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秀才今年秋天才考过乡试, 如今还没放榜, 三年一回这考试他已经考了两回。白老太嘴上各种吹捧儿子天纵奇才,其实这回考试并不敢太抱厚望。白秀才自己也知道自己,他没正经进过府学, 全靠自己一味苦读,开蒙的老师父也不大帮得上忙。他自己心里也嘀咕, 不敢太寄望,又盼着能吐气扬眉,考了举人才算半只脚踏上仕途。
    旁的秀才有些开私塾给人教书, 赚的束脩养家糊口不成问题,因他还怀着大志, 生怕耽搁了自己读书,也就给人写写信抄抄书, 赚点铜板。家里清苦, 原先也不敢想娶妻生子的事。
    这两年不知是给他娘念叨的,还是自己确是年纪大了想法多了,越发挨不得凄苦。
    有时整夜读书, 也幻想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在旁替他剪烛花,添炭火。若是聘个白净貌美的妻,这样的深秋冷夜,在怀中贴着抱一抱……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他做这梦时看见的是谁的脸。
    白秀才是那种标准的文弱书生长相,面皮稍显蜡黄, 衣裳浆洗得很干净,只是穿久了领口袖口都已磨得发白变色。
    从他赶考回来,这已是第五六回来找悦欢。
    因他格外怕羞不爱说话,才越发显得他这举动不寻常。
    隔院儿的何嫂子已和林云暖说几回,猜测白秀才莫不是看上她妹子悦欢了。
    林云暖从前身边贴身使唤的是朝霞晚霞两姊妹,晚霞婚后林云暖还了她自由身,在筠泽和她娘家兄弟合伙开个卖粥的小店。朝霞本是要跟她嫁进木家的,被林太太以“她以前在你和唐逸屋里伺候过怕奕珩瞧着心里不舒坦”为由劝住了,留在钱氏身边做了使唤的,也成了家。如今她身边就只有悦欢。
    是来京城后她自己挑的人。年纪小小快人快语,对她很是忠心。
    清风虽好,毕竟跟她的日子短,她要出来过平凡人的日子总不好拖累太多。
    就带了悦欢一个,打算给她选个可心的人。
    白秀才比悦欢大十岁。除开人品性格背景都不算,白秀才的娘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悦欢若是嫁过去,婆媳之间糟心事少不了。
    林云暖默默叹了一声,心想自己未免想得太远了。先看看悦欢的意思再说不迟。
    白秀才涨红了一张脸,低垂头,站在门口把手里的东西献过去,“我……我娘酿的蜜枣……好吃……”
    悦欢暗暗翻了个白眼。白秀才二十好几的人了,连句话都说不清。
    她不自在地咳了咳:“白先生客气了,您留着自己吃,我家有。”
    白秀才脸色越发红了,两手递近些,“我娘手艺……不一样……”
    悦欢盯住那只碗,边沿崩口的一只海碗里头装了十几个个头很大的枣子,酿的金黄半透,外头裹着一层糖霜。按说白秀才家境不好,这种甜食蜜饯该是稀罕东西。却巴巴拿来给她尝。悦欢迟疑不知该不该收。
    她回头看林云暖,林云暖朝她抿嘴一笑起身扭头去了隔间儿。悦欢知道林云暖的意思是让她自己拿主意。
    白秀才见她不答,吭吭哧哧换了个话题:“明、明儿庙会,你……你去不去逛……逛逛?”
    话音到最后几乎低得听不清。
    悦欢脸上臊得发烫。白秀才是想约她出去一块儿逛庙会?
    “你……”
    她两唇一启,还未说话出口,白秀才突然低头把碗往地上石砖上头一搁,扭头就朝外走。
    边走边支支吾吾道:“巳时,我……我在石桥上……等、等你……”
    “喂!”悦欢喊他一声,越喊人走得越快。悦欢闭了门,端着那只碗进来,见林云暖伏在桌子上笑得肩膀直抖。
    悦欢脸色一沉,“姐姐就知取笑我。适才也不帮我说句话,叫那书呆子可劲儿为难我。”
    林云暖笑得脸发红,抬起头来抿了抿额前乱了的头发:“我怎么帮你?帮你应,还是替你拒了?你自己都没主意,我怎么替你做主?”
