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雪天的早晨我顶着一头草屑去敲门。善良又贫穷的山民给我瓜干和糠饼。这也是他们一家的食物。他们并不太多地追问我是谁、来自哪里等等,因为像我一样的流浪儿大山里多极了。我吃过他们的东西就为他们做活:跟上男人到地里刨土、砌石堰,一天下来手就冻伤了。
    那个冬天我的手冻破了,只要一活动手指就流血。
    春天,由一户人家的介绍,我又找到了一个干活吃饭的地方:采石场。它是一个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开办的,其实就是一个大石坑。先在山坡上用炸药炸开一个大缺口,然后就用凿子钎子撬开一条条青石,卖到山外去。这儿的活计苦极了,还常常要伤人。我一开始被指派扶钎,担心那高高飞扬的大锤如果稍微一偏,我的手、一截腕子也就完了。还好,那锤子每一次都落在钎上。
    采石场上都是男人,他们乐呵呵的,只要没有伤着,个个都有说有笑。我从他们那儿听来那么多故事,有的故事至今难忘。故事被讲得逼真,什么山鬼海怪,我一个人夜间老要惊吓而醒。我那时睡在牲口棚里,喂牲口的是个老头,他只在半夜添草料时才过来转一趟。夜里牲口切切的咀嚼声多么安慰人哪。我感激那些俊美的大马、忠厚的黄牛。有时月亮太亮了,我睡不着,一睁眼竟看到它们正停止了咀嚼,在凝视我!我忍不住走到它们跟前,两手拄着膝盖对视一会儿。
    它们这才羞涩地转脸看看同伴,说:"佛!"
    牲口棚是小出村至为奇特的地方。我渐渐发现:不仅是我这样的人,还有一些半夜出来遛达的猫、狗,其他的动物,都说不定要进来一两趟。它们嗅着屋角的土,仰脖儿望望,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走开。有时它们轻松地、颠颠地穿门而过,只是为了让牛马散发出的气息弄出一个喷嚏而已一天半夜,那个老头刚刚来添过了草,接着就闯进一个头发脏乱的小伙子。他猫似的眼睛会发光,耳朵比常人大出一倍,似乎一直耷拉着,见了我躺在土炕上才振挺起来。他坐在旁边,脸埋在手掌中。
    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他的肩膀一抽一抽,原来在哭。我从微微月色下看出他的肩头尖凸,整个人瘦极了。他一声不吭,只是厉害地抽搐。我真替他难过,就伸手拍拍他的后背——他仍然低着头,却回手扯住了我的胳膊。接着他再也没有松开我的手,我都被他拧痛了。
    "你是谁?你怎么了?"
    他"哇哇"哭出了声音,小声嚷叫:"我怎么办哪!我怎么办哪!我啊"
    他根本不准备回答别人什么,只是抱紧我的一只手哭叫。
    这样哭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擦擦眼睛走了。
    还有一天,我刚入睡,门就被谁推开了。进来的人有五十来岁,是个满脸胡须,用一根草绳系腰的男人。他盯我一眼,马上转脸去看那些牲口。这样看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了。我料定这是一个疯子。他从牲口槽旁摸到了一根棍子,举起来我赶紧跳下炕去阻止。
    他不理睬,就像没有我这个人似的。他只管举着棍子,对那些马和牛一一威吓,训斥着:"你以为这就没人管你了?"
    "臭美什么?早晚还不得服帖?""悠着点儿吧,谁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你又不是看不见,你这个狗东西立定!"
    他喊着,在槽前高抬腿走了一趟。我重新回到炕上时,他不知怎么又爬到了一匹青马背上端坐,直直地挺起身子
    我大约在采石场上干了一个冬春。春天来到了又要消逝。
    山壑里摇动的野花强烈地吸引了我。好像有个声音在喊我快些离开,到远方去——远方是哪里?不知道,但一个男子汉总要到远方去啊!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丢掉了永远缠上我的那种凄凉伤感。离开那个牲口棚时,最舍不得的就是那些沉默的伴儿,是一匹匹的大马和一头头老牛。我真的要走了。
    告别了这个小山村,再到哪儿去?
