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些紧,不由抓了抓衣襟。太医时此时已动手切脉,他三指依次落下,脸色忽然便沉寂下来。
    片刻之后,他抬头对见俊道:“可否容微臣给娘娘单独切脉?”
    见俊正眼巴巴等着,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有些不快:“有什么朕不能知道的?”
    太医时年纪是他四倍,如何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捋了捋胡子,也不像别人那般笑呵呵讨好他,只说:“不敢,只是陛下在,臣不知娘娘脉象激荡、血气涌动,是因为见了陛下,还是病灶所致。”
    妁慈听他说到自己,茫然抬头,明白他所指为何,又转向见俊。见俊“腾”的便红了脸。
    他对上妁慈的眼睛,见她眉目如画,睫毛上还带着泪水,越发显得秀美动人楚楚可怜,不由心跳得厉害。
    他兀自脑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用力摇了摇头,伸手猛的拽下收卷竹帘的流苏。竹帘落下的响声中,他飞速亲了亲妁慈的额头,吐字如蹦豆:“朕出去等。”而后抢着脚步走了出去。
    宫女太监们依次随他离开,最后掩上了房门。
    妁慈本以为少不得又要被亲嘴唇,谁知却是额头。明白是他体贴她此时伤心,不欲造次了,竟也有些脸红。
    太医时唤道:“娘娘,左手。”
    妁慈忙回神,撩开袖口,换成左手给他。
    她明白他不会无缘无故赶见俊出去,便问:“先生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太医时食指压着脉口,中指时起时放。也不隐瞒,坦然开口道:“娘娘似乎也有心疾。虽不比荣国夫人那般虚险,只怕也是承受不住房中之乐的。”
    继见俊之后,妁慈脸上也“腾”的烧起来。
    不过这些话自然不能对太医时说。
    “先生说‘似乎’,不知是否有什么隐情。”
    太医时点点头,“不瞒娘娘,娘娘脉象浮促无力,乃是久病体虚之证。然而臣看娘娘面色红润、行止沉稳,听娘娘言谈中气充沛,达观开朗,绝非久病之身。臣只怕……”
    妁慈终于明白他为何要将见俊支开了,不过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滥人,凡事总爱往好的方面想,“会不会是秋冬时节……”
    太医时隔着帘子瞟了她一眼,隐含的鄙视让妁慈霎时噤声。
    “臣行医四十余载,怎么可能连春弦秋伏都考虑不到?”
    毕竟是一代宗师,专业自信强大不容外行置喙,妁慈知道自己触了他的禁忌,忙正坐道:“先生见谅。并不是我怀疑先生的医术,而是此事牵扯过大,我不得不谨慎从事。”
    太医时沉默了一会儿,端起茶来饮了一口,问道:“若真有人在娘娘身上动了手脚,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妁慈知道自己对面的人洞察人心不下于府里的太君,不敢草率作答,便沉思片刻,才缓缓道:“我不敢说自己既往不咎,将此事一笔揭过。”——这次只是在脉象上动手脚,谁知下次会不会直接让她断气,“但……先生医者仁心,是否相信,众生平等?”
    太医时默默的又啜了口茶,才说:“臣行医四十年,有三种人绝对不治。”
    太医时的“三不治”还算有名,妁慈曾听说过,大致是什么非人不治、必死之人不治、该死之人不治——很显然,这位大名医才不信什么众生平等。
    不过——十余年不肯应诏入太医院,入院后又数次当街义诊而误了皇帝的传诊,太医时的众生不平等,也绝对与富贵贫贱无关。
    善良而有原则,一贯是妁慈最敬重的品质。因此她略一思索便和盘托出:“我会暗访出凶手,将他悄悄的打发了。”
    “若久久访不出呢?”
