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如今能像你和我一样坦然交谈、不断回忆的人,世上还有多少?
    我们已经放弃了对彼此的苛求,只是真诚地交谈。
    海潮徐徐漫过,它把小茅屋、葡萄园,把整个大地都覆盖了我们偶尔想起已经消失和必将消失的一切,对这无法诠释的神秘就会泛起恐怖,睁大一双求助的眼睛。我看着你,深知:这目光与十年前是多么不同啊。我一遍遍地想象你现在的样子,想不出。
    你好吗?愉快吗?你一定我承认那个小提琴手与你分开之后,我有一阵真是高兴。以前我听到你夸他是"天才",心里总是觉得别扭。
    他的假头套、凸起的小腹,我看了都有些气愤。现在你又是你自己了。可现在你正是让人特别担心的时候。
    我甚至想劝你回到柏老身边,但那同样是一种折磨。你会孤独的,无论是你自己还是与他们在一起。既然如此,那么你就自己吧。
    小提琴手是你初中时的同学。记得过去我忍不住就要说他几句坏话。当时他的小腹还没有凸起,只是那眼睛凸得太厉害。这样的眼睛据你说是美的,而在我看来空空洞洞,没有什么内容。这双眼睛转向你时有一层浮起的光亮,让人想起一种鱼;而转向我就立刻尖利利的。
    他难得一笑,无能而又自负。这就是我过去的印象。
    可现在呢?我多么怀念一起坐在剧场里的那份感觉。我既担心你,又为他难过。他的痛苦可想而知。你是绝对好的一个人你多么美丽。我仅仅因为你的美丽也要充满了尊敬。美丽是神灵赐予的,它多少也算是一种品质。在那座乱哄哄的城市里,你自顾自地美丽着
    小提琴手这会儿像我们所有孤单的男人一样。谁来帮帮他呢?
    没有爱,没有慰藉,还会有什么?我知道他是深深依恋你的。你们结婚后我曾经看过一次他的演出,突然发现他大为长进了,真正是沉入其中,如醉如痴。他像换了一个人。我一下就明白这是你给他的。帮助男人找回不知丢失在何方的激情,从来都是一个女人最了不起的地方。
    你是具有这种能力的。
    可是你一下就消失在人海里了。
    你是无可奈何的。我知道你有多么善良。我想都不敢想过去。那时我太年轻,有那么多独特而深刻的愤怒。我那样做,是想向你解释一生——不仅仅是关于你,而是关于这个世界、关于所有人的委屈我这会儿想说的太多了,我由小提琴手的悲叹想起了很多很多。难道人活得还不够苦吗?我们——所有的人——有什么理由再去背弃、离异、伤害?谁又理解一个人长长的委屈?
    谁知道我为什么愤怒?我怒不可遏。我那时曾深深地爱过你,可是我怒不可遏。在我请求谅解的今天,我又很容易想起十年前的激愤、想起我当时由于愤怒而浑身颤抖
    我很牵挂你、也牵挂小提琴手。这个不让人喘息一下的时代啊,对于好人,它的心肠是硬的。
    我极想再去我的命运转折之地、你所在的那座城市走一次。我想好好地看一看那里的楼房和街道、我过去的老师和朋友。可是我迟迟动不了身。是什么让我如此踌躇、如此地心灰意冷?
    见到"老胡师"了吧?我近来总是想念他。我似乎有很多话要跟他说
    我跟你说过,徐芾这个人物很让我着迷。我不愿与其他人更多地谈论他,仿佛这只是我个人的、或某几个人的隐秘似的。其实关于徐芾为秦始皇采长生不老药,带三千童男童女东渡日本一去不归的故事,几乎无人不晓。大概也正因为这个传说的广泛流布,才使这个人物潜隐在了历史和真实的深处。
    我有时是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来探寻这个人物的。我差不多已沿着秦王三次东巡所经过的不同路线走了一遍,到了他杀死几百人的琅琊台、他射杀大海鲛的成山头、他祭过的莱山月主词史记作为最可靠的正史,也记载过"齐人徐芾"。这个人以及他的航海事迹看来是确凿无疑的。有人视他为一个伟大的使者、航海家,并将哥伦布与之相比,这并非牵强。但我觉得绝不仅仅如此。
    我想弄懂他的诞生地——或者说他长期流连生活过的这座城市——士乡城——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你对这座古城会感兴趣的。它处于登州海角,从地图上看,这是一片大陆的边缘地带,小得不能再小,是插进大海的一个犄角。它在秦灭齐以前属于齐国,秦灭齐之后则属于东夷边城。早在老铁海峡没有发生陆沉的时候,这儿的文化已经相当发达,处于东莱古国的中心地区,有最兴盛的渔盐业、炼铁术。到了齐国末期,随着当时的稷下学派著名人物的东移,士乡城已经成为国内著名学士的汇聚地。一些最重要的人物都在这儿访问、讲学,历史上有过记载的就有邹衍、韩非、淳于髡、荀子
    他们为什么要到登州海角来?
