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今夏催促他快说。
    “你走到一户人家门前,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口含石珠。你就爬上去,用手去拨弄那球,玩得起劲得很。”
    今夏大笑:“这事我只和你说过一次,原来你还记着。我小时候长什么模样?看着讨喜么?是不是特别招人疼?”
    “和现下差不多,是挺招人疼的。”
    陆绎微笑道。
    “我想也是。”今夏晃晃脑袋。
    望着她,陆绎不由想起在扬州城时,她搂着那只胖猫,委委屈屈地问他:大人,您就不觉得我也挺招人心疼的么?那时并不甚在意的一句话,今日他再回想起来,竟是分外感慨。他对她,又何止只是心疼……
    “喝鸡汤吧,凉了可不好。”
    今夏催促他,忽得听见远远传来号角之声,顿时全身紧绷,只道是倭寇去而复返,颦眉细听,不知这号角究竟代表何意。陆绎看出她的紧张,手按上她的:“应该是戚将军回城的欢迎号角。”
    “戚将军回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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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及时收到戚夫人的信,戚继光洞察了倭寇意图,只派出部将胡守仁回援新河城,而主力部队仍旧留在宁海,偃旗息鼓,等待着敌人的出现。
    果然,就在胡守仁回援不到半日光景,紧急军情传来,大股倭寇已经集结准备大举进犯台州。戚继光率军连夜赶往台州,在距离台州城还有两里的花街与倭寇遭遇。花街之战,倭寇伤亡一千余人,全军溃败,救出百姓五千余人,戚家军伤亡合计:三人。
    谢霄在堂前来回踱步,面上泛着红光,时而摩拳擦掌,时而喃喃自语。
    “谢大哥,他怎么了?”
    淳于敏帮着杨岳在摆饭,不解地看着谢霄。
    “他和今夏跑去看戚家军操练,回来就这样,不用理会他。”杨岳眼皮都不抬一下,专注在菜上,“……这道拔丝山芋,你记着,山芋在油里头炸时,会显得色浅,你若等到它金黄时才捞,出锅后便是焦黄。所以想要色泽漂亮,就得早一点点出锅。”
    淳于敏侧头看着山芋,频频点头:“原来如此。你尝一尝,味道如何?”
    取过筷子,杨岳尝了一块:“外脆里糯,糖汁调得也正好。”
    听见他的肯定,淳于敏抿嘴一笑:“下次我再试一次,就怕这拔丝山芋太甜腻,做出来没人肯再吃。”
    “放心,有夏爷在,不管你做几盘,她都能给你吃了。”杨岳笑道。
    今夏正好与陆绎进来,看见谢霄还在院中转悠,便喊他快来吃饭。直至丐叔、沈夫人、还有岑寿都来了,众人皆坐定,谢霄才进门来,往凳子上一坐,开口便道:“我决定了,我要去从军,就加入戚家军!”
    “……”
    众人还在发愣,丐叔率先开口道:“好!英雄,来,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谢霄颇激动,腾地站起来,两人碰了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男子汉大丈夫就该竖着出去,横着回来!”丐叔颇替他激动,“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咳咳,叔您别跟着添乱,他又不是荆轲刺秦王。”今夏把丐叔拽坐下来,不解道,“叔,您自己一身功夫,从来只围着我姨打转,倒叫别人竖着出去横着回来。您说说,您怎么想的?”
    “人各有志嘛!于国,”丐叔指向谢霄,再指向自己,“于家,问心无愧。”
    说不过他,今夏转向谢霄,劝道:“哥哥,从军可不是小事,你至少该写封信和你爹爹商量下?”杨岳刚刚写了信回去,信中提及谢霄与上官曦正好和他们在一块儿,谢霄心血来潮突然要从军,弄不好谢老爷子还以为是被她和杨岳撺弄。
    提起爹爹,谢霄就觉得脑仁发胀,摆手道:“和他商量,肯定不行。从小到大,我想做的事情,十件里头他们能答应一件就不错了。”
    “那……你至少得和上官姐姐商量一下吧。”今夏接着道。
    谢霄皱眉道:“她肯定又有诸多话说,这不行那不好,总之妇道人家就是啰嗦。再说,她现在还伤着,我也不想此事烦扰到她,说不定又得吵起来。”
    这谢霄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想一出是一出,今夏拿他无法,又恐谢老爷子误会,遂在桌子底下悄悄捅了陆绎两下,示意他帮着说句话。
    陆绎慢吞吞开口道:“要从军是好事呀,眼下两浙倭乱横行,正是需要像谢兄你这样武功高强之人。”
    从未从他口中听过合意的话,谢霄料不到他竟然会赞成,楞了楞,随即朗声道:“看!连陆大人都觉得我应该从军!”