    妁慈笑道:“让好人活着比让坏人死更重要。到时,只能劳烦先生多来坤宁宫走动了。”
    太医时似乎很满意她的答案,放下茶杯,正跪着给妁慈叩了个头:“请娘娘恕罪。臣并非有意瞒着陛下,使娘娘只身立于危境。只是帝王盛宠,常常蒙蔽圣明。先皇贵妃之死,五名御医罹难,数百宫娥被杖死……”
    妁慈打断他,道:“陛下不会。”
    太医时一时语塞——他仍记得,那日偶然路过御药房,看到太监总管偷偷往林修仪的药里填了一味麝香。他自然知道麝香是做什么用的,更清楚太监总管有几分胆量……因此他的心里,见俊与他的父亲并无不同,只是个对自己的孩子都残忍无情的冷漠帝王罢了。
    ——那日他在太监总管走后,假装无意将药打翻,命人重新煎熬了。但林佳儿最终还是没躲过这一劫。
    而见俊看妁慈的目光里饱含了依恋和珍爱,分明与英宗对朱贵妃如出一辙。他下意识就做了类比。
    此时听妁慈说得这般笃定,他一时竟有些茫然了。
    但他活到这把年纪,又是悬壶济世的名医,见惯生死别离、人间百态。他很清楚,妁慈目光平和温厚,言谈坦荡达观。与贵妃的暴戾多疑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是臣唐突,娘娘自然与先贵妃不同……”
    “见俊……”妁慈一时说漏了嘴,略顿了顿,却也并没有太在意,“陛下也不是先帝,先生过虑了。”
    见俊在外间等着。
    他有些焦躁不安,只觉得时间过得无比缓慢。
    他喝了一盏茶,便起身来回踱步。走了两趟,还是忍不住贴到门上去偷听……可惜皇后寝居内隔音效果不是一般的好,他半点动静也没听到,只能重新坐回去。
    他确实有些担忧妁慈的身体,听太医时说到荣国夫人的病情,更是心绪不宁。
    若妁慈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只怕会再次瞠目结舌。
    ——他们甚至连洞房都没有过,见俊想的却是,若妁慈也是荣国夫人那般的体质,他宁肯不要他们的孩子。
    但是,他可以没有一个继承人,却不能没有自己的孩子。
    他只觉得自己落入了元禄的圈套里。
    他一点也不希望被他说中。
    若他处在元禄的境地,他也想要对她此生不渝。但是没有谁比他自己更清楚,他是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他想要将自己渴望却从没获得过的温情全部灌注在他的身上。看着他长大,就仿佛儿时梦境成真,自己在父母的疼爱珍惜里重新活了一遍一般。
    他成长的环境里充满扭曲的憎恶,只凭着这一个执念,才顽强的长成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妁慈错过了他的童年。所以唯有这一个人,唯有这个人,是妁慈不能代替的。
    见俊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有些倦怠的把头搭到炕桌上。
    片刻之后,见俊坐正了身体。
    他从小失望惯了,遇事下意识就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此刻却忽然意识到,他何必在这里杞人忧天?横竖他与妁慈都还年少,来日方长。何况有太医时在,就算妁慈真有什么隐疾,他们也未见得不能美满。
    他一旦想开了,就无比想立刻见到妁慈。忙从暖榻上跳下来,却听到身后细柔的一声:“皇后娘娘吉人天相,陛下放宽心,再等一等吧。”
    他一想,确实也不急在这一时。他已经准太医时给妁慈单独诊治了,此时若贸然闯进去,让妁慈误以为他出尔反尔、小气多疑,那就不好了。
    他忙傻乎乎的又坐回去。
    有宫女奉上茶来,他接了捧在手里慢慢喝着,安抚自己的不安,也消磨凝滞不前的时间。
    那宫女立在他的身前,略有些挡光。他便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她迟疑了一会儿,敛裙行礼,身姿曼妙,柔声道:“是。”正是先前劝慰他的声音,他不觉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姑娘皮肤玉一般白皙莹润,容颜浸在秋日柔光中,氤氲美好,依稀在哪儿见过一般。
    “药物扰乱脉象,只能维持一时。”太医时说道,“应当不会超过两日。娘娘不妨先从昨夜和今晨查起。娘娘这几日饮食谨慎一些,过两日臣再来为娘娘请脉。”
    太医时说完便收拾诊具。妁慈拦了他一下,问道:“这几日陛下一直与我同饮同食……先生是否确定,那药对身体无害?”
    太医时捋了捋胡子,“是药三分毒,要说绝对无妨,那是骗人的。不过娘娘与陛下正年轻,气血旺盛,最多一时不适罢了,不碍的。
    妁慈沉默片刻,道:“先生也替陛下诊一下吧。”
    打发手段是轻是重,她会根据太医时的诊断结果,酌情调整。
    不过妁慈略有些想不通。在她脉搏上动手脚,做出虚弱不能承欢的迹象来,到底有什么好处?有这种手段,何不直接毒死她?
    不杀她,却又不希望她与见俊发生关系。
    她第一个猜疑的是元禄。不过在她看来,元禄并不是这么幼稚无聊的人。
    她很快想到,也许那人只是不希望由她为见俊诞下子嗣。若是出于这种动机,只怕宫城内外稍与皇权有关的人都值得怀疑了。
    她揉了揉额头——往险恶里揣测人心,她从来都不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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