    稷下学派又是一些什么人物?
    在秦王统一中国之前,齐国为"五霸之首"。当时的文化中心,春秋时代在曲阜,战国时代就在齐都临淄。齐国都城临淄超过今天的临淄城二十多倍,战国策曾记载道:
    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淄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塌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
    就在这样一座繁荣的都城中,齐桓公田午在西门稷下建立了学宫,尔后发展到学士千余人。他们当中有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哲学家和艺术家,如宋饼、孟子、荀子、孙武、孙膑当时的儒学大师孔子也在稷下讲学。著名的"百家争鸣"之说,就源于稷下学派。
    秦始皇由西往东统一中国,在咸阳焚书坑儒,一些逃亡的学士先是汇于齐都,随着秦军东移、齐都灭亡,他们又先后到达登州海角。这是秦国武力唯一不及的小小疆土,地形复杂,有隐于海雾的群山,有连陆岛。但秦始皇不会轻易放过这里的渔盐之利,更重要的当然还有政治上的安定。
    登州海角的学士于是没有退路。
    他们设法隐于民间。
    秦始皇焚书坑儒时注重保护了"技"和"匠",未曾烧过医书之类。他特别喜好长生不老之术,迷于巫医。
    当时的登州海角恰恰是专于神仙之术的"方士"盛行之地,于是稷下学士们渐渐与"方士"融为一体,言必称神仙。
    徐芾大概只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秦始皇一次次东巡,当然是为了牢固控制这块边地。他对齐国东部沿海、对登州海角,一直有一种神秘和恐惧之感——这大概并非臆测。
    你到过西安——看过秦始皇陵陪葬坑发掘出的兵马俑吗?那么大一片陶俑,表情肃穆他们面向何方?东方!
    他们迷茫地仰望着、注视着东方。
    我想秦始皇至死都对登州海角一带感到了迷茫。我仿佛听到了他永久的叹息。
    就在秦始皇最后一次去登州海角的归途中,他死于沙丘。
    在历史上大书特书的秦始皇东巡,对于士乡城的人文历史当是至关重要的。东巡之前这儿是秉承稷下学派遗风的,成为当时唯一的一座"百花齐放之城",有民谣称:"西有士乡城,夜夜朗朗读书声",就相当生动地描述了当年盛况。随着一次次东巡,秦兵压境,影响覆盖边地,士乡城朗朗读书之声想必是消失了,而代之为求仙访神的祈祷之声。
    徐芾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里登场的。
    他至少在许多方面悉心研究了秦国、秦始皇本人以及他身边的文臣武士。对于秦王身边最重要的一个人物李斯,他当然不会感到陌生。
    李斯是稷下学派分裂出去的一个人物。
    徐芾感到头疼的可能主要是李斯丞相,而不是秦始皇。但刚刚统一六国、心气高远的嬴政,却使徐芾有了一展宏图的可能性。他懂得眼前这个不可一世的人物最害怕什么。任何无所不能的"巨人"面前都横着无法超越的阻障:时光。沉默无声的时光是迄今为止人类所知的最可怕最强大的对手。
    秦始皇害怕的正是死亡。
    在秦王的巨大恐惧面前,李斯的明晰与思辨都失去了力量。
    徐芾巧舌如簧,大谈虚无缥缈的"三神山"、"长生不老药",谈海中的妖怪、巨鲛他提出要楼船战舰上百艘、要大量的五谷百工、弓弩手、三千童男童女真是狮子大开口。
    秦王在征战六国、宫廷政变之中经历了多少惊险事变,最终能化险为夷,成为唯一的一个胜利者,真不可谓无大心智之人。但他在时光的进逼之下,面对着一个多少有些可笑的骗局,竟然失去了起码的判断力。
    "好!徐芾,朕命你率船队携百工弓弩手,访蓬莱、方丈、瀛洲"
    就这样徐芾一行经过了周详的准备,终于从黄水河入海口处的黄河营港起航,永远地脱离了秦王。
