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前辈关心,言渊记着就是。”
    也不等他喝过药,更别提把脉,沈夫人连托盘都未拿就出了门,径直回到自己的屋内。
    屋内,丐叔正拿着一束艾草到处熏蚊虫,每个角落都熏了熏,连床底下都未放过。见沈夫人进门时脸色不对,他诧异问道:“怎么了?”
    “我方才去了你乖孙儿那里,想问他有没有娶今夏的打算。”想起与陆绎的对话,沈夫人长吐口气,还觉得累得慌。
    “然后呢?他说娶还是不娶?”
    “他压根就没回答我的话,反过来还来套我的话。”沈夫人没好气道,“锦衣卫!真是没有一个善茬。”
    “他敢套你的话?!反了他!”丐叔义愤填膺,“论辈分,他还应该唤你一声奶奶呢。我现下就去把他拎过来。”
    沈夫人拿眼睇他,嗔怪道:“谁是他奶奶,我有那么老么?”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丐叔开始撸袖子。“说吧,要他负荆请罪,还是磕头认错?”
    “你别闹了,我正发愁呢。”沈夫人把他撸上去袖子又给掸下来,颦眉道,“没想到这次他去岑港,居然歪打正着,叫他查出了杨程万的底细。我真担心,他再查下去,说不定就把当年的事翻出来了。”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丐叔正色道,“你总得让我心里有个底吧,万一出了事,我也才好应对。”
    沈夫人示意他先把门关上,才轻轻道:“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何待今夏与旁人不同么?因为我猜测今夏就是我姐的孩子。”
    “啊!”丐叔吃惊之极。
    沈夫人这才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今夏的师父还不叫杨程万,他叫杨立。杨立的舅舅是我二婶的堂弟,论起来也算是亲戚,他时常来我家走动。那时节我还小,常闹着他一块儿玩,姐姐为了看着我,也时常和我们一起玩。我记得,他身上带着一个香包,爱惜得很,针脚功夫都像是出自姐姐的手。想来,那时候他们已经两情相悦,只是我不懂罢了。”
    “杨立功夫好,得空时常帮着我家押送药材,爹爹对他很是看重。可惜,我娘与二婶素有罅隙,又看出他对姐姐有情,便不许他再到我家后院,连带着姐姐也见不着他。再后来,也不知是谁牵线搭桥,姐姐就被许给了夏言之子夏长青。”
    “南京与泉州隔那么远,姐姐嫁去真真正正是远嫁。我记得出嫁前她就偷偷哭过好几回,我不懂,以为她仅仅是舍不得爹娘。她出嫁那日,我看见杨立站在角落里望着花轿。我还跑过去和他说,叫着他记着来陪我玩。可他说他也要走了。我问他要去何处,他说他要去京城建一番功业,好叫人不再瞧不起。”
    “杨立这一去就是好几年,我再没听过他的音讯,那时我不知晓他改了名,只觉得这个人像是在人间消声灭迹了一般。再后来……”
    沈夫人停了好一会儿,丐叔见她面色泛白,便又替她倒了杯热茶。
    抿了几口热茶,将茶杯捂在掌心,汲取些许暖意,定了定神后沈夫人才接着说下去:
    “后来我收到了姐姐的信,在信中她似乎已经知晓夏家将会大难临头,她告诉我已经将女儿暂时托付给杨立,还说杨立现下改名为杨程万,是京城里的锦衣卫。她若难逃此劫,将来请我将她女儿抚养长大。”
    “当时我还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能派人四处打听,结果没过两天,就听说夏言被处斩的消息,姐夫一家被发配,在路上就出了事。我又想去寻杨程万,把孩子接到身边来,却听说杨程万被关进了北镇抚司,已无活路。”
    “我原想去沈家打听,却没想到沈鍊也被发配,林家因同时牵连夏家和沈家,也被抄了家。随从家仆拿了银两就逃了,我只能独自一人回乡,正好遇见你被蛇咬了……后来的事,你都知晓了。”沈夫人抬眼望向丐叔。
    丐叔这才知晓这些年沈夫人三缄其口的事情竟是如此复杂,想了片刻,抬眼笑道:“那时节,我遇见你,你可神气得很,一点都不像个落魄小姐。”
    “爹爹说技多不压身,从小我和姐姐就跟随馆里的老先生学习医术。我便是不嫁人,靠行医养活自己也是绰绰有余的。”
    “那是那是,你可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大当家!”丐叔奉承道。
    沈夫人被他逗得笑了笑,转而又陷入忧愁道:“现下,陆绎已经查出杨程万就是当年的杨立,我担心他还会再查下去,万一他查出今夏的真正身份怎么办?”
