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东华门边上的藏书阁建造得颇为精秒,纯用砖甃,不畏烛火,尽贮了古今珍贵载集,专管这里的秦监官应了苏阁老的传话,不敢耽搁半分,忙带着几个监工取了整卷前朝修的《周实录》急急往文渊阁赶。
    刚拐过文华殿,见一群人前呼后拥朝这而来,能有这排场的定是云太傅了。秦监官拿眼瞧过去,那人在一群武官中身姿也是最为挺拔的,织金月白曵散上的蟒纹有光影流动,说不尽的风流姿态,偏又生的一双高贵骄矜的眼,一丝眼风丢过来竟让他自惭形秽。
    秦监官忙迎上前哈腰行礼,云太傅倒也客气,竟和他搭了话:“监管带着这么些书卷是要赶往何处?”秦监官顿时感到受宠若惊,恭敬道:“回禀太傅,苏阁老着小人取这《周实录》送往文渊阁,以便查阅。”
    云麾听得,心下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了,遂道:“我正巧有事也要与阁老相商,就与监官一同去吧。”转身示意身旁的人:“先都散了吧,明儿早朝后再到职上回我。”
    秦监官只觉今日自己祖坟上定升了青烟,让他有这等的机会与贵人亲近,一路上愈发的小心恭敬。
    整日里吵翻天的文渊阁,今日却难得和睦,四位阁老围着东墙边的炕桌正喝着茶,外头小黄门打了帘子进来禀,说是云太傅和书卷一同到了。几个人顿时面面相觑,只觉不妙。直通性子的中极殿大学士谷旭启顿时不大痛快:“不是说去取几卷书嘛,怎么还请了尊神来!”
    几个人赶忙起身去迎,各方都颇为客气的揖手见了礼。
    苏弼礼堆起一脸笑请云麾上坐,云麾推辞了几句便也没再客气,待小黄门利索的奉了茶。
    苏弼礼趁机打量了他一番,这云太傅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姿态也悠闲,要是不了解他的,当真会错以为他是来话家常的。
    只见云麾端起缠枝青花盖碗缓缓抿了一口,微薄的唇有好弧度,沾了茶水后唇色润的灔灔的,当真算是真美人,无一处不精致,连端茶的手指都玉雕得一般好颜色,若是这般皮相托在女子身上,君王怕是再也不早朝了......这确实怪不得陛下动心。
    几人见云麾只是喝茶也不言语,当真钝刀子割肉。一个个都朝苏弼礼递眼风,苏阁老看眼下到底是瞒不过了,打着哈哈,舔着脸,开口道:“云大人来得正巧,老臣和在座的几位大人正要着人去请您,有要事相商。”
    云麾也不戳穿,从善如流的问:“不知苏阁老所谓何事?”
    苏弼礼知道周旋不过,也就开门见山了:“说句僭越的话,我们陛下如今这年岁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孩童应该满地跑了,但陛下纯孝,婚事一直未定,可如今涉及皇嗣,此乃国本,是该拟个章程为陛下择婿了,因着本朝并无先例,遂命人取了前朝的实录,虽不能效仿,但也可借鉴一二,不知云大人意见如何?”
    云麾点头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大婚本应该是头等要事,因着大孝一拖再拖,但想来为了大荣社稷,大行皇帝也必不会怪罪,择婿是要提上日程了,至于一概章程,我是粗人,还要倚仗各位大人,只一点,要擎好的挑,关乎根基,马虎不得。”
    苏阁老转身面东揖了揖手道:“食君之俸,万死不敢马虎,再者内阁票拟出来,最终也需大人来圈红,以大人的慧眼定错不了。”
    几句话说下来,云麾见苏弼礼很识时务,也就不与之为难,没停留,寒暄几句算了事。
    一众人眼瞧着绣着金蟒的月白膝襴闪过了前廊的回纹栏杆,个个开始捶胸顿足。不过一盏茶功夫,这两日的打算全打了水漂。原想按着前朝的规制拟个大体章程,在此范围内举荐几个人先拱到御前。
    钦天监昨儿悄悄传了消息过来,说星象上看,陛下红鸾星动怕是不远了。所以只要抓住机会,陛下有了先入了眼的,不怕事不成。龙枕边一旦有了自己人,也能少受那人些钳制。
    可那位云太傅不仅有七窍玲珑心还似能掐会算。苏阁老虽早就料到要有那么一天,却也没想到这么快让人堵在家里头打了脸。心里此时开始暗暗计较,不管哪一朝的后宫明面上都是不得干政的,论谁也是翻不了这一篇的,陛下“宵想”于云麾,这对于云太傅可是大大的不利,他这“慧眼”看破不点破,虽是为了江山社稷,却也要适时点拨一下这云大人,让他承了自己这个情!