    从稷下学派东迁到船队启航,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准备过程,真算得上是卧薪尝胆,在心理和精神上非有一场真正的砥砺不可。他们最清楚不过,仅仅是一场神仙术还不足以护佑自己。弄到最后,他们的结局仍可以想见,那就是咸阳儒生的下场。
    如今保留在登州海角一带的民间传说多如牛毛,关于徐芾和秦王的歌谣也大都是说那次东渡的。不过我以前说过,最令我惊奇的还是那首古歌。它的精神气质不同于一般的传奇,这使我不得不慎重起来了。我已经搜集整理出一些片断,但不敢妄自连缀,只需尽可能地保留它们的原生性质。
    现在关于徐芾东渡的一些资料我仅仅重视如下几个方面:一是典籍记载,如中国的史记、三国志、后汉书、齐乘,日本的神皇正统记、异称日本传、续风土记等;二是考古;三就是这首有待发掘的古歌了。我认为我无可推卸地成为发掘这首古歌的第一人(?),而且自信自己具有这个能力——这不仅指我本身是一个写歌子的人,而且还有其他更为重要的条件
    我目前为此耗费精力很多,整个闲散季节都在干这个。待有了新的进展时,我会及时报告你的。你大概将是较早欣赏到这首古歌的人,同时也会知道我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又是下雨。这不大不小的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半夜我推窗看了看,发现雨还没停。半岛地区气候湿润,一到了雨水多的时候就有些闷。
    拐子四哥的伤腿在这样天气里很不好受。他又开始一下下捶打那条腿了。响铃的情绪完全受男人影响,每逢这时就不吭一声。连斑虎也会垂头丧气。我试图引四哥讲讲他在兵工厂那时候的故事——那时他可是个英俊后生,曾经为一位老军人厂长当过警卫员,据说很能博得厂内姑娘的喜欢
    四哥大口吸烟,笑一笑,不愿开口。
    响铃在伙食上下着功夫。她去海边弄来几条大鱼熬汤,又提着围裙进杂树林子采来蘑菇、金针菜,到园子四周的篱笆上摘回大把的豆角她还用干槐花浸一浸,加上面粉和油盐,做成平原上才有的美味:槐花饼。据说这种饼是久居大海滩上的一只狐狸发明的——它是雌性,平时幻化成一个辫子油黑粗长的美丽姑娘;她无比地喜欢那些到大海上采药和打鱼的小伙子,就用这种饼引他们到茅窝去,过上一天两天。
    吃过她的饼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那种甜美的滋味,于是就回家仿做,从而流传了下来。平原上的人对槐花饼还有另一种叫法:狐狸饼。
    我想,如今的葡萄园够温馨的了,大家围坐在桌旁就是真正的一大家子,斑虎卧在一旁,一边吃着它那一份,一边抿嘴巴,抬头看看我们。米饭的香味与窗外鸡的啼叫混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安怡梅子上次来度假显然深深感到了这一点,但一旦回城,又很快被那里的节奏给迷住了。她很难挣脱。
    雨不停止,也就无法到园子里干活儿。还是讲个故事吧。
    谁来讲?他们想让我说说很早以前的故事——我一阵沉默。
    我有时一个人默对着窗外雨丝,不禁想起了秋雨连绵时节,我在山间奔跑的情景。那时我刚刚十几岁,真正是一个人
    就是那年秋天的一个黑夜,我跟上那个中年人走了。先是让他扯着我的手,弓着腰在树下窜,一直窜到了最西南角的一棵桃树下。听了听没有一点声音,就往南匆匆走去了。穿过杂树棵子,一片高粱地、花生田,又跨过一条浅浅的水沟;再往西走了一会儿,又折向南。我们是去南山啊,去认那个"义父"中年人不吭声,我也紧闭嘴巴。他手里提着妈妈交给的一个包裹,那里面有一双鞋子、一点钱、几件换洗的衣服,最主要的是有几块锅饼。
    那个夜晚冰凉的秋风使我打抖。我穿了一件灰绿色的旧衣服,袖子有些短。这件衣服曾经多么新啊,它是妈妈亲手为我做的,是外祖母割的布料。我穿了新衣服上学,让那帮人好嫉妒。他们说,什么人家就有什么衣服——"他们家古怪东西就是多!"我有一次提了一个书包上学,有精制的木头提手,大概是外祖父用过的,那式样立刻引起了老师和同学的好奇。他们又惊喜又厌恶地盘问了我好久我相信是老师把我们小茅屋的情况说出去的,他们的态度影响了同学,大家开始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了。我被视为不祥的异类。