    不知不觉踏上了山脊。站在山巅,看着远处雾气下闪动的那片沟沟岭岭,我猛地想到了那个身背一个硕大背囊的老师!
    与山地老师的结识以及我们逐渐滋生的深厚友谊,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纪念之一。他的学校原来筑在一座高山的半腰上——当年勉强整出一片平场,就盖了一排排房子。这座学校离四周的村庄都不算近,但却连结了很多村庄。原来这所中学在县城,后来一个命令就迁到了大山深处。
    我深深喜爱着这个地方。
    这儿到处是密密的黑松,闭上眼睛就可以听到呜呜的松涛声。溪水掩在灌木之中,当听到潺潺之声时,要趴下来拨开一层层枝桠才看得见锃亮的水流。一些小动物在枝头和溪边跳跃,它们闪亮的眼睛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
    老师让我住在了简陋的学生宿舍——这些半像棚子半像地窨子的奇怪建筑是备战的产物,据说它利于隐蔽,不挨敌机的轰炸。学生有不少探家不归的,所以这儿宽敞得很。学校有两处学工的场所,一处是小小的云母矿,一处是粉碎石英石的碎石场。我被应允在这儿劳动,有空闲还可以到课堂旁听。
    他的同事都知道我是一个烤烟叶的老人的儿子,是因为渴望读书才逃到大山深处的。
    "你的父亲呢?"戴了一顶呢帽的老校长和颜悦色地问。他嘴里的烟斗说话时也含着。
    我心头一紧:再不敢看他一眼。
    老师把我扳在了怀中。他开始与老校长说别的,对方就把刚才的提问忘掉了。我心里对老师充满了感激。
    他在这儿是独身。我常常在他那间宿舍呆到深夜。这儿到处都是书,各种图表原来他不久前还在一个什么研究所:后来受了磨难,被赶到一个工地做工,最后又被恩准来这所山地中学教地理。他的爱人背离了他,绝不跟他来这儿钻山沟。我看过她的照片:微胖,和蔼,真是美丽极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美丽的女人!我想他一直爱着她,并不恨她。
    他写了很多诗,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都抄在一些精致的硬壳笔记本上。
    我梦中都渴念有那样的一个本子。
    后来他送给了我。我夜里睡觉就将它放在枕边,醒来时就抚摸一下。可是我一年中也没有写上一个字。因为我的字太难看了。可是我在试着写出自己的歌,我只在心里吟诵。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出了轻轻的倾诉他的眼睛一亮,手中正忙着什么停住了。他扶扶眼镜盯住我,"把它抄到那个本子上——听到了吗?""不,我不。""为什么?""我不老师!"
    在深夜,我们一块儿到碎石场去做活儿——我们要替换做中班的人。半夜里石碾停了,牲口在呼呼喘息,他就大口吸烟,望着星空。这儿的星星比所有地方的都大,我这个看法至今未变。每逢这时候他就开始讲那些闻所未闻的故事——他的童年、学校、对未来的憧憬。他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就是总有一天会离开这儿,回到他魂牵梦萦的事业中去。
    他多么喜爱这儿的一切:孩子、大山、满山的绿色和溪水、夜晚的星星可是他有一天还是要离去。
    在这样的夜晚,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卡在我的喉头,一直要倾吐出来。我再也无力对他隐藏我的思念了——我心中有一座茅屋,它是我的灵魂,我的秘密。我忍着,由于太用力,两眼盈满了泪水。
    "你怎么了?"