    “戚将军的招兵章程,不知谢兄是否看过?”陆绎问道。
    “招兵章程?”谢霄又是一楞,“还没有,不过我估摸着,也就是试试身手,不在话下。”
    陆绎摇头道:“此言差异,戚将军招兵可不仅是看武艺,首要以精神为主,兼用相法,忌凶死之形,重福气之相。”
    谢霄听得直皱眉:“重福气之相,他这是招兵还是相亲?”
    “我看你这娃娃脑门挺大,长得挺有福气的。”丐叔鼓励他。
    陆绎接着道:“戚将军还有四要四不要,谢兄可曾听说过?”
    谢霄摇头:“什么四要四不要?”
    “说得简单一些,选兵首要乡野老实之人,黑大粗壮,手面皮肉坚实,有土作之色。而且还得是乡野愚钝之人,畏官府,畏法度……”
    “等等,畏官府、畏法度,这是什么道理?”谢霄奇道,“小爷我天不怕地不怕,这才是杀倭寇的最好人选。”
    “从军,杀敌是一回事,最要紧的是听从命令。不畏官府、不畏法度者,肯定难服管理,难从军令。这样的人,功夫再好,留在军中也是个祸害。”陆绎解释给他听。
    谢霄挠挠脖子,迟疑半晌才失望道:“这么说,我去了他们也不会收?”
    “何止是你,”陆绎指了指岑寿和杨岳,“便是他们去了,戚将军也不会收。”
    “这又是为何?”谢霄大惑不解。
    “曾在官府任职者不收,因为官府多油滑之人,也不可用。”
    “哈哈哈!”原来一桌子人就没有一个能进戚家军,谢霄觉得好受多了,啧啧叹道,“戚将军招兵还真是严厉,难怪戚家军这般大名鼎鼎。”
    今夏朝陆绎投去钦佩的一瞥,又殷勤地给他挟了好些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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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又过了几日,期间除了戚将军将陆绎请去坐了半日,便再无旁的事情,直到岑福风尘仆仆地赶来的。他这些日子也甚是不容易,辗转数地,好不容易赶回岑港,才得知陆绎已经往新河城来,他连忙再赶到新河城,到官驿中找不到他们,只得到淳于府中打听,徐伯这才将他引到别院来。
    “哥!你总算来了!”岑寿迎上前,立时发觉岑福面色凝重,“怎么,京城里头出了事。”
    岑福把行装一股脑交给他,问道:“大公子在何处?”
    “我带你去!”
    恐有大事,岑寿不敢多问,以免耽搁时候,快步将岑福带往陆绎所住的屋子,途中在廊上遇见今夏与杨岳,岑福也只是微一颔首,便错身而过。
    今夏看他面色不对,心中略略一沉,揣测莫非京城里出了什么事对陆绎不利?以陆绎的性情,不愿让她忧虑,有事多半会隐瞒不说。故而当下今夏不动声色,避在墙角处,眼见岑福进了屋子,岑寿拿着哥哥的行装去安置,这才蹑手蹑脚地潜到窗下。
    屋内,岑福正朝陆绎禀道:“……十年前,杨程万被关入诏狱的罪名,卷宗上已查不到,我打听过,与一名人犯有关,但说法不一,也没个准,叫人也琢磨不透。”
    “都有什么说法?”
    “说他是因为玩忽职守,押解时让人犯跑了;还有说是他收受贿赂,故意放走了一名人犯;还有说他勾结山匪,纵放人犯。他入诏狱后,刑也受了,腿也断了。后来不知怎得,又说他是被冤枉的,又给放出来了。”
    “那名人犯……”陆绎正欲问下去,忽察觉到屋外动静,凝神细听片刻,朝岑福使了个眼色,又摇了摇头,才接着问道,“那名人犯是谁?”
    岑福会意,知晓外间有人偷听,遂道:“只是个市井之徒而已,入狱前与杨程万颇有些往来,谁知晓他还勾结了山匪。”既有了偷听,他便未说真话。
    “想来杨捕头确是被冤枉的,这事不提也罢了。”陆绎笑了笑道,“你这趟回京,我爹爹身子可还好?”