    小学校只有一个女教师对我好一点。她好像也那么孤单。
    她美丽又羞涩,不说话。她只用眼睛说话。
    我们家东边长了些菊花,我采了最大最艳丽的给了她。她插在清水瓶中。
    我上学时要穿过一片杂树林子,小路旁边有各种野花,我有时摘一大束,几乎是怀抱着,一口气跑到她面前——我发现她那么喜欢鲜花
    这个夜晚的露水真盛,我的鞋子全湿了。庄稼叶子上的水也弄湿了我的衣襟,风一吹身上凉得打抖。中年人仰脸看看天空,"缔"一声,扯紧了我的手。他希望我们再加快些步子。我们要在天亮时赶进山里,站到"义父"的面前。
    我不敢想象那时的情景。那时我会死死地盯住那个苍老的面孔,看得他发抖。
    我竟然给一个毫不相关的男人做起了儿子。我不愿意。
    从此我的小茅屋、大海滩、无数的野花和浆果,还有我的母亲——我将日夜思念的母亲啊,我们一块儿分手了。我眼前又闪过了素花布单蒙着的那个小小身躯,那是我的外祖母;还有那蜷曲在荒原灌木丛中的老爷爷冰凉的泪水从颊上滑下,我愤怒地抹掉了。
    就这样,我随着那个中年男子往南走去。这是人的一生所能走的最艰难的一条路了。
    我们渐渐爬上丘陵地带。
    灰蒙蒙的夜色中,我用力看四周的一切。庄稼棵儿越来越稀,树木也很矮小。这是一片贫瘠的土地,这儿不会有什么惊喜。
    记得我一直在平原的高处往南眺望,盯着远处那溜儿蓝色山影。它有时在雾霭下轻轻跳荡。那道山影化为一首奇特的歌儿震响在耳畔,我可以一连几个钟头遥望着、谛听着。因为那时我的父亲就在蓝色的山影之中。
    苍苍巨石出现了。中年人大口喘气。他佝着腰望望前面,又往回路看看。东方闪出一抹微黄的带子,我心上一紧:天要亮了。我说我去去就来,转到了一块大石头后面。
    中年男子坐下吸烟。他一路都没顾得上吸烟。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闭了闭眼睛。当我抬起头时,发现一天的星斗像葵朵那么大。心慌慌地跳,我猫下腰,从一块巨石移到另一块巨石,最后撒开腿就跑。我听见有石头被我踢到了陡坡下边
    听说我未来的父亲是一个烤烟叶的人,一个人生活在山上的小石头房子里,每年深秋再到烤烟炉前工作。他无儿无女,已经很老很老了。他因为活到了最后,需要有个儿子了。
    他生儿子已经来不及了。
    可怜的老人第一次找儿子,就遇上我这么一个拗气和野性的人。他那天一定是枯坐在小石屋子里守候。天亮了,只有中年男人两手空空走进来。老头子气个半死。
    这可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我永远是小茅屋的儿子。虽然我深深地恨着一个人。就是这个人的到来,我要被连根拔掉了我从此奔波在山隙中。好陌生的山啊,我攀来攀去,身上的衣服很快被棘子划破,手脚全是血口——我到哪里去啊?
    夜晚,我钻到草窝里,睁大眼睛看着四周。风从山口吹过,发出"苏儿苏儿"的声音。草叶中不知有什么东西在活动,还有令人生疑的灌木丛。在月亮没有升起之前,一切都闭着眼睛,阴沉沉的脸庞——远处近处的山石凝视着我,它们当然不接受我这个陌生人。我想也许半夜里会有什么野物拱过来把我吃掉,而我还在梦中呢。这样想着总也不敢睡去。
    有石头从山顶滚落,发出的巨响在山壑里震荡,回声传出老远,又在大山的另一边引发了一阵沉闷的哈哈大笑我被阵阵饥饿攫住了。
    白天,我吃饱了一顿饭就会很高兴。我吃饭的办法很多,比如说帮山沟的老乡们干活、采药卖给收购站——这儿的药材很多,我从小就跟在老爷爷身旁学会了辨认草药。无人的大山上,常常能看到一座座孤零零的小石头房子。它们强烈地引诱了我,让我走近去看个虚实。走到跟前我总是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了里面的什么人。我总把里面的人想象成背弃了的"义父"。
    几乎每座小房子里都空空荡荡。主人为什么离开了?这些小石头房子又为什么垒在了光秃秃的大山上?