    "没怎么"
    我相信他犀利的目光只一下就可以望穿我。可是他把目光移开了。他从来不用这目光逼迫我。
    学校放假时,整个的一排排石屋都没有几个人了。除了守校的老人之外,连做饭的师傅也回老家去了。可是老师没有走。他又搬弄那个大大的背囊,准备到四周的山岭去了。
    我们走到了很远很远的大山的另一面,在完全陌生的河滩上搭起帐篷。我们到河里逮鱼,用扎紧的背心兜鱼。山上的各种植物他都熟悉,叫得出它们的名字。他知道什么野菜、什么枝茎的嫩芽可以食用。他还常常采一些植物、拣一些石块做标本。这一切在我看来都那么新奇、神圣。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两年。我在他的身边长高了。这两年对于我是至关重要的,今天我更加明白:它差不多影响了我的一生。
    而与此同时,那个可怕的时刻却在逼近我们。
    这年的冬天特别寒冷,这样的天气即便在大山深处也是至为罕见。所有的溪流都封住了,大雪仿佛要永远压着山石泥土,一丛丛的松树灌木。由于这样的天气,碎石场和云母矿全停工了。教室和宿舍都有用石头砌起的柴炉,我们要不停地往里投放干松木棒子。那噜噜的火苗声是世上最美的音乐。
    记得是这场大雪后的第二个星期天,老师病倒了。他脸色蜡黄,出着虚汗,脉搏急一阵缓一阵。一群人围住了他,老校长大呼小叫,让守校的老头快去最近的一个村子请赤脚医生。老头子跑走了。我伏在老师身边,不敢离开半步。
    半天过去了,医生还没到。老校长又差了一个人。
    老师闭着眼,嘴巴也紧紧闭着。
    中午时分,他开始大口喘息。后来他的一只眼睛睁开了,但却不能合上——我觉得这是在寻找我。我哭着喊了一声:
    "老师,我在这儿!"
    他好像"唔"了一声。但我至今不敢肯定他当时是在回答我。
    "怎么办啊,奶奶的,这个偏远地方老天爷帮帮他吧,一个好人,老婆不在,从小是个孤儿"老校长抹起了眼睛。
    我死死地记住了最后一句话。
    啊,原来他是一个孤儿。一个孤儿沦落在外乡,在大山深处,大雪
    咚咚的脚步声响起来,赤脚医生在两个人的陪伴下来了。
    他五十来岁,瘦瘦的,背个描了红字的木箱,一放下就伏过来翻病人的眼皮。然后他又听诊,又问,最后打开箱子,取了一个黑乎乎的皮夹,从夹中抽出了银针。
    老师腿上、手上,到处扎上了颤颤的银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渐渐黑了。
    呼吸声减弱了。呼吸弱得快要听不见了。
    赤脚医生说:恐怕是不顶事了
    我伏在了老师的手掌上。
    天黑下来时,老师停止了呼吸。
    除了外祖母、老爷爷,这是我看到的又一个至亲的人在我面前死去。就这样,我失去了大山里最后的一个庇护者、人生之路上真正的恩人!
    剩下的大山里的日子,要我自己去捱了
    鼓额在葡萄园里很愉快。她好像刚刚长大似的,黑漆漆的眼睛非常像你她总是站在一个角落注视着什么,目光里充满悲悯。她像看一个不幸的、误人歧途又无可救药的孩子。
    我能回到那座城市、回到有人期望我老老实实呆着的那个小窝里吗?
    我不知多少次回答过自己了剩下的只是对那所有一切的回忆,并以此抵挡独处的寂寥。我承认偶尔也被一种痛苦所淹没。我们的处境或许有些相像,不同的是你仍然呆在原来的地方,并且离柏老并不远,而我日夜听到的都是海浪的声音
    你说要来我的葡萄园一次——你知道我们会多么高兴!
