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楚楚的家中很暗,白色的沙发坐久了,显出许多无法洗清的黑灰痕迹。
    她讲的时候,房间里就不断有轮椅在地板上滑动的声音。
    这是个充满着死气沉沉的家,所有的物品都好像停留在了九十年代,样式古老的热水瓶、摆在窗台的发条青蛙、红白搪瓷盆……
    末可心几乎有些透不过气来,她想问关于周一柳的事,而眼前的老太太看上去像是已经死了,灵魂无力的飘荡着。
    逝者与生者的界限在这里并不那么明显。
    李楠说:“事情也过去好几年了,你都记得这么清楚吗?”
    “对……我配合过警方很多次调查,所以对那段时间记忆非常深刻。”
    “那警方告诉过你案件的一些现场线索吗?”
    “没有。”
    李楠点了点头,她的神情没有变化:“谢谢您,或许我们还会来打扰您几次。”
    一出门未可心就忍不住拉住李楠:“你觉得她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如果是真的,那咱们怎么帮她澄清?”
    “我是测谎师,不是神仙。不过通常来说,她讲的既不是真话,也不是假话,人们在叙述中常常是真假混杂的。诚实远比人们想象得要困难。”
    李楠淡淡开口:“日子要想过下去,人连自己也会欺骗。但有一件事是很明显的,她描述的进屋看到死者倒在门口与事实不符,死者死亡的地方是在客厅。”
    说话间两人已不知不觉走到了那片海鲜厂园区。
    “我在网上搜到新闻了,的确这里有过几轮裁员,13年这里的经营就不行了。”
    末可心好奇地跟在李楠的身后,后者似乎是在这块区域里兜圈圈似的。
    “你是不是在想刚刚她说的那些话……”末可心转着转着突然“诶”了一声,她急匆匆跑到门口的几棵树那里去,这些梧桐树长得并不好,细细瘦瘦的仿佛病入膏肓。“这就是朱楚楚说的那些树吧,就这么种在人行道上而已嘛,我感觉挡不了什么人,来来往往一下就能看见。”
    李楠点了点头:“是的。我们没有办法对她进行测谎,只能想办法用事实或者其他证词交叉印证。”
    “难道她是一个坏人?”
    “她是一个普通人。”
    两人原本打算去图书馆查一下当地的报纸,但李楠的电话响了,是她的丈夫打来的,问她在哪里。
    “我和朋友在外面,调查一个委托的详细情况。”
    “这可是周末啊,平常你就忙得不着家的,怎么结婚后还更忙了?”卫志宇说,“咱妈来了,你快回来吧。”
    “嗯,我马上过来。”
    坐在车上李楠靠在窗边,她与卫志宇认识是在三个月的饭局上,那时卫志宇是一个委托案件人的朋友来的,是个调查公司内部腐败的案件。
    据他自己所说,他是对李楠一见钟情。
    当晚吃过饭后,稀里糊涂的就变成两人看电影环节,此后便追起了李楠。
    卫志宇小时候家境不好,但这几年扶摇直上,成了名副其实的富二代,偶尔有些大少爷的脾气。
    快进家门时,李楠从包里拿出一双高跟鞋换上,进入房子内灯火通明,正是晚饭的时候。
    这顿饭吃得非常沉闷,因为婆婆围绕着一个中心思想在进行聊天,即询问他们什么时候要孩子。
    由这个问题衍生出的问题则是,李楠什么时候辞职。
    “你那个工作,又那么忙,耗费太多精力了呀,咱们家也不需要你再辛苦……哎呀,我跟你们说哦,不是你们刚结婚我就要催,年轻人啊,身体好,恢复得快。”
    李楠也不反驳,专心致志地吃着桌上一道红烧肋排。
    “我们会考虑的。”卫志宇说。
    这套房子是他们的新家,早在半年前就已装修通风完毕,那时候他们甚至还不认识。李楠住进来的第一天就了然,卫志宇大概也是被家里人催到了极致,今年无论是谁,他都会找个人成为这里的女主人。
    这里很大,平常他们两个人住,卫志宇不喜欢家里有外人的感觉,因此家政都在白天他们上班时来打扫。
    “咱妈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一直就爱操心。”卫志宇从后抱住她,“你的工作你喜欢,就先做着吧。”
    李楠温顺地点了点头,垂下了眼睛。
    “我爱你。”
    再次见到朱楚楚不是在她家,而是在海鲜厂家属区的花园里,朱楚楚穿着件黑色旧大衣,面红耳赤地捂着左胳膊与人争执着。她的声音不大,颇为尖锐:“你家的狗不看好,到处跑出来咬人,狗养狗吧你这是!”
    狗的主人是一对情侣,其中有个年轻小伙,脾气也十分冲:“怎么是墨宝咬你了!它从小乖的很,咬你这老怪婆做什么,你在这里血口喷人想讹我!”