    “等等,”丐叔还是有一处没听懂,“杨程万既然当年进了诏狱,你为何还认定今夏就是你外甥女?”
    “今夏的眉眼其实与姐姐甚是相似,只是姐姐温柔贤淑,她们俩在性情上却是天差地别,故而一开始我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过。直到那日在扬州府,我得知杨程万正是今夏的师父,才猛然察觉出今夏与姐姐甚多相似之处,简直可以说是越看越像。”
    “这个……仅凭相貌,”丐叔觉得这事不靠谱,“你想啊,会不会是你心里惦记着这孩子,又正好有了杨程万的消息,今夏又是杨程万的徒儿,名字里头还好巧不巧占了个夏字,所以你就越看她越像,越像就越肯定,越肯定就又越看越像,越像越……”
    他的话说得舌头都快打结了,沈夫人打断他,坚定地摇头:“不会,我的感觉不会错,今夏肯定就是那孩子。而且以前姐姐信中说过这孩子顽皮,下巴磕花盆边上,流了好多血,还留了一块小疤,我留意看过,今夏的下巴处也有一块小疤,绝不会错。”
    丐叔捋了捋舌头,才道:“我看这事,最好你能和杨程万见上一面,问清楚比较妥当。”
    “眼下他在扬州,见面不易,而且……”沈夫人仍是摇头,“锦衣卫耳目众多,我担心被陆绎发觉。”
    “我觉你不必担心他,你不是也说过么,他对那丫头很好。”
    沈夫人摇头叹道:“但凡是人,都免不了趋利避害明哲保身,那时节我林家败落,我见得多了。眼下他对今夏虽好,但两人毕竟并无婚约,今夏若出了事,他立时就能撇得清清楚楚。他只要未娶她,我对他就必须心存戒备。”
    ☆、第一百二十五章
    “买菜去?”丐叔在前堂截住杨岳。
    “前辈有吩咐?”
    “也没什么大事……我那乖孙儿现下回来了,咱们是不是能吃点肉?”丐叔恳切道,“千万别整些肉沫沫,塞牙都不够。记着,要大块肉,肥瘦相见,三层肥三层瘦……”
    “叔……”杨岳想插话却插不进去。
    “要不买只鸡也行,母鸡可以炖汤,公鸡红烧,未开嗓的小鸡可以清蒸……”
    “叔……”
    丐叔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最好还能买些羊肉,买着梅条肉就烤肉串,买羊腿就煮羊汤,这羊腿你会不会挑,肉质很要紧,算了,我跟你一块去买吧。”
    杨岳为难道:“叔,我不是要去买菜。”
    丐叔一楞,继而不在意地挥挥手:“甭管你去哪,叔都陪着你去!走走走!”
    杨岳不明就里,被他推搡着出门去。丐叔还非得亲亲热热地搂着他肩膀,弄得他别扭之极。
    “大杨啊,你知晓吧,我一直都特别看好你这个孩子,人实诚稳重,饭做得又好吃,”丐叔揽着他,“比他们那几个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两人着实挨得太久,丐叔说话时,唾沫星子一点没浪费地全溅在杨岳脸上。
    杨岳不自在地挣开他,有礼问道:“叔,您是有什么事吧?”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你爹现下是在扬州吧?”丐叔问道。
    怎么也没想到话题一下子扯到爹爹身上,杨岳不明何意,点了点头道:“是,他腿不好,所以留在扬州谢家。”
    “你们出来这么久,你爹爹该担心了吧。你们呀,要替老人家想想,别光顾着自己在外头玩,时常也得给他写写信,报报平安。”丐叔瞥他脸上神情,“瞧,我一看就知晓,你们出来了这么久,连一封信都没写过吧?”
    “……因为平日也常出公差,爹爹一直都比较放心,所以没有中途写信的习惯。”杨岳解释道。
    “所以我说你们还是孩子,一点都不懂事,完全没有考虑过父母的心境。”丐叔开始教训他,“儿行千里母担忧,知道么?如今两浙这么乱,倭寇满地窜,你来了这么久,至少应该写信给他老人家报个平安吧。”
    杨岳想想觉得他说的对,遂点头道:“嗯,那我回去写信报平安。”
    “这就对了。”丐叔很是满意,停了片刻,接着又道,“你看,今夏得了我这么一个叔,又得了沈夫人一个姨,是不是一桩喜事?”