    不过最好再稍等一段时间,因为这个季节并不好,我们所有人都太忙了,不能好好陪你。当然,更重要的是还有别的原因柏慧!我怎么能忘记丁香花盛开的那个春天,它仿佛就在昨天。可这是个秋天了,一个让人流汗流泪的秋天
    前几天我到海边上去找拐子四哥,因为他离开的时间太长了。那群拉网的人都不像过去,围在一块儿大吵大嚷。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跑过去一看,原来海湾中有一大片海水变了颜色——是一层油污,铺展了很大一片,一眼望不到边。它是随着海流和潮涌扩散到这儿的。我想这可能是一艘油轮出了毛病。
    打鱼人在那儿不住声地骂,把油污中死去的鱼蛤捞出来,埋在沙岸上。
    海上出这种事儿已经是第二次了。有人说这是海湾深处钻井船搞出来的毛病,也有人说是运油船漏了、撞了不管怎么,这个蓝蓝的海湾正在忍受戕害——我们葡萄园东北方二十多华里就是一条河的入海口,那儿的海水如今成了酱油色。河上游有一处造纸厂,还有两家与香港人合资的化工厂。这儿与别处的人一样,也对合资企业有些着迷。他们不太去想这类"合资"的后果是什么,只一味地欣喜,还兴奋地登报。
    拐子四哥蹲在那群愤愤的拉鱼人中间,不停地吸烟。我在他旁边呆了好长时间,他竟然没有发现。回葡萄园的路上我们没有说话。人人心里都压了个事情:
    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一丝丝逼近了平原。这会是真正的劫难。
    好像生活要在平原上来一次结算了。想想可能降临的后果,令人心寒。
    我第一次设想被迫撤退的情景。那时我再到哪里去呢?
    回葡萄园的路上,听着四哥拖拖拉拉的沉沉脚步,不由得想到了在几千年前的那场战争。登州海角面临着强大的狄族和戎族进逼时,莱夷人只好穿过老铁海峡,走入一场悲惨的撤退。再后来还有秦王东进,稷下学派的代表人物先后抵达这最后的一块陆地——登州海角这儿恰好也是我的出生地,是我最后的归宿。
    侵犯是不可避免的。我在承受、忍受。也许最终也要迎来这一天——离开登州海角这真有点宿命的意味。
    我在冬天整理出了一些古歌片断。这个工作让我很投入。
    我认为这是十分重要的一个遭遇——一个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获得这样的机会的。
    你读读这些古歌吧。它尽管残缺不全,却是我一点点找回来的。
    [古歌片断]
    莱夷王两兄弟乃孤竹和纪,
    在登州海角驯养骏马——嘶鸣如雷兮迅疾如电,浩浩无边铺下一片云霞。
    他们锻出天下独一无二之神剑,
    闪闪寒光兮耀目刺骨,每个勇士都佩在身边。
    甲胄之环扣是金子铸成,鞍子镶了铜钉和玉贝。
    飞身上马兮驰聘挽弓,矢镞纷纷压落凛烈之北风
    先王两兄弟也曾有过龃龉,纪告别故土到了北疆。
    穿过老铁海峡、喀喇沁左翼,一直走到贝加尔湖、苏拿河上。
    他们开垦出无边之林地,种桑养蚕放牧牛羊
    ——积怨起自一匹雪青宝骏,那是父王遗下,连同一件戎装。
    大雪茫茫遮蔽四野,纪如闻登州海角号角飞扬。
    戒和狄走出蛮荒高地,洗劫中原兮跨过了黄河。
    孤竹率勇士奋起拒敌兮,昼夜厮杀血洒遍野
    统帅之神剑刺穿戎狄生皮护甲,劈开盾牌兮斩断铁矛。
    戎狄首级在河中漂流,敌寇之热血把甲胄烧焦。
    最可恨莱夷王恩泽百年之河右土著,反叛投狭兮追逐蛮妖!
    群狠围困勇士兮,孤竹王拔剑长啸,发出危难之呼号
    如有神之召唤兮,纪率众奔向故园,日夜加鞭。
    战马因绝望而嘶鸣,河水因悲伤而呜咽。
    莱子古国弓断剑折兮,谁来了结那份冤债、谁来偿还?
    "莱夷王快走出帐篷,迎接跨过老铁海峡之兄弟,
    三千兵士一心赴死,让我们携手共渡危难!"