    这都是些谜。这些谜在今天看来,就像某些史前遗迹一样令人费解。
    如果说是看山人的房子,那么坚硬的大山有什么可看护的?如果说是单身老大的住所,那么他们完全不必把自己的窝建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小石头房子就好像我那个未曾谋面的"义父",它们真是孤单啊。我有时远远地看着,心里涌起一阵怜悯。我为他可能产生的悲伤而悲伤。我这一辈子要为多少人悲伤?再加上我自己的悲伤,看来我是不会幸福了
    我在大山里流窜,幻想着奇遇,不断地怀念那些亲人和压根就未曾见过的朋友我这时无比渴念林中子弟小学的那个女教师,回忆着她一次次抚摸我的肩膀和头发的感觉。我还想象着在山中会遇上什么别的人——一定会的,他或她一定会在什么方面解救我援助我。
    就这样,我在无头无尾的奔波中寻找着微小的机会。
    首先当然还是想看看"义父"。我造访了不知多少石头小房,大半都是空的。偶尔遇上一两个闲散的人,也都是无所事事呆在里面的流浪汉,他们油黑的小背囊扔在一边,怪吓人的。
    小房子过去有灶,还有土炕,这会儿都被整塌了。有时空屋中有一两只动物,它们见了我总是急急窜掉。半塌的炕角是一堆乱草、一个柔软的窝,上面印有它们身躯的形状。我趴在没有木棍的小窗上,神往地看着里面。
    如果遇上雨天,我就得找这样的一座小屋了。
    我常要呆在漆黑的屋中等待天明。如果我侵占了其他动物的地方,那么半夜里就有什么在一旁走动。有一次它大胆地走近了,在黑影里呆了片刻,又失望地、无可奈何地离去。
    我真希望它能再一次归来。
    只有一次我的手碰到了一个毛茸茸的躯体。那也是一个黑夜,下雨,什么都看不见。它呼吸的声音柔细诱人。我摸醒了它,它打了个哈欠又重新睡去。我握了握它的巴掌,发现它热乎乎的。我又小心地触动了一下它的嘴巴,感到了可笑的、四蹄动物们千篇一律的两撇胡须。我多么幸福。后来我想这可能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狗,不然它就不会这样坦然。
    那个晚上想到此,我好难过又好亲近。我想抱一抱它,好不容易才忍住。
    天亮了。我后悔太困了,不知何时睡去,醒来一看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那只动物躯体焐热了的一堆茅草
    一个流浪汉走向山脊,背着包裹,在朝阳下四处遥望的剪影多么迷人!我现在一闭眼就能看到这样的剪影。
    有一次我看到了那样一个人,心里一惊,竟忍不住吆喝了一声。那个被朝阳勾勒出的、四周闪着一层金色的剪影一动不动。我又喊了一声,他才转脸向这方遥望。啊,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不自觉地迎着他走去。
    我顺着山脊走去,他也走过来。不过他走得慢极了。当我可以看清他的样子时,又有些后悔:他根本就不是平常见到的那些流浪汉,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奇特的人。他黑瘦,细长个子,戴了一副眼镜,一顶檐儿很长的硬壳帽。他手中提了一根棍子,打了裹腿——我可是第一遭见到打裹腿的人。他的背囊也比一般流浪汉大多了。
    后来我终于看出,他的一条腿伤了,裹腿上有一个地方渗红了。
    我搀扶了他,把他扶到前一天过夜的一个小石屋去。他疼得嘴唇抖动,还在笑。我帮他解了裹腿,又搞来一些止疼的草药,放在嘴里嚼碎了,给伤处敷一层。他立刻说凉凉的,舒服极了。我记得有一次爬到大树上掏鸟窝,下来时被一个杈子刺伤,老爷爷也用这个办法对付我,结果那伤很快好了我们并肩坐着。他笑起来让人放心。到了中午,他把背囊打开:里面应有尽有,小锅子、小米、水壶我们动手做饭了。
    这是我进山以来吃的最好的一顿饭。他那个精致的小锅子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时我就想:我也要有这样一个小锅子,它可以为我煮各种东西,到时候我就把豆角、柳树嫩芽、红薯和南瓜一一投放进去。
    那个小锅子是钢制的,不是一般的锅,所以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实现了那个愿望——那是我已经从地质学院毕业、离开三所、幻想着做一个"行吟诗人"的时候