    东华门外,一辆紫檀清油马车候在这快一整日了,眼瞅着要到点灯的时辰了,九门提督的兵丁各个也像驾车的费清一样翘首望着宫里的方向,没一会,就见着一四人抬的“穿朝轿”拐过了金水桥朝城门而来。
    费清见一众守门的兵丁巴儿狗样的迎上自家主子,领头的还殷勤的给打了轿帘,可暖轿里的人一露脸,费清就觉不大好,虽旁人瞧着这云太傅似是比平日更略显倨傲些罢了,可他这伺候了快四年的人怎会瞧不出,大人这是有不痛快了。
    费清觑着他脸色不好,也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上车,麂皮靴刚要踩上车凳,又止住了,费清知道这是有事,忙低头侧身听吩咐,果然透着凉风的声调吹得他颈子发毛:“让肖劲到书房候着。”
    车厢里,云麾斜靠着软垫,样子似是在闭目养神,其实内里却是打翻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了。
    内阁那几个,奸猾得狠,逮缝就钻,这次要不是碰巧让他遇着了,不知要翻出个什么浪,最可恨的是肖劲,让他接了正使的位子,却给他办得这样一手好差事!这般大事竟然都被蒙在鼓里,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让他在朝堂上瞎了眼睛,聋了耳朵!今天非得使劲给他抻抻筋!
    肖劲亥时一刻才从太傅府出来,候在门口的番子赶紧打着灯笼迎过来,这呵气如云的天气,借着光却瞧见肖正使大帽底下露出的鬓角汗津津的,脸色也难看极了。
    就听他咬着牙对番子说:“这几日忙着料理那几个西北递进京的探子,确是小瞧了这几个内阁酸腐的老东西,从今开始,都给我着实看好了,晚间宿在哪个妾的屋都得报给我!要再出什么纰漏,别怪我下死手,看大家还有几条命能磨!”一旁的人知道上头主子有事怪罪下来了,个个赶紧应是,生怕触了霉头。
    隆冬的夜又冷又长,上头体恤,多安排一班宫人上值,人多了值房就热闹起来了,等着轮班的内监们聚在一起少不得想些法子消磨时间。
    因着孝期管得更加严一些,万不能聚赌喧哗,就只能玩打马棋这样“文雅”些的凑趣,这打马棋本据说是南边传来的,北边人玩得少,小敬子正巧在建安潜邸待过六年,自认被熏陶成了个中好手,旁人又瞧他是御前的人,也略有谦让,竟让他大杀四方,赢了一兜子的蜜饯点心吃食。
    敬公公出了值房心情大好,就顺手把一兜子吃食给了廊下看茶炉的小黄门,那小黄门本就有些忍饥挨饿,夜宵分的白面馍早就在这滴水成冰的长夜里消耗的差不多了。眼下对小敬子说不尽的感激涕零,便悄摸凑到他耳边说:“敬公公,小的今天在文渊阁奉茶,赶巧听了几耳朵,云大人和阁老们商议着要给咱们陛下择婿呢。’’
    天没亮,阿璃就被唤起来收拾着准备上朝,她闭着眼由着碧春,红夏摆布,穿衣,穿靴,梳头戴冠,心里却计较着再过两日就休沐了,可多睡会子。
    这头还没妥当,就听碧春在外间呲哒小敬子:“徐志敬,你就这样立规矩给下头人看的?掀了帘子探头探脑!小心漏了凉风进来,吹着陛下!”
    阿璃知道小敬子在她身边十年了不是不知好歹的,定是有事,就叫红夏唤他进来说话。
    小敬子躬身进来就要请罪,就听阿璃道:“行了,快说吧,出了什么事?”见他略矮了身子低声道:“奴才得了消息,云太傅和内阁的几位大人正张罗着给陛下议亲呢。’’
    阿璃一听这下睡意全醒了。朝里不是没提过,但都被她以大孝之期,搪塞过去了,这一年也是一拖再拖,如今云麾也掺合进来了,这怕是要来真格的了。
    她原打算拖个一两年,自己在朝中能有帮腔的人,到时候再议的话,多少也能顺她点意。可现在竟瞒着她先商量起来了,那几个阁老都只盼着子嗣,其他都不在意,那到头来迎什么样的进宫,一定是云麾的意思。瞧他这一年的做派,定是不安好心不让她好过的。
    阿璃越想越窝火一掌拍在黄花梨圈椅的扶手上,一边的小敬子和红夏齐声声的让她仔细手疼。只听他们主子恨身道:“咱们谁也别想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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