    两兄弟威震东海兮,厮杀之呐喊如波涛摧折山岭。
    十日驱戎狄于河西,二十日凯旋,回到金碧辉煌之大厅。
    莱夷王把金冠放在一边,泪洒衣襟,欲诉无声。
    纪扶住兄长,唤一声莱夷之王,戴上金冠吧,继续这不朽之英名!
    这就是那场和解兮,孤竹赠给纪一只神鹰。
    两兄弟面对神剑发誓:
    嫉妒、猜疑、私利,永远是他们之死敌。
    灵光普照兮登州海角;海神佑护兮莱夷铁骑。
    驯服海浪犹如马背,踏上浩淼如同沃野,迎着日出之疆奔驰兮,带上我们之神剑、盾牌、勇士和旗
    响铃为鼓额又做了一件新衣服。她穿得太差了,刚来时甚至没有什么换洗。这个小姑娘不识多少字,刚刚读完三年小学就回家了,妈妈说能写下自己的名字就差不多了,女孩子家识字没有用。现在只要闲下来,我和四哥就教她一点。她差不多可以写信了。
    鼓额见响铃在为她裁衣服,立刻有些不安。她的脸涨得通红,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又回到了自己屋里。响铃喊她,想再量一遍尺寸,她就是不吭声。响铃不高兴了,又喊,她才出来。量过尺寸,她一直站在我的门口。当时我正在翻书,就请她进来。
    她总算不叫我"经理"了——一开始她那样称呼,被我纠正了。她现在像别人一样叫我的名字,但叫得很吃力。这会儿她站在桌旁,咬着嘴唇。后来她呵气似地说了一句:"
    我真有福啊!"
    我抬头看她。
    "我太有福了。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还有,吃这么好的饭大家待我太好了,我一辈子也不想离开园子"
    她说这几句话时,眼里渗满了泪水。
    我告诉她这算不得什么,园子里的条件还很差,但将来可能好得多。
    她站在那儿,四处看着,喘得很厉害。突然她说:"我为你洗衣服吧!"
    "我都是自己洗衣服。"因为常常在外边奔走,连简单的缝缝补补都是自己做。"谢谢你小鼓额,不用了。"她在屋里耽搁了一会儿,说要擦玻璃、整扫屋子,都被我阻止了。她急得直搓手,"我总得为你做点什么啊,我怎么办啊?"
    "你为葡萄园做得够多了,你已经很累了,比我还要累。"
    "可我得亲手为你做点什么"
    "为葡萄园就是为我。"
    "这不过"
    鼓额很为难的样子。后来她走了。
    两天之后,她动手结一件洁白的棉线背心。这是平原上的小伙子很爱穿的一种网扣夏衫,巧手的姑娘能在上面编出各种花鸟图案。响铃拿起结了一半的背心看着,见上面已经有了两大朵玫瑰花——它逼真地缀在胸前。"多么巧的一双小手啊!"响铃捧起鼓额那对胖胖的小手搓弄着,又用力抱她一下。
    响铃没有孩子,她大概已经把这个小姑娘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鼓额的脸本来就很红,这时简直像被胭脂染过。她看看我,慌慌低头结着——这双手动得飞快,让人眼花缭乱。
    第二天,我从外面回来,一进屋子就发现桌上有一个粗布小包裹;打开一看,是那件洁白的线网背心。
    我穿上它——我必须承认,这是所穿过的最美丽的一件夏装了。它皎洁得让人不忍穿在身上,因为它绝对是一件艺术品。那双小手一个线扣一个线扣地结成了它,凝聚了多少劳动和情感。她给予我的信任太大了。我为她做了什么?
    我相信身上穿着这件乡村少女织成的夏衫,就该是一个懂得廉耻的男人。它紧贴在皮肤上,我真怕弄赃了它。
    ——回想这些年来,我在好多地方都以微薄之力帮助了别人,这些帮助还算真诚。可是谁给过我像鼓额这样巨大的信赖?我用脚板丈量了大片土地,结识了无数的朋友,可谁给予的信赖像鼓额这样纯洁?