    我后来得知他是这周遭最大的一所山地中学的老师,有假期单独出来游荡的习惯。他对我非常好奇,看来他的好奇心并不亚于我。但他也像我一样,并不急于知道对方的一切。
    他大约发现了我有时会警觉地盯住他。
    那一次我与他度过了一天一夜。离开时,我伴他走了很久,直把他送到了一条大沙河边上。这是一条多么大的河啊,可惜已经大部干涸了。在水旺季节,我曾到那条河去看过,水仍然装不满河道那天他沿着一条干河走了,拄着拐杖,走开老远还回头看我。
    我知道这是一个好人。
    我一辈子也没法忘记那个人和那所学校。当然,在那个告别的早晨我就知道还会去找他的,但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有动身。
    那时我把更多的时间用来怀念母亲和小茅屋了。我在一种惨厉的鸟鸣中、在突然坍塌的土崖前,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儿——母亲生病了吗?小茅屋里又有了新的不幸吗?我听说如果至亲有了大事情,远方的儿子必会感到什么,必会有预兆的我不敢回到那儿去,因为母亲不让我回去,她不仅如此,而且让我永远也不要提起我在平原上有个父亲。
    我想在怀念平原时排除父亲的影子,总也没有成功。他会跟我一生,缠我一生。我的全部不幸都将是因为有过那样一个父亲,这在后来终于——得到了证实。
    我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历尽艰辛,而且苦难好像才刚刚开始。他毁坏了我少年的欢娱、青年的爱情、中年的安定,或许还有老年的清福奇怪的是我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发思想他感念他,这已经是无法回避无法改变的了。
    柏慧,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最早倾听我父亲的故事的人就是你。而我因为违背了妈妈的叮咛,报应再大也该认下。只是
    我继续在山雨或大雪蒙住的山间奔走。你见过那些可怕的流浪儿了吧?我那时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手脚全是泥巴、伤口,头发上沾满了屑末、草籽。我在村边草垛子里捱过冬夜,弄出的声音惊动了街头的狗,它们一夜不安地嚎叫。它们不理解一个孤单的野人,它们那时并不认识我。
    可是我从小就发现了自己有一个特殊的、引以自豪的能力。即我有贴近动物、与它们互通心情的本领和特长。所以当我发现一只与我为敌的狗或猫、野鸟之类,就常常感到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懊丧。我在别人面前总是掩藏了这懊丧。
    我懂得极多的动物——它们的习性、语言、奥秘、隐忧我发现我的手一挨到它们的躯体,它们就欢天喜地。我在任何时候——直到有了长长的复杂经历的今天,都自认为与它们有共同的利益和深深的默契。我想这可不是一个误解。
    我曾多次领悟了一个动物的自尊——我知道所有四蹄动物的共同忌讳:它们的全部自尊差不多都在胡须上。如果不是与之相处长久,随便捋动它们的胡须是会引起暴怒的而在它们的脊背上放一只手掌,却立刻会博得一份信任。它们这时就滋生出好感,回头亲切地看你一眼
    那时我蜷在草垛深处,面临着一群狗的狂吠围攻,觉得这个世界的全部都在拒绝我、嫌弃我,我真的没有出路。
    如果钻出草垛就会冻个半死。如果天亮了还不赶紧伸手讨要就会饿昏,因为我已经空腹好久了。这样的夜晚我想得太多,思念多少也可以用来抵挡饥饿。当然是想妈妈、想故去的外祖母、老爷爷,还有紧随身后的大青。我在那些未曾谋面的人身上也花费了不少心思,比如外祖父、爷爷、奶奶,给父亲巨大帮助的叔伯爷爷我每次都故意将思绪在父亲面前停止。
    尔后就是想"义父"了。我如果当初老老实实跟上中年男子去认下他,这时就容易多了,起码也有个安身之处。我太拗了,又太自尊。这自尊是小茅屋给我的,它大概要跟随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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