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和元年,又到细雪纷飞时。皇圈圈里坐着的那位女皇帝已经让大荣的老百姓沸腾了一整年,所能探知到的关于她的一切细枝末节,都变成了茶馆里先生的惊堂木,官道上的快马和白灿灿的雪花银,以京城为中心向外四散开来。
    上至藩王门阀,下到平头百姓无不好奇,原是位养在深宫的公主所以不曾有什么关注,知之甚少,现在一朝登基,除了“双十年华,尚未婚配”,其他一概不甚了解,大家慌了前爪,却热闹了各种买卖传递消息的。
    对于老百姓来说谁当皇帝其实并不甚要紧,他们哪里看得到政权更迭的凶险,只要没战乱,不增税,商贾有钱赚,地主佃户有粮收,灾年也饿不死,日子能流水般的过,至于紫禁城里是不是住着位女皇帝,这不过只会给老百姓茶余饭后街头巷尾闲磕牙增添点谈资。
    可是要做到以上那几点,哪那么容易,想让百姓安居,那御座上的必要有治世之德。
    说起来这南荣氏在子嗣上不成样子,国运到是中兴,按理这三年御座上的人换了三换,怎么也内乱了,可偏偏都有惊无险的过来了。
    先头走的世宗,也不是一直这般不着调的打醮炼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少有的勤政皇帝,不仅减轻天下赋税,取消严刑峻法,还试行井田制,大荣的底子这才逐渐厚了起来。
    嘉承十三年,那坏了醋被判斩刑的司礼监掌印王光厚,入宫之前还是位儒士,在下层官场颇混了几年也没闯出什么名堂,索性孤注一掷,自废入宫,去当了东宫的局郎,后升了大太监,掌印批红,显赫一时。在职时却也兢兢业业,处理的两次赈灾,都没起□□,灾民平安过了冬也续上了春耕,一个太监难得搏了些好名声。
    后来的这位云大人现下也是掌了批红和昭狱的,不管外间怎么传这位大人的罗刹手段,都城街头巷尾猫着的乞丐可都知道,只要能遇着云大人,他总会让身边的人抛几个钱的,再说那般漂亮精干的人物,姑娘婆子见着都要红一红脸,又这样好性,少不得惹人妒恨,现在封了太傅,保了位女帝,也没能出乱子,大荣现下有这风调雨顺难得的太平年,可不都亏了那位云太傅嘛 。
    这样的话传到阿璃这里,潜邸带回来的老人少不得要在她跟前不忿:“这云太傅真招摇,也忒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她除了错错后槽牙,也就算了,说的也有那么七八分对得上。可这云麾还真是能装样子,街头巷尾也不错过。
    南荣璃长在深宫,自小就明白:用最美的德行装饰自己,用最坏的打算揣测别人。但显然云麾更加深谙这颠扑不破的理儿,而且身体力行得游刃有余。可到她这里明白仅是一方面,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先不提这对外的德行,光这揣度人心就让她登基后开头几个月过得很是艰难,忍饥挨渴,虽然吃食都有侍膳的太监尝过,她却怕还有些东西是慢慢的才显性,从不敢多用,没多久肋骨条都瘦出来,脸也凹了,内阁的几个老臣,颤巍巍跪在养局殿外的玉阶旁哭天抹泪的让她保重圣躬,其中原由她也说不得,弄得两方都很伤情。
    云麾见她这般作态,就把建安潜邸服侍过的老人们都接来调到了御前,果然上朝议政的大臣们,察觉御座上陛下的脸色一日日竟好起来了,心下免不得又要佩服云麾一番,要说揣度圣意,谁又能及的了他这三朝宠臣。
    阿璃却不以为意,他云麾哪里有半点宠臣的自觉,贯是会算计人罢了,她被大臣“责难”从没半点为她圆融的意思,只会垂首敛眉低目站干岸,半点眼色也不帮忙递。
    上个月初九不过是晚膳后用了几杯梅子酒,第二天就有人上折子:“酒乃丧德之物,非天子之所宜用。”
    云麾竟差人呈到她面前来,让她好不尴尬,喝几杯梅子酒怎么就丧德了,云麾蔫坏,难道就不懂“食君之俸,忠君之事”的道理?既掌了批红,就该为她圆融过去,这般呈给她,难不成要她为了几杯梅子酒下罪己诏?父皇那几年尽是修仙问道去了,这样的折子定是少不了,她却不信云麾也是这般服侍父皇的。
    看来他从未把她当主君放在心上,并不诚心替她办事。
    现下手上又得了一本言官刚呈上的折子,是来劝戒她:“千金之躯,不宜驱驰。”左不过又是知道她昨天围场里跑了两圈马。女帝心下气恼得狠了,抓着案上的琥珀镇纸想砸出去,想想又算了,泄了气靠在圈椅里不言声。
    一旁伺候的小敬子看在眼里不免有些难过,陛下这模样哪有在建安潜邸舒心,现在再不痛快也不过是金丝楠木枕上多排牙印罢了。