    我面对她和她的一家,只有羞愧。
    我没有力量改变他们的命运。他们太贫穷也太善良了。我越来越明白,我这个生命是多么贴近他们,他们能不多就是平原啊想到了这儿让我好感动。我开始知道正在自觉地靠近谁、寻找谁了。我与贫穷的人从来都是一类,这在我心中是无可争执的
    眼前要做的就是怎样帮助这个小妹妹好好长大。不能让她再受一点损伤,她必须健康地成长。
    我们很少谈到那些话题,尽管我们尽可能地坦诚。你说得对,我们坦诚得还不够。
    我常发现自己像别人一样,有着无法祛除的嫉妒之类。有时会觉得自己的投入与收获是多么不平衡,简直是难以相抵——也许就怀着这样的委屈,还有恐惧,使我在当时做出了一些失当的、极其过分的举动。
    人的一生,像我们一起那样的时刻不会太多。这无论对谁都是一样。
    人进入中年之后,他的寻找和总结多么重要啊。人与人是不同的,如果一个人到了中年还不懂得来这么一次认真的、脚踏实地的总结,大概这个人是不会有什么希望的。
    我在回顾不可复得的一份人生的温馨。我们都在共同努力,一块儿面对着它。
    我们都一样。
    我们都具备了必要的勇气和真诚。
    所以,在这样特殊的、一个人的时光中,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你,是向你倾诉。我不把在这个平原上的一份心情转告你,就会坐卧不安。我有时对自己的这种状态也感到吃惊。我对你的诉说,与对其他人——比如梅子、老胡师、四哥夫妇,竟是如此的不同
    有人会指出这是一种"边缘情感",不,它应该处于人类情感的中心。人与人的健康状态中本来就应有这一份感念、一种温情,应该彼此获得莫大的安慰。因为世界太危险了,人类在共同的悲伤面前,还有什么比同类的安慰更为重要?在它面前,金钱和其他的一切都会黯然失色。
    你的诉说那么平静。这平静让我想起你高贵而美丽的容颜,你乌黑闪亮的、如同春水一样柔长的头发。你回告我的,都是当年难以清晰表达的某些重要思想。你思维的触角正变得更加敏锐,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走向疲惫和迟钝。
    一个人在中年时期情感与思想的衔接,是一生中的大事。
    它会牵引我走向一种纯洁。除了你,别人大概没有这种力量。
    这种力量需要一个人自己去发现。
    我对梅子说起这些时,她给予了真正的理解。我所以非常感谢她。这不同于宽容,这是理性加宽容。宽容在现在的解释,就是容忍和妥协。一个好词儿给糟蹋了。
    我第一次见到梅子就觉得她是不凡的。
    那天我到外单位一个打字室去,一眼就发现了她。很好奇,觉得她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不太合理似的
    她穿了方格袜子,高统的。我还是第一遭见到这样打扮的人。这种袜子让我想起二三十年前的装束:淳朴,有多多少少的乡间意味儿。她头发黑得发蓝,剪得很短,鼻子细细的往上一翘,鼻中沟生动感人。那双眼睛含蓄又专注,每转到一件东西上都要看一会儿——它看了我一会儿。好像我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人物似的,当时我就那样想。其实她看什么都很专注。她是那种初一接触会让人误以为迟钝的人。其实一点也不。
    关键是她太纤弱、太小。我见她的第一印象,马上想起了安徒生童话中的一个人物:拇指姑娘。
    她好像特别需要人去关照,而且让人花费了全部精力也不致抱怨。她给人珍惜爱抚和看护的感觉。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感觉走近了她。
    后来我才发现,任何生命都有它自己的一份顽强。她好像突然长高了也长粗了一点。但我还是给她取了个外号:袖珍小孩儿
    长期以来我总是在想: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牵挂和照料如果无比繁琐,就会拖累一个人走向遥远——无论是地理意义上还是精神意义上。现在看这只是一种想象,没有根据。
    相反,人只能在加倍的牵挂和关切中飞快前进。人必须接受和认识繁琐。人也只有这样才会烦恼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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