士给他们奉上热茶暖身,还给子璇寻来了一件棉布织就但清洗的十分干净的披风。一个年轻的僧人为他们点上两盏明亮的灯笼,用粗布虔诚地擦拭灯罩数遍,方才把灯盏递到二人手上。
    见寺中僧侣对不曾归家的两个年青男女悉心关照,宁静温和,丝毫不见责怪之意,也没责备他二人举止过于亲密,仿佛他们就是一对来佛寺拜访一时忘了时间的俗世夫妻,又放佛他们只是两个相见恨晚的普通朋友。子璇看了项光一眼,心下稍安。
    此时侧殿中摆上了冒着热气的饭食,居士们正在用布帕擦拭着佛手香果。一位面容慈和的老僧人出来请二人略用些斋饭再去,因子璇着急回家,项光便婉言拒绝,僧人也不勉强,只是吩咐人务必将二人送出大门。子璇和项光打扰人家半日实在过意不去,再三致谢,那老僧人只以合十礼相赠,转动着佛珠,看着这一双年轻儿女,呼一句佛号,目送他们沿着石子铺的小路远去,踏上归程。
    项光和子璇各自的随从等了半日,都不见主子出来,正着急的在门口打转,见到两人不亚于见到了活佛。与方才僧侣居士的反应大相径庭。僧人送他们到这里,留下灯笼,向他们行一个佛礼道别。跟随子璇出来的下人看见一旁的陌生男子,面面相觑,不敢多问,只是催她赶紧回家。
    项光看向女孩略带担忧的神色,回身和随从交代了些什么,而后对女孩温声说:“别怕,我送你回去。”
    林家别院灯火通明。
    派出去寻人的下人刚走一波,管家林栓在门口来回踱步,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忽然,远处有一辆马车驶来,在林府门口停下,一个男子出来,从车里扶出一个姑娘。林栓定睛一看,正是子璇,赶忙迎上去。守门的下人一叠声的通报,不多时,林越安匆匆赶了出来,看到子璇安然无恙的回来,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
    林越安身上虽有虚职,但不曾面见天颜,自然不认得当朝太子。他见项光衣着不凡,只当是世家的子侄。虽心下存疑,面上却不表露,只是对项光礼貌地拱手致谢:“多谢贵人送小女回府,小女久出不归,惊扰贵人,实属不该。“说完,越安转向子璇,语气略显严厉的问她:“今日何故晚归,还耽搁了如此之久?你母亲担心你,都快急坏了你知道吗“
    子璇站在一旁,低头不敢说话,项光侧头看她一眼,冲越安施礼:”林大人,今日佛诞,我带人去开元寺进香,在京郊迷了路,多亏令爱相助,不然今晚只怕就要绕进林子里,与野鸟乱兽为伴了。她是因为我才耽搁了这么久,林大人给我几分薄面,不要太苛责她了。”
    林越安看了一眼子璇,不动声色地回绝了项光的好意:“贵人送小女回府,林家自当答谢,若是贵人愿意,也可开出一个价码作为酬谢的礼钱,林家一定登门奉上。只是外人就不要干涉林家的家务事了。天色已晚,贵人还是快些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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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府正房,林越安负手站在厅内,子璇在一侧站定,垂首不语。
    “你跪下。”
    林父声音平静,但子璇可以清楚地听出这三个字里蕴含的怒意。回家路上,她就料到要受父亲一顿责罚,再说女子幼承庭训,与母亲走散在先,夜不归家在后,哪一样都是不能轻饶的过错。女孩敛裙下跪,双手垂放在膝前,不发一言。
    越安盯着女儿,鲜少对她动这么大怒气,见孩子听话的跪着一句话都不敢说,心有不忍,语气稍缓。况且,做父亲的总要问女儿几句话在责罚。
    “和你一同回来的到底是什么人今日,真的是如他所言,你帮他,才耽搁到现在吗?“
    子璇跪在地上,感到自己好像受了凉,头很重,钝钝的疼,左手有些紧张的捏着衣摆,衣衫已经被她揉得不成形了。她从没有对林父说过谎,其实也不打算对父亲说谎,女孩稳了稳心神,沉默片刻,还是说了实话:“他,他是霍家霍啟大哥的同窗好友,名叫项光。之前在侯府的日子里有一天他来我们家拜访,我和他在侯府里见过一面。今天其实,其实是女儿在寺中和他聊得忘了时辰,才回来晚的。他这么说是怕父亲动怒,刻意为女儿开脱。”
    一面说着,子璇抬起头,眼里含着愧疚,一面伸手去拉越安的衣袖,语带恳求:“爹爹,女儿回来路上就想好了,今天确实是女儿思虑不周,只顾着自己,让父母忧心不说,还忘了本分,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项兄长他为了护着我,对您隐瞒实情,可女儿却不想瞒着爹爹,叫您和娘亲更加担心。您要责罚,女儿认罚,但求您不要生气,女儿知错了。“
    越安听闻,心里没由来升起一股怒意,子璇在他的印象里不是一个会草率行事的孩子,可她今天却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让父母忧心至此。林父脸上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他看着女儿,任由她拉着自己的袖子也不去推开。做父亲的平稳了一下心中的怒火,不让自己在盛怒的时候对她动手伤她太重。良久才开口道:“你说你认罚,是不是?”
    子璇看着父亲,毫不迟疑的点点头。
    林越安盯着她,指了指一旁的柜子,沉声道:“去把里面的藤条拿出来。”
    子璇被吓住了。自己从前不论犯什么错,父亲也没有对她用过这个。家里的藤条她见过,通体黑的发紫,极细极具韧性。可以猜得到,那东西打在身上有多疼。女孩手心里全是汗意,跪着不敢起来,眼里泪珠闪动,低声哭求:“爹爹,不要,那个,那个打人很疼的,我怕……”
    林越安侧过头不看她,硬下声音:“还不去拿过来。“见她不动,做父亲的刻意加重了两份语气,“你最好别等着我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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