    两人中间,躺着一只被打死的小狗,棕色卷毛的茶杯泰迪,穿了件可爱连帽的超人服。狗的眼睛闭着,身下有一大滩血。
    末可心蹲下身子,摸了摸那只小狗,它已经全然没有了心跳和温度。
    一旁围着的群众们纷纷评理,有的人说这狗没有牵绳子啊,那年轻人愤愤举着牵狗绳,“怎么没有,我刚打算让它在这花坛里玩一玩才解开的!”
    朱楚楚反驳:“就是在路边哦,直接就冲过来咬我的,幸好我穿得厚没咬到,我才拿了这个石头想把它赶跑,我刚扔你就把我推在地上,害得我胳膊受伤!”
    事发突然,又是偏僻的角落,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一人一狗起的冲突,加上这地方是个监控盲区,一时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年轻的丈夫说,是朱楚楚主动打狗,自己并未推人,是她自己摔倒,要她赔偿,朱楚楚则说是狗要咬自己,被推倒在地,也需医药费。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啧啧评价:“我瞧着这小狗很机灵很可爱的,怎么会偏偏就去咬你呢?”
    “就是啊,而且这么点点大的小狗,怎么会主动跑去咬人。”
    人群中的朱楚楚瞪着眼睛,气得浑身发抖。李楠知道他们报了警,但这种情况下来了也是各执一词,互相调解。
    不一会儿民警赶到,但也同样对这样的情况束手无策,围观的人纷纷在批评朱楚楚“为老不尊”。
    “这年头,老人自己摔倒结果就诬陷别人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网上怎么说来着,不是好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
    朱楚楚被围在人群中间,如同一头孱弱的母兽,她太老,太不体面了,对面的小夫妻呼朋唤友地叫来了一堆人,而她提着几个买菜的塑料袋,眼圈发红地站着。
    “只要你赔钱了就行,我们情感上受到的伤害你多少钱也赔不了,但我们家墨宝当时买来的时候是花了七千多的……”那家的妻子说道。
    民警驱散了围观人群,决定把这三人带回局里调解。李楠瞥了一眼他的警号,上前递出一张自己的名片:“你好,我是和卫虎派出所有合作机构的测谎师……如果有需求的话,可以委托给我们。”
    小民警收下名片后对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说道:“去去去,闲杂人等都退到一边去,散了散了。”
    人群作鸟兽散了。
    李楠正想着下一步去找当年那债主问问情况,扭头看到未可心脱了外套,小心翼翼地将地上那只小狗包裹了起来。
    “它已经死了,救不了的。”李楠说。
    “我知道,”末可心将它抱到一边的花坛旁边,哼哧哼哧地用手拨开一个小土堆,“可人类吵架跟它有什么关系呢,这种被不断培育繁衍出来的小小狗,原本就是畸形的……哪怕什么事也没发生,它也活不了多久。”
    “命和命之间也是不一样的。”李楠站着看她忙活。
    末可心一愣,难得反驳道:“没什么不一样的。”
    “小孩子气。”
    李楠懒得和她争,就像看到小学作文里写我的理想,和现实中长大的人,最终都需要自己亲身体悟到两者中巨大的差别。
    “没什么不一样的。”末可心又重复了一遍。
    原本以为今日的拜访计划泡汤了,哪成想半个小时后,李楠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
    当事人们一致要求进行一次测谎。
    李楠当仁不让的答应了。
    与大众印象里的不同,测谎并不是一项玄学,究其本质来说是一项心理学实验。测谎师需要以逻辑为网,构建出一整套测试题目,以客观的人体反应为基准,找寻被测者的“心理痕迹”。
    放在这起纠纷中,李楠一一列出关键点:
    一,是狗先咬被害人,还是被害人先打狗发泄?
    二,被害人胳膊受伤,究竟是自己摔倒导致,还是被推导致?
    未可心此前从未接触过测谎,见到那些专业仪器连连惊呼,又怕把它们碰坏了,不一会儿看着李楠的眼神中都冒着小星星:“你是不是有读心术?!”
    “没有。”
    “我觉得你有!你不光能凭借仪器测……这个真的什么谎话都能测出来吗?”
    “当然不是,那些感情,心里的想法,没有客观出现的行动,都不在测试范围内。”
    “这样啊……”
    末可心在实验室里找了本书翻看。
    “你没别的事要做吗?”李楠忍不住问。
    “显然没有。”
    “……”
    准备好测谎前的必备事项后,李楠分别约了朱楚楚和那对夫妻中的丈夫来接受测谎,妻子因有事无法参加。
    时间分别安排在两个上午,李楠饶有兴致的又过了一遍事情的起因经过。
    闭上眼睛,她依然能听到无数种声音:哀求的、陈恳的、自信的、弱小的、愤怒的、咒骂的……
    ***
    《民宅男尸案的现场勘查报告》:在现场粗略发现了六种脚印,有五种已找到相应的对应人:最小的脚印,是受害人的小儿子;女式运动鞋的脚印,是发现尸体并报案的大女儿;男士拖鞋为受害人本人脚印;另有一男士皮鞋脚印,为受害者之前的债主;一女士高跟鞋脚印,为受害者之前的同事。
    有一枚42码的男士运动鞋脚印,至今未有排查出对应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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