    “……是啊。”杨岳被他绕来绕去,头都有点晕,只得干脆道,“叔,有事您能直说么?咱们别绕了行么?”
    “行,那我就直说了。”丐叔踌躇片刻,“这个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爹爹杨程万是今夏的师父,对吧?所以他就如同今夏的爹爹一般,对吧?……”
    杨岳费劲地看着他。
    “所以今夏的喜事,你是不是该向你爹爹提一句?”丐叔分外诚恳地看着他。
    “什么喜事?”杨岳脑子还没转过来。
    “你这孩子,我不是刚刚才和你说过,她得了我这个叔,又得了一个姨,不是喜事是什么!你难道不应该向你爹爹提一下。”丐叔继续循循善诱。
    杨岳应承道:“行,我提一下就是了。”
    丐叔很是满意,交代最后一桩要紧事情:“提沈夫人的时候,记得说,她是福建泉州人,娘家姓林。”
    “这也要说?”
    “当然要说!你不说明白,你爹爹肯定会一个人胡思乱想:她叔是什么人、她姨又是什么人,得知根知底才行。你不能让你爹爹费这个神,明白么?”
    “明白了。”杨岳大概把前后整理了下,“您的意思就是说,让我写封信给我爹爹报平安,然后记得告诉他今夏有了叔有了姨,还得说沈夫人娘家是福建泉州府的林家,对吧。”
    “对对对,就是这事。”丐叔抹抹汗,摇头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这脑子太慢,这么点事,费我半天劲,说了一脑门子汗。”
    自己还听了一脑门子汗呢,杨岳无奈地看着丐叔,暗叹口气,这么简单一桩事,能被他说得这样九拐十八弯的,也真是够难为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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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晚间,杨岳把今夏叫到灶间来给自己烧火,顺便把日里丐叔要他做的事复述了一遍。
    “他特地要你写信给头儿?并且要提福建泉州林家……”今夏拿着烧火棍,一边心不在焉地往灶膛里头捅,一边思量着,“上回我姨说在京城里有故人与头儿性命相似,也就是说,他们也在猜测头儿就是那个故人,所以要你写信试探。这倒是跟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就是不明白,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他为何要绕那么大个弯子。”杨岳不解。
    “你莫忘了,沈夫人是经历过大变故的人,她一直都忌讳让别人知晓她的身份。”今夏道,“我叔爱屋及乌,凡是涉及她的事,肯定会小心些。”
    “那我可就写信了。对了,上官堂主的事儿提不提?”
    “提一句吧,就说她的伤已经好了。我看她已经勉强能走动了,再恢复几日,估摸就能好利索……对了,乌骨鸡炖好了没有?”
    “好了,这鸡不能炖太久,不然肉就全散了。”
    今夏火也不烧了,跳起来就去盛鸡汤:“我先盛一碗给陆大人送过去。”
    “你不烧火,我这这边怎么办?”
    “我马上把谢家哥哥给你叫来,他闲着也是闲着。”
    今夏盛好鸡汤,放在托盘上,抬脚就往外头走。
    “夏爷!”杨岳唤住她。
    她停步回头:“干嘛?”
    “你矜持点,行不行!”杨岳笑道,“好歹是个姑娘家。”
    “知道了,我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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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着鸡汤进了陆绎的屋子,今夏一进门就赶紧招呼道:“快来喝鸡汤,里面还放了黄芪和党参,补中益气,托毒生肌,对伤口愈合再好不过。”
    陆绎起身笑道:“你煮的?”
    “我看着大杨煮的。”今夏嘻嘻笑道,把鸡汤放到他面前,“慢点喝,仔细烫着。”
    陆绎并不急着喝,慢慢用汤匙一下一下搅动着,目光只看着今夏,却又不说话。
    “怎么了?”今夏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脏了么?刚才在灶间帮着大杨烧火,是不是蹭上煤灰了?”
    “我替你擦。”
    说着,陆绎便举袖在她面上擦拭,动作轻柔之极,怕弄疼了她,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擦,似带着无限眷恋。
    今夏觉察出古怪,摁住他的手,诧异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陆绎勉力一笑,翻手反将她的手包入掌中,岔开话题道,“你知晓么,我在岑港的时候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了。”
    听闻他梦见自己,今夏果然很感兴趣,欢喜道:“梦见我在做什么?”
    陆绎用手在与桌面齐平的地方比划了下,微微笑道:“你才这么高,束着双髻,在大街上一蹦一跳地领着我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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