    悦欢扭身坐榻上,气鼓鼓的不说话。
    林云暖推她一把:“那你去不去明天庙会?不管有没有想法,你总得和他说开了,给个准信儿,莫叫人家白盼着。”
    悦欢“哎”了一声,捧着发烫的脸蛋倒在榻上滚了两滚。
    林云暖笑道:“做什么这样烦恼?你是不是对他有些意思?如果是,那不妨先相处相处,看看合不合得来。其他的都好说。”
    悦欢腾地坐起来,抱着头道:“我就是烦得很!我不喜欢这种书呆子,不知怎么跟他说话。说重了吧,怕伤了他自尊,他日子本就不好过,又那样孤僻的人儿,多半心思重些。可我若含含糊糊不拒,又怕他以为我有意思,常常跑来献殷勤。姐姐,我真真两头为难。若他像九爷就好了,随便奶奶打打骂骂不在意,该怎么怎么,你说那……”
    她话音陡然止住。
    九爷二字一出,林云暖脸上的笑容就已经凝成了冰坨。
    悦欢暗自吐了吐舌头。她可真是乱说话惹祸了。
    九爷是禁忌。是奶奶心里唯一不能过的坎,不能跨的沟,不会好的痛。
    林云暖勉强笑了笑:“你也别多想。每个人都不一样。你若真没那意思,早点断了他念想。好过牵牵扯扯最后把你俩名声都搭进去。我去瞧瞧钰哥儿和姐儿。”
    她站起身往里屋去。悦欢望着那背影,单薄细弱的,拼死生了两个孩儿。其实她不大懂。奶奶放不下九爷,分明心里头自苦,却非要离了他,自己带着孩子单过。这是熬什么呢?哪个女人不盼着身边有个疼她的男人?九爷是那样疼她的,她偏不要。
    悦欢到底去了庙会。
    远远就看见白秀才抻长了脖子往这头看。一见她来,他瘦削的脸上绽开了笑。
    悦欢心里头沉沉的,无言跟他并排朝前走。
    庙前热闹极了,行人摩肩接踵,一不小心就给撞了下,身边的白秀才似乎想伸手拉她一把,那手在半空挣扎了半天,没敢伸过来。悦欢只当没看见,脚步加快,迅速穿过人流,在一块偏僻的地方停下步子。
    白秀才追上来,有些气喘吁吁。
    悦欢并不喜欢这种文弱的男人,还不如她体格好。
    “白先生。”悦欢开了口。
    白秀才朝她摆摆手,手撑在树上垂头咳了几声。
    悦欢咬住嘴唇,打算等他咳完再说。
    白秀才咳完了,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纸包。
    “是……是山楂糖……在街上买的。”
    悦欢盯着那纸包,突然没了耐心。
    “白先生。我不爱吃甜的。”悦欢正色道,“不仅不爱吃山楂糖,蜜枣子也不爱吃。就算我想吃什么,我自己能买。白先生好意我心领了,无功不受禄,我没立场拿先生的东西。”
    白秀才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眼睛稍稍瞪睁着,嘴巴微张,脸色涨的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没冒犯之意……”他解释。
    “我自然知道先生不是有意冒犯,先生是好心,想与我们邻里处得亲近。”
    白秀才想及自己的心思,颇无措地搓搓手,“我……不是的,我是有事……有事想问问姑娘……”
    悦欢道:“好,你问。”
    “我娘给我说亲,我……我没瞧上,我心里有人了。”
    悦欢到底是个小姑娘,登时心跳如鼓,白秀才平时闷不作声,把她叫出来,一背着人,竟然胆大成这样?
    悦欢臊得听不下去:“白先生,我……并没那么好……”
    白秀才喉结滚了滚,道:“我今年二十六岁零七个月,我家里只有一个老娘。族里近几年断了联系,族叔走后就没来往了……家里人事都简单,院子也够住,等下个月放榜,万一……万一我有幸中了……这、将来日子……”
    悦欢被他说得有些糊涂。
    她抬脸看他。
    瘦而窄的因憧憬和激动泛起淡淡一抹红。
    听他道:“我身无长物,只……只能保证,我一辈子……一辈子疼自己媳妇儿,即便要多养几口人,我也愿意……”
    悦欢怔了怔,越发迷惑。
    他要养谁?
    且不说自己有没有答应嫁他,自己什么时候要求拖家带口投奔他了?再说,她孤零零一个女孩子,便是成亲,难道带着主家一家不成?
    这都说的什么跟什么?
    “那些事儿我都听说了,孩子落地三个月,那当爹的都没见人,都说她是给人弃了,我不嫌。这些年我屡试不第风凉话也没少听,我不介意人家怎么说她,怎么看我。悦欢姑娘……我……”
    “等会!”悦欢蹙了眉头,这会子才在他絮絮叨叨的一大段话里找到关键词汇,“她?先生,你约我出来说这么多话,是想说什么?您刚才说的每一个字我都知道,可我怎么听不明白?您别那你表忠心,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事找我?言简意赅,明明白白。”
    白秀才抿了抿嘴唇,大男人像个小媳妇一样为难地搓着手。
    “我想求姑娘帮我带话,我有意、有意聘你姐姐为妻……”
    悦欢瞪大了眼睛。
    她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白秀才在说什么?他是看上了谁?
    …………
    “输了输了!拿钱拿钱!”
    哄闹声中,几个打赤膊的男人蹲在地上赌钱。
    木奕珩扔了手里最后一点碎银子,骂骂咧咧站起身,“不玩了,老子一点钱财都叫你们扒去了,合伙儿谋算老子!”
    他踢开一个挡路的,随手从地上拾起袍子搭在身上,“爷还是泡澡去,你们自己玩!”
    众人见留不住他,只得起身嬉皮笑脸把人送走。两个赤膊汉子对视一眼,瞧向木奕珩离去的方向,其中一个意味深长道:“准备好了?能行吗?”
    “管他行不行,咱哥儿几个可是为九爷身体着想,九爷便是不领情,也不至反过来骂咱一顿,怕啥?”
    木奕珩走到大营后方的河边,才觉出气氛有些不同。
    空气中除了风的冰冷,似乎还隐隐泛起一股香甜。
    他一面打量周围状况,一面动手扯掉斗篷。
    就在这一刻,平静的水面传来响动,一个披散头发的美女从水底钻了出来。
    她发根微曲,生得美艳动人,身上被水浸湿,薄薄的纱衣什么都遮掩不住,现出一段玲珑曲线。
    木奕珩怔了片刻,见美女含笑向他伸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各方劝不了他,如今把手伸到军中来,苦口婆心想他开始新的感情生活。
    木奕珩嘴里低低地哼了一声。
    他扭过头,转身就走,同时召来小兵:“去,把刚才几个赌牌喝酒的都叫着,就说本帅罚他们跑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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