    “老爷身子骨挺好的,精神头儿也好,二公子说要您赶紧回去,要不这一日三顿骂全让他一人挨着。”岑福故作轻松笑道,双目却紧盯着门外,不知究竟何人在外头。
    陆绎笑道:“我久未回去,确是难为他了。来,咱们边喝茶边慢慢聊……对了,茶水怕是冷了,你再去冲壶热茶吧。”说着,他往门口使了个眼色。
    岑福会意,端起茶壶就往门口行去。
    外间的今夏听声不对,赶紧避到墙角,就听岑福拉开门,高声把岑寿唤来,让他去煮壶茶再送过来。担心被岑寿看出破绽,今夏也不好再听墙角,只得讪讪走了。
    “大公子,您知晓外头是谁?”岑福问道。
    陆绎轻叹口气:“我让你查的这些事,你千万莫在今夏或是其他人面前走漏了消息,岑寿不如你稳重,便是他,你也莫说。”
    “卑职知晓。”
    “那名人犯是谁?”陆绎复问道。
    “此事怪就怪在这里,那名人犯原是山匪,大概是来京城找些营生,也是个不开眼的,绑了大理寺右少卿董栋的夫人和儿子,收到赎金之后撕票,是杨程万抓他入狱。后来此人也不知怎么就失踪了,罪名便推在杨程万身上,再后来又说是冤枉了他,所以把人又给放了,白白打折了一条腿。这整件事都古怪的。”岑福顿了顿,谨慎地压低嗓音道,“最奇怪的是,当年杨程万与沈鍊都颇受老爷的重用,可他们两人出了事,老爷都未曾拉上一把,不知又是为何。”
    陆绎的心慢慢地往下沉去:爹爹当年便已经是锦衣卫最高指挥使,朝中能让他忌惮的,就是严嵩。难道杨程万入狱一事,也与严嵩有关?
    “南京的事查得如何?”他接着问道。
    “夏长青家当年被抄,剩下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但凡沾点亲的都避之不及。我只找一位在夏家洗过衣衫的老嬷嬷。夏家那年是真倒了霉,祸不单行啊,夏长青有一女,就在那年的上元灯节,在看花灯的时候丢了。”
    闻言,陆绎面色骤然凝固住,足足过了好半晌,才问道:“上元灯节?”
    “是,听那位婆子说,上元灯节丢了女儿。大家都猜是被人牙子拐去了,夏家找了许久也没找到。没过多久,夏氏夫妇就遣散了好些丫鬟婆子。”
    “那孩子多大?”陆绎的声音微微有点异样。
    “说是丢的时候才六、七岁光景,若是现下还活着,该是十七、八岁了吧。”岑福叹了口气,“被人牙子拐走,其实也不见得是坏事,保不齐还能留住条命呢。若是当年她还在夏家,说不定已经死了。”
    陆绎良久未语,只顾怔怔出神。
    “大公子、大公子……”岑福唤了他两声,面色沉重道,“还有一事,我临从京城走的时候,老爷让我告诉你,朝中已经有人弹劾你收受贿贿赂包庇奸党,让你行事小心些。”
    “圣上看过折子了?怎么说?”
    “圣上没理会,把折子丢一旁去了,但把老爷叫去问了两句。”岑福道,“老爷说,这上折子的人只是一枚石子,操纵他的人投石问路,只要圣上不处罚上折子的人,就能看出圣上对陆家的态度。”
    “这个人是谁,我心里有数。”
    这一切倒在陆绎的意料之中,与圣上有情谊是爹爹,而不是他,圣上对他不会顾及情面。严世蕃要对付陆家,首当其冲的就是他陆绎。
    岑福犹豫片刻道:“大公子,我看老爷的身体状况也不太好,都这天了,他还穿着夹棉的。二公子偷偷跟我说,老爷成宿睡不好有一阵子了,他常看见老爷半夜一个人坐在院中出神。”
    陆绎皱眉道:“待此间事毕,我们立即回京。”
    岑福点点头,这才告退出去,屋中仅剩下陆绎一人。他静静而坐,心中却如惊涛裂岸一般——
    此前根据沈夫人对今夏的态度,还有杨程万与林家的关系,他已隐隐猜出今夏与林家或是夏家关系匪浅。
    今日听到岑福的回禀,夏长青当年正好走失一女,说不定这便是他们为了保住女儿性命而用的计策。故意让人把孩子抱走,谎称走失,然后把孩子暗中托付给杨程万。
    今夏是袁氏夫妇抱养来的孩子,同样是在五、六岁时被收养,与夏家女儿走失正好对上。
    陆绎痛楚地闭上双目,之前他还心存侥幸,说不定今夏是与林家有渊源,而非夏家,但眼下,所有他得知的信息指向他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个事实。”
    “咚咚咚。”有人叩门。
    不愿被旁人看见自己现下的模样,陆绎深吸口气,略略平复情绪,才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今夏探头进来,先朝他盈盈一笑,然后才跨进来道:“你和岑福谈过了?京城里是不是有什么坏消息?我看他进门的时候脸色就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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