    墨蓝色的天幕上挂的星斗都还没褪去,带班的李祥就哈着腰领着一众内监小黄门,仪丈,侍卫在养心殿外头廊下候着接皇帝上朝,他本应该进去请安跪拜的,可这规矩一年前给改了,只让在外头玉阶上磕了头算了事,都城的冬天真难熬啊,东西夹道两头灌进来的风一下就吹透了夹袄,个个上下牙打嚓,脸冻得都透出紫色,想到待会还要迎风穿过长长的甬道不禁有些苦了脸。
    阿璃从养心殿暖阁出来,迎头风快要把她眼泪逼了出来,在一旁候着的李祥赶忙躬着身子到跟前搀扶着她上撵,可也免不得哆哆嗦嗦的,阿璃见他这番形容,低头说:“跟着你上职伺候上朝的,都去内务府领厚些的冬袄,这般缩手缩脚的不成样子。”
    李祥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忙磕头:“谢陛下恩典,陛下仁德,奴婢们万死不得报。”小敬子在一旁听李祥说得这般谄媚,心下不屑,嘴上道:“哎哟,李公公快起吧,难不成这大冷天风口上的还要陛下等你不成。”
    阿璃对身边伺候的人一向宽厚不苛责,并不算得笼络人心,也不指望他们“万死来报”,这些宫人,深宫里头待的久了也都趋利忘义的,能在关键时刻不踩上一脚算是不错了,不过朝臣们肯定要推己及人觉得她宽厚御下,来日总会有来投诚示意好的。
    太极殿上,地屏宝座上的人看着底下乌压压几十个大臣,现在勉强是认全乎了。
    刚开始她临朝就紧张,坐在那笨拙的像个木偶,听不明白底下人禀呈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是谁在说,为什么这么说,如今也算上免强能言:某某怎么看?之类的话了。实在不知怎么说,就问左下侧的云太傅:“云爱卿怎么看?”这样是总错不了岔的。
    阿璃想着过了年春闱后就有新面孔了,盼着来些活泛些的,不要像底下这些老气横秋又都像涂了蜡皮的大臣,她要拣挑出几个好的拉拢拉拢,又觉得既要拉拢免不得要常见面,样貌上不能太寒碜,像御史台的中丞她就顶不待见,长得宽鼻厚唇,肤色黝黑,人偏又刻薄呆板得很。
    此时刑部主司正禀陈九月底滨州贪腐案的审议结果,她听着听着又走了神。眼风飘到一侧垂首站着的云太傅,阿璃瞧他系着鸾带,织金的云肩把侧脸衬得愈发显出温玉样的色泽,心下开始犯恼,穿得这般招摇作甚!自己却依着规矩为显尊贵都只能穿些绛紫,玄黑之类迟重的颜色。
    转念又想起这是她亲赐的蟒袍,遂只能无奈叹了口气作罢,然后复又想到,不知论样貌谁能来比得过他。
    不凑巧,谨身殿大学士苏弼礼,三朝阁老,自恃慧眼如炬,如今这“慧眼”正瞧着御座上的皇帝,自以为已将一切看在眼中了,且忍不住纳罕今天这陛下不仅时时直勾勾瞧着云太傅,怎的现下又显出几分哀怨来?
    是了!被云太傅这般齐整的人物天天戳在眼窝子里,怎么能不起念,陛下虽贵为天子,却也挡不住双十怀春的好年华。
    想到此,苏阁老暗暗拍了大腿,坏了事了,这可舍不得,万不能出了这样的事,且先不说史官要怎么写,坊间不知要传出多少“密事”,一旦有了这一宗,贤能清高之辈不愿踏足庙堂,反而肖小别有用心之辈要钻了这样的空子,可是会乱了朝纲动摇根基的。
    看来明年的春闱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虽说广纳天下贤士,但长相过妖的,管他有何等治世之才却是不能够留用的,他这里第一个不答应!
    按理说皇帝这年岁早该婚配了,因着先头世宗和孝贤皇后的热孝实在没办法就耽搁了下来,可陛下登基这一年来太医院呈上的脉案不时的隐隐知会:现下正是好时候,要抓紧呐!
    内阁几位大臣被“知会”的很是着急,天大的事大不过皇嗣,这是国本,过了今年也不能再顾着显宗的大孝之期了,为陛下择婿是第一头等大事,这虽没什么祖制可依,但前朝也是有先例的,到时候可以和司礼监商议着来,规矩是人定的,务必给陛下寻摸一门好亲。
    可是现下苏阁老隆冬天脑门冒汗,散了朝就急忙着小黄门去请钦天监的正使到文渊阁。看来皇帝大婚之事确是等不了过年再议了。
    御撵从丹陛上下来,阿璃打起帘想瞧瞧树上的冰挂,听小敬子说今年的尤其好看,却远远瞅到苏弼礼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幞头都被带累的晃的厉害,心下想:苏阁老真是愈加稳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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